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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

    直到几年以后,岑立昊还是没有搞明白,为什么一见到考夫特他就有了戒备心理,他就看着这个外表英俊的准将不顺眼,而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其实考夫特并没有惹他。这算不算是狭隘的民族意识在作崇呢?

    F国YKT军事学院基本指挥系里除了九名中国留学生,还有很多外国留学生,这些人似乎都没有考夫特那样让岑立昊格外留意和戒备。报道的第二天早操后,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将校级学员各人自选军体科目,考夫特大约有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但表面年龄比实际年龄要轻。考夫特先是练了一会儿双杠,再投掷一会儿铅球,然后四下里看看,招呼一名东亚学员练摔跤,这就引起了岑立昊的重视。考夫特人高马大,肌肉发达,从紧身运动衣上仍然能够看出隆起的胸大肌。那名叫巴达根的蒙古上校看起来比考夫特要年轻一点,也很壮实,但是同考夫特摔跤似乎很吃力,一个早晨摔了十跤,居然场场败北,这就让岑立昊心里很不舒服,一方面替巴达根惭愧,简直丢草原人民的脸,另一方面又觉得考夫特这狗日的太嚣张,你把巴达根摔得鼻青脸肿,是摔给谁看呢,是摔给亚洲人看啊!岑立昊非常想登台打擂,把考夫特撂翻他几次,让他四脚朝天或者嘴啃地,但是自我衡量了一下,虽然也是一米八零,但吨位不如考夫特,尤其是考夫特那一身牛踺子一样暴凸的肉疙瘩,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近几年发生的几场局部战争表明,随着高技术的运用,以知识经济为基础的信息时代已经扑面逼近,现代战争和未来战争,已经越来越立体化。卫星导航、隐身技术、精确制导、数字化部队等闻所未闻的新概念已经在战争中广泛运用,两伊战争、英阿马岛战争和海湾战争等局部战争已经充分显示,就陆军地面作战而言,过去的点式的游击战、线式的阵地战以及平面推进攻防战,已经较少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纵深、无后方、三点袭击隐形作战,换言之,未来战争将不再是面对面的枪林弹雨和万炮齐鸣,也不再是以沟对沟以壕对壕的攻防战斗,甚至有可能不再是陆海空立体强占。战争的目的并不像过去那样靠大面积摧毁和大量杀伤达到,而多是通过对敌方统治集团和重要军事设施的毁灭性的打击,迫使对手在政治、经济、外交或其他某一方面做出投降姿态。或许海雨天风还没有出现,战争已经结束了。

    为了迅速适应并迎头赶上世界军事变革,这一年从全军选派了三十多名军事留学生,作为高技术战争指挥人才,到军事理论先进、军事变革前沿的国家进修,其中到F国九名。

    YKT军事学院的作息时间非常严格,课程安排得也很紧凑,内容有网络信息、数字化战场、战争动力学、联合指挥、新概念兵力火器配系等十几门课程。因为英语底子不厚,岑立昊的课听得很吃力,跟同来的孔宪政等人交流,大家都有同感,都觉得似懂非懂,妈的,马肥被骑,人瘦被欺,老子要是翅膀硬了,让你们统统学中国话,别他妈的叽叽咕咕放洋屁,搞得这么难懂。

    但郁闷归郁闷,课还得听,于是恶补英语。比起其他国家来的留学生,中国留学生就要多一倍辛苦。

    第一个休息日,学院组织留学生们观光,去看马绍尔古战场遗址。大轿车驶出城市,进入乡村,正跑得飞快,考夫特突然喊了起来,“Stop!Stop!”

    车停稳后,考夫特一头窜下车去,飞快地向后跑了将近一百米,在水泥公路上像狗一样东瞅西瞅嗅来嗅去,后来就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从路边的草丛里找出一个东西,抓获犯人一样把它送到车上——摊在考夫特手心的是一团口香糖的包装纸,上面写着MadeinChina。

    车子重新启动后,车上所有中国留学生的脸色都很难看。岑立昊和孔宪政、秦万竖坐在最后一排,秦万竖说,“这狗日的大洋马,存心找我们中华民族的别扭呢,欠搞!”

