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新的一页(1)
1957年11月,领导通知,我回团市委参加运动。团市委主持工作的书记张进霖同志对我直言,要解决我的“思想问题”。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诚然,党太英明了,我就是有“思想问题”。否则,一向指向哪里打向哪里,积极带头的我,为什么在反右运动中觉得那样勉强?甚至有点格格不入?我多么愿意清除掉所有的格格不入和勉强为难啊。
这时全国的反右运动已经开展起来,我的感觉是目不暇给,日新月异,眼花缭乱,而运动也有点横冲直撞,莫知就里。一次我接到通知去团中央礼堂参加对刘绍棠的批判会。刚坐下,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刘绍棠,我不禁魂飞天外。会上另一位青年作家,熟人D发言精彩,对刘的批判文情并茂,揭了刘也检讨了自己,还告诫了丛维熙,语重心长。他的发言赢得了与会者的掌声。主持会议的老作家老革命、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歌词的作者、诗人G作手势制止了鼓掌,说是不要鼓掌了,D业经所属单位研究定性,乃是右派分子。大家目瞪口呆,D登时怔在了那里。离奇的是过了不久,传来消息,G老师G领导也划成分子了。
我惶惶不安,直到去团市委参加运动,我反倒觉得有了着落。团市委的干部大多来自地下党里的大、中学生党员,文化高,年纪轻,经过地下斗争的生死考验,立场坚定,积极进取,善于分析,热情敏锐,弱点是脱离生产生活实际。凡是运动,一到团市委,都如火如荼。1952年春三反五反后期,有个民主补课阶段,即发动各单位群众给领导提意见。不论是(中共)市委区委,都正常地进行完了,团市委则群情激昂,热泪盈眶,把领导斗了个不亦乐乎。团市委搞的反右,也是十分刺激,我去报到的时候,机关揪右派的指标早已超额完成了,仍然不断扩大着战果,一张又一张足以吓死人的从政治上下毒手的大字报贴到了墙上。在团市委,反右派是真正成了群众运动,火上浇油,欲罢不能。
有一位L同事(为了不刺激一些人或他们的家属的神经,我使用一些代号,条件成熟时,可以完全转化成真实姓名),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很自然地留一点小胡子。他本人没上过大学,但他的妻子T是一位皮肤白皙、善于词令、被认为很“强”的大学生党员,她是南方人,善于分析,我行我素。她的自备茶杯上写着“TB(肺结核)大王之杯”,以防止别人随便使用。
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L,他上下打量我,唉声叹气,摇头不止:“王蒙,你怎么这样……”我才明白,是说我穿衣不整齐。我曾被认为是名士派头,不修边幅。其实绝对无意自诩名士,只是尚无这方面的知识与自觉,包括经济实力也还不够就是了。
什么原因,不知道,L一上来就被团市委揪出来了。我到达团市委后,一次无意在一间地下室(可能是资料室),碰见了他,他抬起头来,太可怕了,他的眼睛像是盲人的眼睛,满脸上都有一层雾气,使他与外界隔离,他的面部肌肉像是死人。我才知道资料室大概权充了他的隔离反省室,吓得我回身就跑。
据负责我的“问题”的W讲,L对一个女中学生有猥亵行为,运动后期,作为“触犯刑律”者,他被捕并判处8年徒刑。还传出来过他劳改中在清河农场织袜子。刑满释放前,他因病去世。
机关还有一个划为极右分子的广东人V,说是他在反省期间手淫,被人发现,成为右派乃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证明。
怎么会不吓人?好好的团市委,瞬间变成了看管阶级敌人的拘留所。
团市委所属一个单位(少年宫),一位女同志批判该单位的右派分子,揭发了此人的涉嫌污辱女性的“荤”话,此女同志由于激动,当场气晕过去,这种义愤也令人震惊。
团市委当时抓出一个右派比发现一个苍蝇还方便。W是抓运动的骨干之一。他戴一幅小眼镜,个子不高,很能分析问题。其时他刚刚离了婚。他找我谈了许多次话,中心是要帮助我转变,要把我拉回来,为此,就要挖、找自己的错误思想错误观念。他常常用归谬法,你有A问题,一个人怎么可能仅仅有A呢?有A就有B,然后是CDEF……直到Z,直到Z+,Z的无限次方。
W小火慢攻,启发诱导:你对区里的部门有这样那样的看法。那么对市里呢?对中央呢?对国务院呢?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呢?你在斯大林的事出现后有糊涂认识,那么对于资本主义国家呢?对于敌人呢?对于反共宣传呢?对于唯心主义呢?对于贝克莱大主教呢?(贝是列宁在《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中批判过的主观唯心主义者的代表)。
他的逻辑并非无懈可击,然而势能比逻辑更重要,他负责审察我帮助我批判我,我负责接受批判忏悔旧我。他的逻辑的优势与威严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