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青春万岁(1)
就在“组织部……”发表出来的时候,我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也完稿了。
我为它写了序诗:
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
这是主要的感受,写作就是编织这些精彩绝伦的日子。尤其是1949年以后的日子,像画片照片,像绿叶,像花瓣,像音符,像一张张的笑脸和闪烁的彩虹,这就是新中国第一代青年的日子,没有比度过体味过这样的日子与编织这样的日子更幸福的了,在编织日子的激动中,我体会到写作是人生的真正的精神享受,是这种享受的峰巅。
我不会演奏任何乐器,然而我的写作是真正的乐器演奏。写《青春万岁》,我的感觉是弹响了一架钢琴,带动了一个小乐队,忽疾忽徐,高低杂响,流水叮咚,万籁齐鸣,雷击闪电,清风细雨,高昂狂欢,不离不即。而写《组》是一架小提琴,升天入地,揉撚急拨,呼应回环,如泣如诉,如歌如诗。
我不懂表演艺术,然而我的写作就像是在舞台上演出一部话剧,写到哪个人物的心情与话语,我就不由得默默地乃至出声地学着那个人物的腔调,念念有词,自我导演,自我欣赏,自我评判,入梦难眠。
我是在写小说,但是我的感觉更像是写一部诗,吟咏背诵,泪流满面。我的感觉又像在唱一首歌儿,高亢入云,低沉动地,多少心曲,余音绕梁。我的感觉又像是在表演体操,跳跃翻腾,伸展弯曲,追求姿态也追求健美,追求尽兴也追求精当。
确实,对于一个初学作者,第一个长篇小说是比创世还艰难的工程,光在哪里,影在哪里,人在哪里,物在哪里,时间何点,空间何处,季节怎样运行,悲欢怎样交替,生杀予夺,祸福通蹇,起承转合,哭笑开阖,机遇灾变,全权在我。我的权太大了,空中楼阁,全凭君便,反过来说,天衣细缝,大河小沙,应防功亏一匮,如若变成豆腐渣工程,责任在你,罪过在你,不能原谅:太累了,累死人啊。
现在,这个我创造的世界终于有模有样儿啦。
我还有一个体会,不知道算不算迹近离奇,相信古今中外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想这样说。50年代初期我写作《青春万岁》的时候,我特别感觉到,写一个长篇,需要的是一种类似当“领导人”的品质:胸襟、境界、才能和手段。领导艺术,小说艺术,作为艺术它们有相通处。你需要统筹兼顾,心揽全局。你不能顾此失彼,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你需要知人善任,恰逢其会,你不能张冠李戴,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你需要胸有成竹,举止有定,你不能任意胡擂。同时你必须应对突然和偶然,随机应便,飞扬灵动,不拘一格,时有神来之笔。你必须有时实话实说,把文章做足做透,而另外的时候另外的人物另外的情节上面,你必须点到为止,含蓄从容,惜墨如金,留有余地。你有时穷追不舍纤毫毕现,有时则是雾里看花,月朦胧,鸟朦胧。你有战略的与战术的考虑,有长远的与切近的安排,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写有所不写。有时候需要开门见山。有时候需要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有时候需要风云突变,出其不易,攻其不备,有时候则是投石问路,隔山震虎,把铺垫做足。有时候需要硬碰硬,正面拼搏,不避突兀,有时候欲取先予,欲擒先纵,与读者卖关子。有时候要知难而上,石破天惊,有时候要绕过暗礁,举重若轻,釜底抽薪,化险为夷。要保持虚与实的搭配。要注意急与缓的节拍。要平衡巧与拙的形象。要保持深邃与平易的观感。有时候要独具匠心,精雕细琢,有时候要借力打力,意在不言: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进入化境,使艺术变得平常些再平常些,使手段服从于真情真意,大道无术,大智无谋。时而抓住机遇,夯实凿穿,颠扑不破,扩大战果,延伸领域,上穷碧落下黄泉。时而网开一面,穷寇莫追,余音嫋嫋,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时而旁敲侧击,引而不发。时而疾风暴雨,十面埋伏。你不能拖拖沓沓,眉毛胡子一把抓。你要不耻下问,万事贯通,黑白两道,红绿逢源。你还要保持一点身段,爱惜羽毛,只见捻花而笑。你需要时时注意行云流水,道发自然,合情合理,不能强人所难,以意为之,矫情生硬。你对自己的部属、人物要有善意,要有理解,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能漫画化脸谱化。有时候称得上明察秋毫,见微知著,目能透视如X光B超CT。有时候又要大而化之,一笑了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宽严适度,捣糨糊和稀泥。你得劳逸结合,疏密得当,不能一味加班加点疲劳作战。你要能细心又能放手,能出手又能拉回来,你要尊重你的人物,你不能越俎代庖……等等。我简直怀疑,一个从来没有作过领导做过组织工作的人怎么样组织一部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