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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艺术生活(2)

    我深信,艺术是生活的真味,是生活的升华,是生活的动力,是幸福的源泉,是精神的攀升,是人们赖以安身立命的家园。生活应该通向艺术,只有通向艺术的生活才是值得的生活,才是新社会新人的生活。

    这样,我也就对那些过于缺少艺术细胞的人感到遗憾,甚至对他们有所轻视,至少是有所疏离。这种对艺术的痴迷此后也令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何况我还在收音机里听柴可夫斯基,听贝多芬,听莫扎特,也听刘天华与瞎子阿炳。我知道人本来可以多么深情,多么文明,多么丰富,多么灿烂。而现实是……我想起了契诃夫的戏剧里人物的一句话:“多么野蛮的生活啊。”

    我喜欢鲍罗金的管弦乐《中亚细亚的草原》,喜欢那种悠长与缠绵,无垠与眷恋的交织。我喜欢李姆斯基·哥萨柯夫的《谢赫拉萨达》组曲,即《一千零一夜》,它堪称华美流畅。我也爱唱格林卡的歌《北方的星》与德沃夏克的歌《母亲教我的歌》。所有的好的艺术成果都直入我心,深入我魂。我在团区委书记刘力邦的家里听过郭兰英的歌唱唱片,她的多情和纯正的声音同样令我陶醉流连。黄虹的《小河淌水》与《猜调》也给我以极大的喜悦。

    我把更多的空闲时间放到阅读上了。我喜欢读爱伦堡的《巴黎的陷落》、《暴风雨》和《巨浪》。我知道他确有写得匆忙和粗糙的地方,但是毕竟他有宏大的格局,鸟瞰的眼光,浪漫的色彩,缤纷的回忆与无限的情思。以爱伦堡的处境和经历,他的情思真是难得!我至今记得他写到的游击队的歌词:

    快点打口哨,

    同志,

    是战斗的时候了。

    我现在已经看不出这词有什么好处,但是当时这三句词也令我热泪如注。

    《暴风雨》以后写到二战后的保卫和平运动,他的新书叫做《九级浪》,也算“与生活同步”。我记得他写到的法国的贪吃的闲散的主人公,他每次正餐,都给战争中牺牲的家人留下座位,惊心动魄。

    我喜欢老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他的笔触细腻生动,精当神奇。我从中开始感受到了爱情,感受到了人生,感受到了交际、接触、魅力与神秘,更感受到了文学的精雕细刻的匠心与力量。安娜与渥伦斯基的见面,列文与吉提的滑冰,安娜儿子阿廖莎的生日,一次次舞会晚会,安娜的梦与死,都使我体会到了真正的不朽。

    我用更舒适更贴近的心情读屠格涅夫。丽尼的译本优雅已极。《贵族之家》的丽莎后来作了修女。《前夜》里的叶卡杰琳娜鼓舞了保加利亚的革命者。《前夜》给人一种特别饱满的艺术享受。

    而陀斯妥耶夫斯基令我震惊,他的行文像是大河滚滚,浊浪排空,你怎么难受他怎么写,他亲手摧毁你的(阅读中的)一切希望一切心愿,他让你绝望让你疯狂,他该有多么痛苦!

    1952年的深秋与初冬的夜晚我在阅读巴尔扎克中度过。我佩服与感动的是描写的准确性,一切都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人生有太多的精彩,而一切精彩只有在成为文学作品之后才能流传下去,比生命更光辉,比生命更永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鲁迅,《伤逝》是一首长长的散文诗。《孤独者》与《在酒楼上》字字血泪。我尤其喜欢他的《野草》,喜欢《秋夜》《风筝》与《好的故事》,还有《雪》:“那孤独的雪,是雨的精魂……”于是我也变得冷峻和忧愤起来,对茫茫人世,对麻木与冷漠者,对毫无恶意却每每做出伤害他人的事的人——如《祝福》中给祥林嫂讲死后对于再嫁者的惩罚的杨嫂——鲁迅最善于写这种浑仔愚妇,我感到巨大的失落。

    我同时愈来愈喜爱契柯夫,他的忧郁,他的深思,他的叹息,他的双眼里含着的泪,叫我神魂颠倒。我也特别喜欢汝龙的翻译,顺溜而且文雅,含蓄而且深沉,字字句句都深入我心,发芽生长。

    20世纪50年代中期,苏联专家列斯里指导了青年艺术剧院排演《万尼亚舅舅》,我找来了焦菊隐译自英语版的《契诃夫戏剧集》,《海鸥》《三姊妹》《凡尼亚舅舅》《樱桃园》,它们使我迷狂。日常的生活,风景,烦闷,失望与不断破碎着的幻梦,怎么让契诃夫看似毫不费力地一鼓捣,就成了那样动人的戏剧。那是充溢着人生的况味,人的气息,大自然的形体与生命的无限苦恼的戏,那些戏里的对白,更是诗一样的散文,这正是我的最爱我的寻觅。我背诵着这些戏剧里的台词,万尼亚说的“大雨过去了……”,索尼亚说的“我们会有休息的……”《樱桃园》的结尾处作者对于效果的说明,天外传来的奇特的声音,斧子落到樱桃树上,一个时代,一个阶级,一些人就这样毁灭了,然而塔妮娅梦想着新的生活,虽然没有人知道新生活是什么样子。这些,读来如得天启,如醍醐贯顶,如脱胎换骨,如五内俱洗,如灵魂升扬……我感到的是一种战栗,一种新生,一种解脱和一种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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