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刚才听见我跟护士谈守护人的价钱了吧?
听见了。
我们谈的三十块一小时是有过训练,也有证书的。
噢。
我刚才出的价有谈判余地。你可以提出你的价钱。
她可真坦诚,真大方,一点儿不羞涩。
我说:那就二十五块一小时。
二十。怎么样?
行。
她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说:成交。
她取出一个大钱夹,里面有一个支票本。她开支票的手势很漂亮,把支票从本子上扯下来的动作更漂亮。以这漂亮的动作,这帅劲,她买房子置地,买设计家的窗帘、家具,买她那匹价值五万元的马。讨价还价的乐趣不在于省下几千或几万块钱,而在于她占了上风,成了一局游戏的赢家。她的讨价还价还是她愚弄人,打趣人,抬举人的一种方式,或是她的调侃或调情。她可以在讨价还价中嗔怒,娇憨,发嗲,她可以撅嘴或仰面大笑。你若不给足她空间时间让她把所有的回合完成,那你就没伺候她把一项游戏玩尽兴。
她企图挑逗我伺候她玩游戏,我却老实巴交的怎么都行。穷到我这地步,也就没什么回合跟她玩了。我也被她谈遗产时的实事求是态度所感染,居然不感到钱是个丑字眼。穷成我这样,大概也能出来一种大气。能诚实地承认穷,诚恳地表达对于钱的兴趣,就是穷者的尊严。能够正面表示对于钱的进取心,是向文明迈出的一步。我为自己迈出的这一步感激简妮弗(加西卡)。
我说:谢谢你,简妮弗。
她说:不用谢。不过我的名字不是简妮弗。我叫玛伦达。不过没关系,千万别跟我道歉。她笑起来。
对不起。
你看你看,我叫你别道歉!记住,你非常棒,用不着说“对不起”。
谢谢。
你“谢谢”也说得太多。
好的。
玛伦达拥抱了我。我们都属于乳房不大的女人,所以拥抱起来显得特别紧密。
我送她到走廊上。我想我是喜欢她的。假如四十多年前我爸爸没有突然出现,打乱了我母亲和刘先生的计划,这个撕下支票就扬长而去的漂亮女人就是我。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真那样的话我没什么意见。
她转身对我招招手。
我也招招手。手里捏着她给我的支票。所以我脱口说道:谢谢!
你看——又是“谢谢”!
我右脚支出去,成了松垮垮的“稍息”。我这姿势在玛伦达眼里是谦卑的,是形体的苦笑,有点像《茶馆》里王掌柜的“稍息”。
我想我这么个穷光蛋,又是在异国做穷光蛋,“谢谢”与“对不起”就是我的信用卡和支票簿。可以容我且混一阵呢。
我揣着上千元钱回到芝加哥,第一件事便是去珠宝行赎我的钻戒。
我对老板笑了笑说:还认识我吧?
老板也笑了笑说;当然。
我说:我想赎回我的戒指。
老板从腰里拖出一根镣铐般的粗链子,上面至少有五十把钥匙。他看也不看就从那堆钥匙里拈出一把,打开一个柜台的门。取出一枚贼亮的玩艺儿。它被套在一根白丝绒的模拟手指上,贵重得我都不敢认。
老板伸出两根小泥肠手指头,拈起上面金色的小价码签说:三千二百元。
我说:啊?!
三千二百元。
你只给了我七百块,就从我手上买走啦!我瞪着这张笑眯眯的脸。它看上去并不像这样吃人不吐骨头。
如果我当时是六百块从你手里买来,我这时候还得请你付三千二百。
怎么可以这样?!我天昏地暗地看着十多天前还属于我的东西。
老板脖子一缩,两手朝两边一摊,黑眼仁全翻上去,表示他清白公道,毫不愧对上帝。
我也得吃饭啊。他说。
你是得吃饭,可你也不能顿顿吃龙虾吧?
他更加笑眯眯了:那是我的胃口问题。
噢,一共才十多天,你就赚了两千五?
价钱好商量。我可以给你圣诞节前的折扣。这样好不好?我们来个漂亮数字,三千元整。大过节的,那点零头也算我一份圣诞小礼物。听上去怎么样?
听上去很残忍。
你如果有现钞的话,我不收你税。他的小泥肠食指在小计算器小九九一番,把得数亮给我:你看,这是税钱,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圣诞礼,这一来就不小啦。
我看也不看就出了门。他还在我后面叫唤:你回来!咱们可以再好好商量!