    岑立昊说,“我闹不明白的是,我们中国人都坐在后面,考夫特坐在前面,这狗日的大洋马莫非后脑勺长眼了不成?”

    秦万竖说,“MadeinChina也不一定就是咱们中国人干的,看这小子一脸神气,一会儿停车找他理论理论去。”

    岑立昊说,“理论什么,你看看这车上,还有谁能干得出来?”

    孔宪政说,“真他妈差劲,三令五申,强调一百遍了,就是有人不注意,有损国格。”

    秦万竖说,“就算是,这荒郊野外的,路边杂草丛生,一张鸟口香糖纸也算不了什么。大洋马太作秀了。”

    岑立昊说,“看看,坏就坏在你这个想法。我倒是想起了一句话,除了自己,没有谁能够打倒自己。就算大洋马作秀,就算大洋马故意想出咱们的丑,可是丑偏偏是你自己出的,他简直是守株待兔,你撞死活该。”

    秦万竖说,“又是一个国际警察,这也不是他的国家,司机导游都没有他积极,找机会搞他一顿他就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了。”

    岑立昊说,“你说他是国际警察,这就对了,第一说明他警惕性高,第二说明他反应敏捷,第三说明他原则性强斗争性强,要不怎么是准将呢?我劝同志们还是小心一点好,这个大洋马不是一般的大洋马,也许以后战场上见呢。那时候会是个什么效果?也许在这里的较量就能说明个大概,诸位不妨琢磨琢磨,如果是真打起来,面对这个大洋马,同志们心里有底吗?”

    秦万竖说,“就他那一根筋?我游击战就把他搞定了。”

    孔宪政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打游击战?这老小子不仅是个旅指挥官,还是个化学博士,计算机硕士,听说还是个中国通。你老秦说普通话不一定比他好。”

    岑立昊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个中国通?”

    孔宪政笑笑说,“我的情报工作厉害吧?所以还要提醒大家注意,以后在背后用中国话骂人,搞得不好就被听了去,那就尴尬了。”

    岑立昊说,“老孔你搞情报要深入,看看这小子有没有什么毛病,比如残疾传染病不良嗜好什么的,想办法让他暴露丑恶面目。”

    孔宪政说,“残疾传染病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有就来不了YKT学院了,但是不良嗜好倒是难说,就是没有,也可以培养出来嘛。”

    岑立昊笑道,“你老兄够阴险的了。”

    孔宪政说,“我是两手都抓,两手都硬,对内要加强管理教育,对外要镇压反革命。”

    孔宪政是D军区某二级部的副部长,也是中国驻F国大使馆委派的留学生负责人,今天第一次出门就被考夫特抓了把柄,他尤为恼火。

    这次选派F国YKT军事学院留学生,只有孔宪政、岑立昊、王学慎三个人是副师职干部,其余秦万竖等六人皆为正团职干部,而且除了秦万竖,全是基层带兵的团长。秦万竖出国之前是D军区的参谋,据说曾经给该军区某首长当过警卫员,有了这层关系才被选送来的,再加上这家伙说话办事有点愣头愣脑的,所以大家对他的看法略微有点别样,但他知道孔宪政和岑立昊是留学生中的核心人物,因此总爱围着这两个人转。

    说话间就到了马绍尔古战场遗址了。相传中世纪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鏖战,昆巴尔布率领的三万入侵铁骑在马绍尔受到了卫国将军奥列格率领的不足八千兵力的顽强抵抗,奥列格的军队多为步兵,兵器落后且物资供应匮乏,但奥列格善于激励军心,运用智慧,在十余公里的正面上,构筑沟壕,设以木桩绊索,以一部兵力诱敌进攻,隐蔽至沟壕内。昆巴尔布士气正旺,掉以轻心,长驱直入,结果损失惨重,不得不退而防守,蓄势待发。在第二次进攻中,奥列格指挥军队退至马绍尔城堡一线死守,纵火烧毁昆巴尔布后方基地,造成昆军混乱,昆巴尔布不得不放弃对马绍尔的进攻,转道波斯港方向。马绍尔战役创造了以少胜多以劣胜优的战争典范,同时也昭示着战争智慧的力量重要于武装实力的真理。

