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雨果与周曼华(1)
汪曾祺老在回答为什么走上了文学写作之路的时候,曾经戏言:“因为从小数学就不及格。”
我有点不同。我从小喜欢数学。小学时候,没有比分析那些四则文字题更令人觉得有趣的了,鸡兔同笼,有头多少,有腿多少,问是多少鸡多少兔。和尚挑水,大和尚一人挑两桶,老和尚两人抬一桶,小和尚一人提一桶……问是三种和尚各是几位。到现在我仍然喜欢这种逻辑的分析,而且我深信有的孩子解不出这样的题,其实主要原因是语文障碍,问题的叙述,已经包含了解决问题的逻辑,但某些孩子读不明晰,弄不清主语宾语定语状语,弄不清条件与设问的关系,觉得文字已经很绕脖子了,还谈得上解题吗?有的孩子做错了题则是由于对文字题的设问词、语、句的理解上出了毛病。听清楚话,看清楚文字谈何容易!此后的大半生有多少人看不清文字语句却要与你争论,老天!
后来在初中,则是平面几何使我如醉如痴,什么九点圆,什么悠勒尔线,那种完美,那种和谐,那种颠扑不破,那种从最简明的地点入手而徐徐升高,变得华彩炫目的过程,实是天机,实是上天给人类的最好的礼物,是上天给智慧的奖赏,是上天与智慧的联欢。而做一道证明题或作图题的过程如寻路,如觅光,如登山,如走出森林,那是一个不断选择,不断分析的过程,那又是一个不断寻找,不断否定,不断舍弃,不断靠近,不断开辟的过程,当你慢慢走对了路的时候,你似乎听到了光明的合唱,你似乎看到了朝霞的绚烂,你似乎服膺了智慧的千姿百态,你似乎亲手造就了自身的成长,做出一道题你就长出一口气,你就又长高了一两个毫米。没有比逻辑和智慧更美丽更光明更忠诚更可靠的了。
我还要说,智慧的最高境界与忠诚密不可分,没有专心致志,没有始终如一,没有老实苦干,就只有小打小闹的阴谋诡计,不可能有真正的智慧。智慧使人变成巨人。智慧是美丽的。而在年逾七旬以后,我还要说,智慧是魅力,是风度,是远见也是胸怀。智慧是人化了的性感。智慧使男人变得高大英俊,使女子变得神奇迷人,智慧是美的孪生姐妹,智慧是善的明澈的观照。
我还要提到,我的初中几何老师王文溥是一个极其优秀的数学老师,他善于把一道几何题的做法,解决的过程说得栩栩如生,楚楚动人,诱人,他善于表达智慧的力量与快乐。我的喜欢数学与他的讲授关系太大。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四十一中的校庆日返校,见到他,他还在为我的弃数从文而惋惜。他说:“有什么办法呢?你选择了别的路子……”
数学问题上我也表现了自己的狂想遐想。我做过一个题给王老师,我做了一个证明题,证明的是“点不能移动”。我的理由是,点从A移到B,必须先经过A与B中的中间点A’,而欲达到A’,必先经过A’’,欲达到A’’必先达到A’’’,而你是找不到那个最后的也就是距A最近的点的,这样点A的移动遂成为不可能。王老师大喜大笑,他说这是一个微积分的问题,是初等数学里所无法解决的,但是他欣赏我的钻研精神。
也有一次我与王老师讨论一道题的解法,我确实找到了比老师黑板上的演示更简明的解法,我举手,刚一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不等说完就打断了让我坐下了。为此,我受到了同班同学的嘲笑。我知道,老是有自以为高明的想法,并不会受集体和老师的欢迎,老显着你?讨厌!尤其是有了确实高明的想法,可能是更讨厌,不仅讨厌而且危险。我以为,一向虚怀若谷,对我宠爱有加的老师为什么不准我说话?只可能是一个原因,我刚一张口他就明白了,确实是他的演示不高明,那么与其让老师丢脸,不如让小小年纪的王蒙丢脸。在数学问题上出现了“人文思考”,麻烦了。
而自己的读书主要是童年与青少年时代。为什么爱读书?读书使我感觉良好,使我进入一个美好文明的世界,我明明觉到了,读书在增长我的知识、见闻、能力。而且,我那个时候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像读书一样有益有意义。我三年级以来就常到离我们住的受壁胡同不到一站地的太安候(?)胡同的民众教育馆借书读。有时候近冬天黑得早,有时候气候严寒,阅览室里的铁炉里煤净火息,整个阅览室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工作人员有一个老汉还有一位中年妇女,他们见我不走,无可奈何,只好陪我不得下班,同时他们又笑嘻嘻地不无夸奖地欣赏我的喜读爱书。
我什么都读,有关于健身和练功的,其中最得益的是《绘图八段锦详解》,什么“左右开弓要射雕”,什么“摇头摆尾去心火”,我至今会练。我也读过一些太极拳方面的书,不懂,也很难学着练。我甚至省下早餐钱买了一本《太极拳式图解》,学会了“揽雀尾”“单鞭”“金鸡独立”诸名词,仍然无法照学照练。从此我深知世界上有些事情示范、比划、身体力行的意义远远胜于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