我心想,我要再回来的话一定要弄只黑袜子套在脸上,弄支枪端在手里,吆喝着你把那五十把钥匙挨个使一遍,我得把五十个柜子全清理干净。
我只好戴着假钻石去见安德烈了。他给我的圣诞礼物竟是一大帮人:他的父母,他的祖母、继祖父,两个高中好友,三个大学友好,以及劳拉,都被他邀请到芝加哥来给我一个圣诞大团聚。
我来到密西根大道上的“联合大陆”酒店,见劳拉和安德烈正坐在大堂的吧里,巢上放了两杯黑马提尼。劳拉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杯黑马提尼,因为这个酒店除了它的著名室内游泳场之外,就是它著名的黑马提尼了。我说我反正一窍不通,还是来点吃的比较实惠。
劳拉马上说:喏,你看这个怎么样?生菠菜拌松子。要不来一客“卡威亚”?
我说:什么是“卡威亚”?
安德烈告诉我“卡威亚”是俄国鱼子。
我说:有炸薯条吗?
劳拉说:你管那叫食品?
安德烈对我说:你别理她,做自己胃口的主。劳拉糟蹋自己的钱不眨眼,糟蹋别人的钱更不眨眼。不过她确实是糟蹋钱糟蹋出一肚子吃喝玩乐的学问。这个酒店的黑马提尼真的很棒。要不你尝尝我的?
我在他杯子里喝了一口。没喝懂什么。但我说:没错,很棒。
不一会儿,劳拉面前上了一小盘橙色透明的鱼子和切成小块的黑面包。东西摆设得极像珠宝行。
安德烈根据劳拉的推荐,要的也是这里的名牌:菠菜拌松子。菠菜一共十几片,贵重得不像泥里长出来的。安德烈给了我两片菠菜叶和五六颗松子,劳拉用她的刀尖挑了一小撮鱼子,放在我堆了一大堆薯条的盘子边上。我惟一吃得懂的还是炸薯条。他们这样提拔我的口味品格,是真糟蹋钱。
劳拉说:知道我为什么情愿到这里来过圣诞节吗?
我说:犹太人不过圣诞。
安德烈说:那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你跟父母闹翻了。
劳拉说:你怎么知道的?!
安德烈说:你告诉我的。
劳拉的脸转向我:不可能吧——我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安德烈说:要不就是你去年告诉我的。他对我说:假如劳拉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过复活节、感恩节、圣诞节,你就回答她:跟父母闹翻了。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听她讲过任何人坏话,除了她父母。
劳拉两道黑眉毛立刻拱成“麦当劳”符号。她说:我什么时候讲过他们坏话?我讲的全是实话。他们要我租一千四的公寓,说每月补贴我一千二。现在我把它租下来了,跟他们说:当时说我只出零头的,你们做父母的不能这么坑人——租房契约签了,钱呢?!他们还特有理,说:当时我们不知道你会提升,工资涨了一万多。你看,父母应该在孩子有成就的时候给奖励才是父母啊,我晋升了,他们不加钱反而连原来答应的都不算数了。我现在给他们打电话,要是我母亲接的,我就说:请问大卫·艾德乐在家吗?我母亲说:劳拉看上帝份儿上别逼疯我!我说:就是你们这样的人要对犹太人许多坏名声负责。
劳拉往一小块黑面包上抹鱼子酱,手势优美。她抿紧嘴巴咀嚼,五官仍在继续刚才的愤怒陈述,瞪眼挑眉,嘴角下撇。她的肢体语言更丰富,缩肩扭头,意思是说:有这样的父母,你们也会疯。
侍应生送来账单。劳拉很快算出我们三人每人该摊多少。安德烈付了我和他俩人的,劳拉拿出两张二十元钞票,说:找我十六块五。
安德烈和我都开始翻钱包,凑出十四块。
劳拉说:还欠我两块五。
安德烈笑嘻嘻地说:你点的东西最贵。
劳拉也笑嘻嘻地说:谁让你点便宜的?
安德烈乐出声来,说:那我先欠着账吧。
劳拉对我说:你帮我作证。
我说:行,我作证。
安德烈用中文跟我说:你说我会跟她恋爱吗?
劳拉说:他肯定用中文叫我“犹太公主”。
安德烈说:我用英文也叫你“犹太公主”。
劳拉想说什么,却嘿嘿笑着住了嘴。等安德烈去了洗手间,她说:知道我刚才想说他什么吗?
不知道。
我想揭他短儿。
噢。
不问问我想揭他什么短儿?
好吧。你想揭他什么短儿?我听上去是真有兴致。
他给你买这个订婚戒指的时候,是我陪他去的。我提议去Tiffany买,他说太贵。总算被我拉进Bloomingdale,我要他买一克拉的,他最后还是买了这个半克拉的。你要是跟犹太男人订婚,至少给你一克拉!我父亲送过我母亲十克拉的钻戒,信不信由你。
我信。
我母亲戴出门的十克拉是仿制的,同一个工匠做的,仿制得一模一样。你知道为什么要仿制吗?
为什么?
因为那么大的钻戒是不可以戴的!只能存在银行保险箱里。仿制的那个也要三千多块。说了你都不信。
是没法信。
后来我要安德烈去刻名字。他还是依了我。你喜欢这种字体吧,古老得接近沙勒梅羊皮书上的字了!