    岑立昊在凭吊马绍尔古战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战争形态的变化问题。从人类战争的历史上看,似乎西方兵学侧重于“力”,也就是实力,而东方兵学则似乎更注意“谋”。像马绍尔战役这样的战例,在中国古代军事典籍里,不知道有多少,以少胜多,以劣胜优,出奇制胜,声东击西,诱敌深入,比比皆是啊!然而,就马绍尔战役这样小的规模,小的范围和小的作用,也就被当作一个国家的典范战例,摆在这里几千年,任后人从中引发无限仰慕和感叹。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有太多太多的可以引为自豪的东西了。

    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为什么要以劣胜优呢,以劣胜优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说必须是在具备了基本的抗衡能力并保证有绝对的指挥智慧的时候,以劣胜优才是可能的。以劣胜优是被逼出来的,我们被逼出了智慧,但有些时候智慧未必都能排上用场,除非你具备了基本的抗衡能力。而且,这种智慧的运用还仅仅是常规战争的法则,因为常规战争说到底还是以人力和人的意志为基础的。这些法则是否适用于现代高技术战争呢?我们中国是个兵学大国,传统兵法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经典浩瀚,金科玉律层出不穷从而使中国的军人们几千年来有章可循有法可效。不能否认中华兵法遗产的珍贵的历史价值,尤其是基本原则和战争态度,至今仍然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但是具体到战术上,我们也不能不看到,即使是孙武那样伟大的军事家,也毕竟是两千多年以前的人物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不太相信先知先觉,因此有理由质疑:两千多年前的军事理论,果然能够指导我们在现代战争和未来战争、尤其是以科学技术为基础的战争中攻无不克百战百胜吗?这个问题恐怕值得深思。

    什么是科学的态度?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我们的谋略和经验已经经过了常规战争的检验,但它没有经过高技术战争的检验,因此我们既不能妄自菲薄也绝不能盲目自信。对于如何继承传统优势,立足现实解决问题,应该有一个比较科学的态度,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几千年后魏源说,师夷长技以制夷,这就是科学的态度。

    二

    有一天课后秦万竖对岑立昊说,情况表明,考夫特这家伙有一个严重的嗜好,就是爱喝咖啡,别人是喝了咖啡睡不着觉,这老伙计是不喝咖啡睡不着觉。

    岑立昊说,“嗨,你这算什么情报?西方人哪个不喝咖啡?”

    秦万竖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此咖啡非彼咖啡。”

    岑立昊问,“什么意思?”

    秦万竖说,“女人。在F国,喝咖啡还是男女交往的代名词。想想吧,军官舞会上的那些女人,有几个是冲你我去的,妈的连中国和日本娘们都往考夫特那里奔。再想想吧,餐厅里的那几个洋妞,有几个给你飞过媚眼,有几个给你我抛过飞吻?”

    岑立昊哈哈大笑说,“老秦你吃醋了吧?我告诉你,别吃洋醋,弄得不好就出洋相。你看看考夫特,四十六岁了,帅气得像个小伙子,女人能不往他那里跑吗?”

    秦万竖说,“要想搞他的洋相,这就找到突破口了。学院规定,异性学员在同一房间,房门必须敞开,异性学员非特殊情况不得在同一张床上就座。而据我所知,这些大洋马一见女人就不顾一切,只要他们……”

    秦万竖的话还没有说完,岑立昊就把嘴笑大了,说,“怎么啦老秦,你想捉奸,捉洋奸?天啦,你怎么想出这么一个下九流的馊主意?”

