三
现在,杜小绒在芦生的带领下,踏上了过客酒吧旁边的楼梯。过客酒吧在一楼的最东面,简陋得就像一间饭堂。这幢楼的楼上和楼下都有七间房,正因为酒吧占去了楼下一间,才让客房的总数成了十三间。芦生在前边带路,他侧过身子和杜小绒说话,他说,其实这儿以前是知青点,后来知青都回城了,就留下了这一幢快要烂掉的楼。是杜国平把这个楼长租下来,开成了民宿。杜小绒说,这个我早就知道。杜小绒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芦生那两只细长的脚,她一直都在担心,她担心那么细瘦的脚会不会突然折断了,或者突然被风吹断了。
杜小绒跟着芦生进了二楼杜国平的房间,杜国平住在B13号,房间里很简陋。墙角有叠起来的铁皮水桶,有一些凌乱的破轮胎,一只收音机,以及潮湿的海腥味。墙上有一张舟山群岛的地图,窗台上有一些贝壳,屋角还放着一根钓鱼竿,陈旧的老式写字台上,放着烟灰缸,烟灰缸里躺着几只死气沉沉的烟蒂。如果这间房子晃荡一下,杜小绒会觉得自己是登上了一艘在海面上漂泊的货运船。
当着杜小绒的面,芦生拉开写字台的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本账本,像一个熟睡的婴儿。
这是账本,你看看。芦生说,这几年民宿的生意都记在这上面,有好多账是我记的。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结。还有,账本里有两张银行卡,密码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杜小绒斜了账本一眼,她笑了一下说,钱我喜欢的。
芦生说,钱谁都喜欢的。
芦生一直观察着杜小绒,又说,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悲伤?
杜小绒就转过头,看着芦生,一会儿她的脸上浮起了笑意,说,就算我悲伤了,我爹也活不过来。所以不如不悲伤。
这话听上去是有道理的,但是芦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杜小绒看到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杜国平的照片。她觉得杜国平年轻的时候是真的帅。这样想着,她觉得其实做杜国平的女儿也挺好的。这时候芦生又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杜小绒看到一只金戒指、一只金手镯,以及一些现金。在这堆凌乱的物件里,还看到了一些票据、纪念币、手表……
杜小绒望着窗外,像是在轮船里望着窗外一望无边的大海。她其实是个四处游荡的骗子,她的真实名字叫任素娥。五年前在重庆解放碑附近的一家火锅店里,她拉着素不相识的杜小绒闲扯了半天。后来趁杜小绒不注意的时候,她拿走了杜小绒的包,里面当然有身份证和手机。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任素娥一直使用着这只手机,她很奇怪为什么杜小绒没有去挂失。不久前当她游荡到福州的时候,接到了芦生的电话,说你爹死了,你快回来。那时候她正在福州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一种叫太平燕的美食,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种小吃长得跟馄饨一模一样但为什么叫太平燕?然后她对着手机充满诗意地说,故乡在我心里,已经遥远得像一张船票。
芦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东西都在这儿了,你清点一下。任素娥回过头,朝着芦生温和地笑了一下。这让芦生有些意外,他想了想说,你不用感谢我的。
任素娥说,我没有想要感谢你。不过我会给你封一个红包。
芦生说,我不需要红包,只要把这个月的工资给我结了就行。
任素娥想了想说,我都忘了,我是什么时候离开家门的。
芦生把自己的后背整个靠在墙上,他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把两手插在裤袋里,屈起一条瘦长的腿,脚底就蹬在墙面上。时光如水,漫长的下午过得十分缓慢,从芦生那儿,任素娥知道,真正的杜小绒,在十五年前的某一天和杜国平突然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并且咬断了杜国平的一根手指头,然后她带着杜国平当初为了方便她上学给她买的诺基亚手机消失了。那天风雨交加,远处传来海鸥慌张的鸣叫。这是十五年前的事,当时杜小绒应该只有十三岁。
芦生说,你忘了吗?十五年前你离家出走。你很任性。任素娥只好说,我没有忘。
任素娥又说,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心里有点儿乱。
芦生没有再说话,他无声地走出杜国平的房间,并且带上了房门。
在任素娥一个人待着的时间里,她仔细地观察着屋子里的一切。她的包里带着一支小手电,小手电的光是白亮的。任素娥用小手电仔细地寻找着房间里的蛛丝马迹,她看到了躲在暗处的一只壁虎和两只躺在蛛网中央睡觉的蜘蛛,而且她还在房间墙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用铅笔写着的杜小绒的电话号。这串细长而暗淡的文字,联结着杜国平和杜小绒的关系。但问题是,杜国平至死都没有想到,一个骗子代替他的女儿来继承遗产了。对于任素娥来说,这样的继承,一定需要速战速决,尽快离开小岛,以免夜长梦多。
黄昏终于开始来临。任素娥现在代替杜小绒听到了风声,那是一场台风的前兆。窗外的树影开始轻微地摇晃,一些鸟的翅膀有了仓皇的迹象。任素娥离开后窗,打开门,走到阳台上。阳台其实就是一条狭长的过道,果然有许多风从过道上兴致勃勃地跑过,钻进她的身体里,十分凉爽。她把身子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到楼下的院子里,芦生拎着一盏有玻璃罩子的马灯在走着,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一只竹编的篮子。风继续摇晃,海的腥味越来越浓烈地弥漫在院子里,接着,雨滴开始在昏黄的灯影里大颗地降落。雨点比较粗壮,但也十分稀疏,像是从天上飞奔下来的任性的孩子。风顺利地把所有雨点都吹歪了,于是任素娥眼里的镜头,十分像是秋天一场露天的文艺电影。任素娥心里欢叫了一声,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一些爱上了这处海边的宅院。她看到芦生在院子里抬起了头,他瘦长的腿像圆规一样插进一双马靴里,衬衣袖口的扣子仍然紧紧地扣着。他细密乌黑的头发,依旧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朝任素娥笑了一下,举了举手中的篮子说,我给你煮了一碗黄鱼面,很好吃的。
这时候,任素娥的肚子才十分配合地咕噜了一下,她确实饿了。芦生不紧不慢地走上了楼梯,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任素娥才看清,篮子里安静地躺着一碗面条,面条的最上面,安详地躺着一条小黄鱼。
任素娥重又回到后窗,打开窗子,在房间里吃面条。她吃得很仔细,一直把那条小黄鱼吃成一把完整的梳子。对于这样的成绩,任素娥很满意。窗外的风声仿佛又紧了一些,并且不时吹送进一些雨滴。她给自己做好了打算,晚上是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账本的,这座岛上有她需要的钱。她要带着钱离开岌岌岛,像风筝一样漫无目的地飘荡在任何一座城市。她习惯了飘荡,所以,她有无数个故乡。
也就在这时候,岛上那间孤零零的警务室里,坐着交通派出所的社区民警华良。他的手肘懒散地架在窗口,眼睛望着越来越黑的夜色,专注地抽一根利群牌香烟。在台风的前兆中,他显得无比宁静。今天妻子潘小桃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这让他的内心十分烦躁。后来他索性不接了,他突然这样想,如果我不接电话,难道这天还能塌下来?他还接到了所里指导员的电话,说台风就要来了,你就在岛上留着,到时引导老百姓抗台风。
他不仅不接潘小桃的电话,他甚至还决定了,去13间房的过客酒吧当一回过客。他知道,杜国平已经在前几天死了,但是客栈还活着。
现在,所有的秘密,从华良走向13间房民宿的时候,都开始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