什么字体?
你没看见?!
劳拉问我要我手上的戒指,我把伪钻戒脱下来。她盯着戒指后面看了半天,然后又来看我。我心里想,全完了。
劳拉说:这后面刻了你们两人姓氏的头一个字母啊!……她觉得我非常可疑。
我说:你真看不出来?
她越看我越可疑,一句话也讲不出。
我笑起来:我以为一眼就被你看出来了呢。——这个是仿制品。
我这个大疑团在她眼前立刻化解。她一辈子也不会想到她母亲的十克拉钻戒神话给了我多么大的启发。
我怎么敢把真的戴出来?我也把它存在银行保险箱里。
劳拉说:我说呢。——第一眼我就觉得它不像。不过圣诞节你该戴真的,因为安德烈家的三代人都来看你,你戴假戒指,可不够隆重。
原来局势仍不妙。我心里飞速盘算,去哪里弄到三千块,去把那个真玩艺儿买回来。看护刘先生我挣的一千来块钱倒是一分没动。可我上哪儿去找那两千呢?我的朋友全是艺术瘪三,榨干他们也别想榨出四位数借款。我突然想到那个“人类器官掮客”。我跟安德烈和劳拉告假,说我有个紧急电话要打,移动电话的电池又耗尽了。只得去找投币电话。安德烈从口袋抓出一把硬币,一手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将硬币放到我掌心上。他口袋永远装着停车或打投币电话用的硬币,一包纸中,一块折成四方的洁白手绢,还有一把瑞士十字军多用折叠小刀。他要万一做了罗宾逊,可以活得不错。用十字军刀上的小放大镜取火,用那上面的小锯条伐木。据劳拉说,他还在口袋里添了一样必备:抗胃酸药,因为我一吃好伙食就泛胃酸。看着安德烈的眼神我就知道,自己是个招他爱怜、惹他担忧的小可怜儿。
我在酒店大堂的角落找到公用电话,拨了掮客的呼机号,又把我正使用的这台公用电话号码输进去。刚挂下电话,一位老太太过来,请我躲开,因为她要打电话。我退后几步,她看我一眼,又说:劳驾,能请你再走远些吗?我从来不习惯我打电话的时候身边站个人。
我傻瞪着她,然后发出一个白痴一般的烂漫笑容,再硬起舌头说:不懂英文。
她把字吐得仔细至极:请、你、走、开。
我说:不、懂、英、文。
她瞪着我,我是她最近几天见到的最讨厌的一个人。大过节的,她不想见到任何惹她讨厌的人。
老太太说:那就回你的中国、日本、韩国去,反正你从哪儿来我不介意——反正哪儿来哪儿去。
我站在原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老太太心想,好好一个美国,一下子冒出这些亚洲穷光蛋是怎么一回事?
她说:滚回你的亚洲去。
这时一个清朗的女声从我身后传来,说:滚回你的坟墓去。
我一看,是劳拉。她脸上没有拌嘴的意思,相反很温婉,只是下巴翘起来,眼皮耷拉得很低,嘴角勾出一个极酷的微笑。我从没见过比这更高雅的愤怒。
老太太像是要昏过去,白面孔成了银灰色。
劳拉把她房间的钥匙递给我,眼睛仍盯着老太太。她说:用我房间的电话。我得在这守着。万一这位老人家给我气出好歹来。
我到劳拉的房间,给“无出路咖啡馆”打了个电话。那边回答说,他今天还没来,不过可能马上会来。我把劳拉房间的号码告诉了他。
半小时过去,仍是没有消息。我想大过节他买卖可能不错,找他卖卵子的女艺术瘪三可能不少。
等了近一小时,劳拉回来了,说是替我列了张购货单。我不懂她说什么。她说明天是圣诞节早晨,大家要拆礼物,我必须给安德烈一家三代准备一些礼物去拆。她还告诉我,打听谁喜欢什么是门学问,她旁敲侧击替我打听到安德烈父母、祖父母喜欢什么。
她指着长长一列名称:他的祖母比较好办,收集水晶制品。祖父比较费事,喜欢收集四十年代的唱片封面,他用这些封面装饰他的私人图书室。你看,安德烈的妈妈兴趣很广,可送的东西就多,DavidKurk的首饰,印第安地毯,远足鞋,登山拐杖,LaAshlay的卧具和棉布乡村式连衣裙,各国邮票,各种艺术品——油画、水彩画、铜板画、木刻,抽象或者写实的雕塑。反正我全给你写下来了。最难办的是他父亲,他什么也不需要。
她指着那张购物单,面色严肃紧张。然后她抬起腕子看看表:你还有两个半小时。
我说:什么?
她说:两个半小时后,全部商店都关门了。圣诞节前夜提前停止营业。所以你必须在两个半小时之内完成这些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