    秦万竖倏地一下红了脸,尴尬地笑笑说,“我这不是咽不下那口气,出大洋马的丑,长咱们的志气嘛。抓他随地吐痰张口骂人他不会,他那张鬼子脸总是文质彬彬的,叫什么鸟绅士风度。”

    岑立昊说,“出他的丑,有一百个办法,但你想的是最蠢也是最低级的办法……对不起老秦,我言重了。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压他一头,譬如他计算机厉害,咱下苦功啊,咱比他还厉害,咱把他最得意的压下去了,他还得意不得意。”

    秦万竖说,“天啦,你跟他玩计算机?那简直是叫花子跟阎王爷比宝,他玩了二十年了,恨不得你给他一块洋铁皮他就能在那上面编程序。咱们才玩几年?”

    岑立昊说,“再譬如,基础课考核,我们几个中国人的分数一起高上去,让这老小子分数下来,不光是他,别的鬼子也会从此不敢小看我等。”

    秦万竖说,“那更不可能。这些大洋马理论底子扎实,搞程序化、规范化、量化,善于计算,善于归纳,你我都不是对手。”

    岑立昊说,“如此说来,那还跟他较什么劲啊,那简直就是完美的嘛。那就老老实实地向他学习吧!”

    讲完这话,岑立昊突然自己怔住了。他突然觉得秦万竖无意中说出来的对考夫特的评价很有琢磨头。是的,这些西方军人在程序化、规范化、量化以及计算统计等等方面,确实非常严谨,确实扎实,严谨扎实得几近完美。但话又说回来了,完美的东西往往又是最脆弱的东西,就像一个精致的花瓶,只要你给它划一个道道,价值就一落千丈。考夫特搞的作业想定岑立昊留意过,一个方案,他要设想各种可能,然后拿出几十到几百页战斗文书,每一个环节都是天衣无缝。但突破口恰恰就在这里,只要你打乱他一个环节的程序,其他的程序就全乱了套。如果是实战,你就集中力量搞他一个环节,他就会乱成一锅粥。

    岑立昊对秦万竖笑笑说,“你想灭大洋马的威风好办,我跟你说,下次出去玩,我帮你找个见义勇为的机会,譬如找几个强盗来抢劫,你挺身而出浴血奋战,大洋马怕死,就那么一下子,形象对比就出来了。”

    秦万竖笑道,“哪有那么好的机会啊,就是有了,你敢保证这小子就筛糠,不一定啊,他还有一身功夫呢。”

    岑立昊说,“那好,你就练摔跤。你别看他人高马大的,你明天注意观察他是怎么摔跤的,完全是仗着膀大腰圆,不在乎,就站在那儿摔,看起来很规范很规矩,也符合规定,你呢,就专门给他练虚招,大洋马一根筋反应不过来,几招虚的一晃他就找不到北了,那时候你再给他一个扫堂腿,保准趴下。”

    秦万竖说,“岑副局长你看我这一身膘,我再怎么练恐怕也撼不动大洋马,这个好主意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

    岑立昊说,“那就没办法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过了几天,岑立昊居然发现,早操的自由活动时间,秦万竖当真练起了摔跤,而且是偷偷地练,有时候抱着一块石头练,有时候抱着木马练,一招一式还挺认真。不仅如此,还很注意研究考夫特的摔跤动作。

    后来秦万竖的饭量就增加了,吃饭的时候,秦万竖跟同志们打了招呼,谁有吃不完的肉,他可以提供免费增援,跟大洋马较劲,得首先把肉吃足了再说。

    三

    转眼之间,到YKT军事学院进修已经过去了半年,这半年把岑立昊一干人等折腾苦了,死记硬背倒是不在话下,各种原则、规则、国际军事法规以及信息网络战争的大量新概念、新知识大都能融会贯通,难以过关的是技术性很强的信息化指挥运用,这完全是不同于过去的图上作业,兵力部署、火力分配、时间计算、阶段划分,几乎全是过去闻所未闻的,因为编制体制以及火力兵力的等因素制约,过去脑子里没有这些概念,现在有了新观念,脑子里又有与此差距甚大的现状构成的障碍,因此这些新观念又重新变得抽象和模糊。但是在单元考核时,中国留学生还是拿到了好成绩,其中孔宪政和岑立昊还进入了前十名。

