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在八大处反修(1)
西山八大处是我十分喜爱的一个地方。它比香山更自然也更佛教。山势舒展,山路纯朴,山林大体自然。长绿树与落叶树,乔木与灌木,花和草都很繁盛,远望一片苍翠。八处景点是八处佛寺。一处长安寺与八处证果寺(秘魔崖)偏于南北两隅,二处到七处连成一片。上到七处宝珠洞可以鸟瞰北京城。那里的地势有一段平缓的道路与辉煌的牌坊,令我想到唐僧取经,所谓西天,当是类似西山八大处中的六处香界寺与七处宝珠洞这样的地方吧。
八处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曾有一作协的创作别墅。文代会上我听浩然说到他在八处写长篇,应该就是《艳阳天》吧。能把宣传功能鲜明的小说写出那么多生活气息,算是难为了浩然了。另外我在郭小川的一首诗里看到他有在那一类别墅呆过的迹象,他的诗描写呆在山上渴望快快下山投入火热的生活的急迫心情。
而长安寺一直是中宣部的一个培训中心,组织干部学习的地方,至今。
1962年秋,我得到邀请,中国文联将在长安寺举办为期两周的读书会,内容主要是反(苏)修。
从1959年下半年以来,中苏关系已经成了仅次于粮食问题的人们关心的话题。我的心情一言难尽。
有什么办法,我是在天真的童年、少年时代毫无保留地,以全部心灵接受了苏联的影响尤其是苏联文艺的影响的。保尔·柯察金直接影响了我的生活道路选择。《喀秋莎》是我第一个学会的苏联歌曲,我的政治意识,青春觉醒,阳光感受,献身愿望都来自这首像“明媚的春光”(出自《喀》的歌词)一样的歌。无论如何,苏联的小说,苏联的诗,苏联的音乐,苏联的歌曲都令我醉迷。由苏联而俄罗斯而乌克兰而格鲁吉亚。由文学与音乐而电影而绘画而芭蕾舞民间舞红军舞蹈而俄语的卷舌音,我都痴迷。我也没有忘记斯大林。我会唱许多歌颂斯大林的歌:“阳光普照美丽的祖国原野……”“在高高的山上有雄鹰在歌唱……”“我们辽阔的祖国日新月异……”1949年刚刚解放,12月份就到处为斯大林贺寿,毛主席其时正在苏联,参加了贺寿大会,还给斯带去了寿礼,包括山东出品的萝卜青菜和河北鸭梨。1953年斯大林逝世时全国哭成一团。
我曾经为中苏友好的词语而感动,首长致词的时候有过这样的话:“中苏友好是万古长青的事业。”万古长青,只这四个字也让我心满意足,阳光灿烂。
斯大林去世后我渐渐感到了中苏关系中出现了新的不确定因素。我的一个心情十分费解,我觉得一个有着费奥多洛娃五姐妹的重唱《田野静悄悄》,庇雅特尼斯基合唱团的合唱《有谁知道他呢》,有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弦乐四重奏》,有那么多伟大作家的民族是不可以敌视,不可以战胜的。我可能永远爱他们。
然后首先是我自己的“翻车”。然后中苏斗争愈演愈烈。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知道此事与中国的反右派之间有一点小小的关系。很可能中国的一部分老“右派”有亲美的问题,而另一部分相对年轻一点的“右派”有亲苏的问题。那么亲美亲苏,都有点冒傻气,政治上太嫩了点。当然还有人因为“反苏”而划为右派,那是顺手锄耘,被划的人硬要自找麻烦罢了。我的许多“不健康”的情绪、“不健康”的思想,都与苏联有关。从小太受苏联的影响,是我的原罪之一。而且这里有国家利益民族利益问题,苏联本来就不像想像的那样梦幻,当初苏联老大哥叫得未免肉麻,苏联的麻烦至少不比中国少。从长远看,中国必须摆脱苏联附庸的形象。这些我从一上来就不是不懂。我始终认为这是毛泽东的无法宣示的两大战略举措,为中华民族建立的两大奇勋:一个是一九四九年保留住香港不动。一个是和苏联决裂,摆脱开苏联和社会主义阵营走自己的路,最后又和美国开始发展某种往来。
但是我仍有悲哀,我少年时期的精神支柱又塌陷了一角一端。丁玲艾青包括胡风等左翼作家左翼知识分子打倒了,我不免嗒然若失。而苏联现在是往臭里搞,我再明白事理也还是忧心忡忡。
这样的事可不能开玩笑,我必须努力学习文件,反修防修,站稳立场,一直听上边的,就这么斗下去,来不得半点差池。
西山读书会的安排十分惬意,上午读书或讨论,下午看参考影片:《雁南飞》《晴朗的天空》《人与兽》《湖畔》,还有一部描写冷战中分属两个阵营的一男一女之间的爱情的故事片。此外给我们放映了一些记录片,有呼拉圈舞,有西方评论人士对苏联的“新浪潮”的分析和报道。读书会的伙食极好,营养、花色、易消化、光洁素雅,在经过六十年代初的粮食困难之后,能到一个地方连吃两周高级伙食,不能等闲视之。何况秋高气爽,山色宜人,我和“同学”们一起于月夜从二处游到四处五处,树影婆娑,山寺宁静,月光清寒,石路如玉,与白天匆匆来一趟游八大处的感觉完全不同,人生真有美事,学而时飞之不亦说(悦)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