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1)
走上写作路后,我知道了苏联报告文学(更普及的称呼是“特写”)作家奥维奇金的名字,知道他曾经在苏联第二次作家代表大会上与萧洛霍夫联手向作协的领导作家特别是西蒙诺夫挑战。包括《士敏土》的作者革拉特考夫专门发表了声明,谴责他与萧洛霍夫。他的“揭露阴暗面”的说法,令我如望禁果,惊喜惧交加。
记得是1955或者1956年,团中央发出号召,要全国青年与团员学习苏联女作家尼古拉耶娃的中篇小说《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此书描写一个刚刚走向生活的女农业技术人员娜斯佳,由于不妥协地与一切阴暗现象作斗争,而改变了大局,使集体农庄的工作改变了旧貌。中国青年出版社将此书印了几百万册。当时农业问题,正像一切社会主义国家的农业问题一样,困扰着苏联当局与公众。
而我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小青年,我是略有资历的青年工作干部了。我不相信娜斯佳有这样的运气,一坚持原则就马上势如破竹。我刚刚处理过一个事,一位陆姓团员,喜欢活动,并不服领导,到处提意见,受到留团察看两年的处分。我与一位曾在苏联团校学习过的市里管团的纪律检查的同志研究过小陆的问题,这位同志给我讲了一个概念:反对派。他说,总是充当反对派的角色,有可能最终变成反动派。他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此陆姓青年,名大彪,因受处分,连大学也没有被录取。后来他连连找我,我帮助他及时恢复了团籍,才被取到一个相对偏远一点的学校——山西太谷农学院。他显然汲取了教训,见了我只知鞠躬哈腰,一家伙就“成熟”起来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人情都告诉我,娜斯佳的故事恐怕是廉价的乌托邦。但是娜斯佳式的天真、热情与理想主义,对于我,一个21岁的团干部,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作者来说,仍然颇有魅力。文学有文学的性格,文学有文学的蹊径洞天,直到想入非非:生活中到处碰壁、不受欢迎、尴尬狼狈,但并无大恶,乃至不无几分可爱的人物,也许仍然可以入梦入诗入小说吧,谁知道呢?对于他们,我有同情,有叹息,有怜悯,也有轻视甚或也有欣赏。他们也许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改变环境不足,损毁自己有余。贾宝玉、林黛玉、晴雯或者芳官之类的青年,如果与我同事,肯定也会受处分被淘汰。但是,《红楼梦》中,有他们的一席之地,是他们大有用武,大行其道的地方。
我在改《青春万岁》,很顺利,我常常住到郊外,我父亲那里,中关村公寓,不受干扰。我已经找到了感觉,知道我在写什么,知道我正在写的与前边与后边都有着怎样的联结,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承接前文,什么时候应该有所变化,有所旁鹜。我愈来愈感到长篇小说的结构如同交响乐,既有第一主题,又有第二第三主题,既有和声,还有变奏,既有连续,有延伸、加强、重复又有突转与中断,还有和谐与不和谐的刺激、冲撞……结构的问题,主线的问题,与其说是一种格式一种图形不如说是一种感觉,对于小说写作的音乐感韵律感与节奏感是多么地迷人!像作曲一样地写小说,这是幸福。什么地方应该再现,什么地方应该暗转,什么地方应该配合呼应,什么地方应该异军突起,什么地方应该紧锣密鼓,什么地方应该悠闲踱步,什么地方应该欲擒故纵,什么地方应该稀里哗啦……全靠一己的感觉。写作的人怎么会没有这种感觉呢?一一表述,另起一枝,抒情旁白,众声嘈杂,喁喁絮语,悬念如天,吊起胃口,原来如此,拍案惊奇,然后是余音袅袅,前后照应,会心尽意,天衣无缝或者故意卖个破绽,引人辗转反侧。写小说,有多少灵气就有多少招术……我定可如期改好,改得很好。我的感觉与悟性与我的设计,我的苦思冥想一致,我的感觉解决了所有我的设计与苦思冥想中碰到的难题。
当写作进入了找到感觉的状态,那可真妙。想了再想,好句子好情节好细节好抒情好刻划都油然而出,若有天助,若系天成,《青春万岁》本来就是那样圆润,晶莹,纯真,热烈,饱满,动人。《青春万岁》本来就呼吸在徘徊在飞翔在宇宙之间,等待着王蒙的寻找,等待着王蒙的发现,等待着王蒙的摭拾,等待着王蒙的抚摸。《青春万岁》比它的作者好得多,完善得多,可喜得多,英俊和美丽得多。作者可以一般乃至许多缺陷,可以羞煞愧煞,而《青春万岁》应该成为时代的天使,青春的天使,飞入千家万户,拥抱千千万万个年轻人的身躯,滋润千千万万个年轻人的心灵,漾起千千万万个年轻人的微笑,点燃千千万万个年轻人的热情。
在最最享受的状态中,我有余力再写点别的。我一直是这样,同时做一两件事情,互相调剂互相补充互相变化,避免单打一,避免重复与疲劳,互相促进又互为休整。于是我在1956年4月,在我21岁半的时候,写下了改变了我的一生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