    在现代战争中,技术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技术是万万不能的。

    经过半年相处,岑立昊逐渐发现考夫特并不像他们想像的那样敌视或者轻视中国留学生,尤其是看见岑立昊经常在模拟室里加班,觉得这个中国军人很有韧劲。有一次考夫特还跟岑立昊聊了一阵子关于战争与和平的问题,这个问题当然是岑立昊深思熟虑的东西,其实它也是每个军人都会深思熟虑的东西,考夫特特意选择这个话题也说明了这一点。考夫特果然是个中国通,只不过没有传说的那么悬乎,中国话会说一些,但还有点生硬。

    岑立昊说,“中国最伟大的军事理论鼻祖孙子的著作,开宗明义第一段话就说得非常清楚,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也就是说,不要轻易发动战争。那么,一旦战争不以我们的意志爆发了,怎么办呢?孙子还有一段话,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还说,上战不战,上谋不谋,上伐不伐。我想这应该看成是战争的最高境界。”

    考夫特说,“经典,不朽。可是岑先生,请你从一个中国军官的角度,站在中国军队现实的基础上,谈谈怎样才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岑立昊说,“很简单,势均力敌,形成对峙。”

    考夫特说,“那么你认为中国军队现在,譬如,同我们国家的军队比较,是不是势均力敌。”

    岑立昊说,“这个力是一个综合的东西,它包括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文化的。如果单纯从军事实力的角度上看,我们中国军队同贵国军队相比,各有千秋,尽管我的装备比你落后,尽管我的战斗力结构不尽科学,甚至我的兵员素质不高,但是,如果我们两个国家发生战争,我相信,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考夫特瞪着一双碧蓝的眼睛盯着岑立昊看,神态天真,像个婴儿:“岑先生,你能告诉我你的依据是什么吗?”

    岑立昊狡黠一笑说,“对不起,这是秘密。作为两个不同国家的军人,我们似乎没有必要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考夫特也笑了,“我知道你们的法宝是什么,但是我也不说。但是我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参加一场战争,而且在战争中成为敌对的双方,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意思是……而且不是打高技术战争,而是常规战争,甚至是冷兵器战争。我们两个人,都像你们中国古代战争文学里描述的那样,布阵谋局,运用智慧,一决……”

    岑立昊说,“一决雌雄。”

    考夫特说,“对,就是一决雌雄。可是我们后来都发现,对方是强大的,彼此都是不可以战胜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打下去呢?于是我们握手言……”

    岑立昊说,“握手言和。”

    考夫特说,“No,是握手言欢。我们在两军阵前,选择一块鲜花盛开的地方,我们的天空阳光灿烂,我们的士兵奔走相告,而我们,我和你,我的太太和你的太太,品尝百年美酒,沐浴和平的阳光,那该是多么让人陶醉的事情啊!”

    岑立昊说,“诗意的战争和战争的诗意相融合,确实是天上人间啊。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就是我们军人的盛典。谢谢你考夫特将军给我描述了这样令人神往的战争结局。”

    “可是……”考夫特眯起眼睛看着岑立昊说,“你不会突然拔出剑来,置敝人于死地吧?”

    岑立昊说,“你还是不了解中国军人啊!中国人几千年来都在战争中颠沛流离,中国人更需要和平,更珍惜和平。这就是我们之所以坚持强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原因。即便像孙子这样绝无仅有的伟大的军事家,也还是把不战作为战争的最高境界。我们是汲取在中国传统军事文化的泉水中长大的,我们的骨骼和血液都是和平的渴望在涌动。但是,考夫特将军,我也必须在这里强调,已故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缔造者毛泽东有一句话,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保卫领土完整,保卫人民生命财产,这不过分吧?但是我不希望我们兵戎相见,如果真的到那一天,那就不以我们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了,尽管我们曾经是同学和朋友。”

    考夫特说,“我和你的愿望是一致的。我们为什么总是谈论这些不可思议的话题呢,在这样好的天气里,我们应该谈谈爱情,谈谈女人。岑立昊先生,据我所知,贵国对于两性关系好像有点过于……郑重其事了,你不觉得压抑吗?”

    岑立昊笑道,“两种文化,必然产生两种伦理道德观和不同的习俗。但是我尊重你们的自由,因此也希望你尊重我们的自由。”

    考夫特说,“你认为你们是自由的吗?”

    岑立昊说,“在我看来,自由是以不自由作为代价的,在这方面过于自由,在另外一些方面可能就不那么自由,一部分人过于自由,另一部分人可能就不那么自由。绝对的自由是不存在的。”

    考夫特说,“啊啊,岑立昊先生是个雄辩家。请教阁下,什么样的自由才是最大的自由呢?”

    岑立昊说,“心灵,只有心灵的自由才是最大的自由。”

    事后岑立昊总结那次谈话,实际上那就是一场战争——战争的特殊阶段、即以非暴力形式存在的僵持阶段。在这个世界上,也包括在那块草坪上,只要有两类不同性质的军人存在,就没有绝对的和平,只有相对的平静,而在平静的背后,从国家的角度讲,是综合国力和军事实力的对峙,只有当对峙双方实力相当势均力敌的时候,这种相对的平静才会出现。从那片草坪的角度上讲,是个人意志、智慧和人格的较量,正因为有人在这片草坪上同潜在的对手讨论战争问题,还有另外一些人在挖空心思抱着陈旧的装备寻找不陈旧的办法,战争才没有以暴力的形式出现。否则,傲慢的考夫特会跟你磨嘴皮子吗?门都没有,有时间他还不如去泡妞呢!

    现在岑立昊确认了,考夫特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在这批留学生中,真正参加过战争的不是很多,考夫特是其中名气较大的一位,在六年前中东地区的“飞虎行动”中,他曾率领一个营孤军深入到对方纵深,搜寻对方的师指挥所,被包围后督部死打硬拼,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创造了现代战争海底捞月的奇迹。

    自从有了那一次无边无际的闲扯,岑立昊对考夫特就不像过去那样了处处看着不顺眼了。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罢,只要他是个人,他都必然具备人的基本素质,只要不是在战争中你死我活,那么在彼此的身上都有常人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况且,在没有明确敌我关系之前,岑立昊认为考夫特是一个人味很浓的人。

    后来孔宪政告诉岑立昊,“考夫特这家伙很倔,听说他去年还是少将,因为对一次考核有意见,同上司闹翻了脸,结果被抠掉了一颗星。”

    岑立昊说,“那厉害,光凭敢跟顶头上司闹别扭,不惜降衔一级,就可以看出此人的胆量和胸怀,无所畏惧,不患得患失,敢于坚持,一般人能做得到吗?”

    孔宪政说,“所以啊,斗争将是长期的,艰巨的。”

    岑立昊笑笑。

    后来岑立昊对考夫特又多了一份关注,他觉得考夫特这个人挺有代表性,除了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差异以及使命职责的区别,就人格而言,他还是能够认同考夫特的,作为军官,他有理由认为考夫特的身上有一些他说不具备的东西或者说是被压抑了东西,也自然有些值得学习的东西。学学考夫特没错,这也算是以夷之长以制夷吧?

    尽管他在嘴上很硬,所谓最大的自由是心灵的自由,可是扪心自问,他的心灵比考夫特更自由吗?难说。回想在国内下部队,几乎所到之处,师团主官们都流露出那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个词几乎是每个师团主官都时时刻刻挂在嘴上落实在行动上的,干吗要如履薄冰呢?到底谁是冰?谁把冰弄得这么薄?一支作战部队,提高战斗力是首要的任务,决定个人命运的,只能是战斗力标准,这应该是很明白的事情,甚至是可以量化的事情,是可以用政策衡量的事情,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事情。如果一切规范了,按照标准,按照程序,那还会出现如履薄冰的情况吗?岑立昊想,回国之后,他一定要向唐云际部长汇报这个想法,要为中国的军官解决这个如履薄冰的问题。有薄冰横亘在前,就不可能脚踏实地,就只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像走钢丝那样摇摆平衡,像绕暗礁那样见风使舵,只要如履薄冰的感觉存在一天,他们的手脚和心灵就会被捆绑一天,战斗力的提高就会耽搁一天。

    考夫特对岑立昊也很关注,尤其是岑立昊单元论文《论现代战争进攻、对峙和防御之转换》,就联合作战指挥以及未来陆战发展,提出了一些新的思路,学术评估委员会十一名专家几乎全部给了最高分这就让考夫特格外重视了。其实在这篇论文里,岑立昊还打了埋伏,为了解决落后军队师旅数字化作战单元的体系支撑,他设想了一个便携式区域载波建设方案,已同国内有关专家交流过,被认可是可操作的。如果这个便携式区域载波网络对接成功,中国的陆军的数字化建设将大大提前。但这个设想岑立昊是不会公开发表的。

    不久,考夫特在他的《历史和未来的结合部》一文里,大量阐述绝不能忽视中国传统兵法对于现代战争的影响,引用了岑立昊的许多观点,考夫特说:倚仗有传统的博大精深的传统的兵法理论就能打赢现代战争是可悲的;倚仗有现代理论和装备而忽视传统兵法对于现代战争的深远影响是可笑的;而把传统的兵法精髓和科学的战争知道原则同现代战争特点加以结合运用则将是十分可怕的。

    从考夫特的身上,岑立昊悟出了一个道理,政治优势也好,经济优势也好,军事优势也好,说到底是一个文化的优势。考夫特所在的国家,独立的时间并不长,谈不上有多少文化积累,看起来这是劣势,但是也恰好是因为他没有多少成固之见,也就少了一些包袱,他没有自己的文化优势,那么你的文化优势就是他的优势,他可以心悦诚服地向你学习,学习的都是你的精华,鄙弃的都是你的糟粕,集众国文化之长,形成自己的特色文化。因此,吃老本是要不得的。

    四

    学年的第二个季度,在完成了主要学科之后,YKT军事学院组织留学生们旅游邻国俄罗斯的圣彼得堡。

    在乘火车去的路上,中国留学生兴致盎然,惊叹俄罗斯辽阔的幅员和人口稀少,火车往往行驶两三个小时见不到人影,只有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急速后退,秋天的草原像无边无际的海洋,于天穹浑然一体。过了小城卡路伽,天空豁然开朗,原野的上空飘荡着鲜艳的蓝色,白云如梦如幻。

    对于俄罗斯,岑立昊从心里并不感到陌生,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但是,在他童年和少年时期,对这里就有过心灵的亲近,从《静静的顿河》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从《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曾经唤起过多少梦想啊。他记忆最深的是当年他在范江河教员那里读到过的一篇小说《第四十一个》,一个被誉为神枪手的苏联红军女战士,和一个纳粹俘虏之间的故事,从押送路上最初的敌对,到生死绝地为了生存的相依为命,再到为了各自的信仰而在思想和行动上的分道扬镳,直到最后,因为见到了生还的希望而欣喜若狂的俘虏倒在红军女战士热泪滚滚的枪下,成为她的第四十一个目标。那么小的篇幅,却有那么丰富的思想和情感含量,把人性、情感、欲望和命运同残酷的战争生活结合的那样完美!他记得一位军队作家说过,前苏联和俄罗斯的军事文学是军事文学的养母,他想何止是这样啊,它还是中国军官的奶妈呢。

    这块神奇的土地是那样的美丽,又是那样的苍凉,在这里上演过人类最大规模和最长时间的战争,那些战争风云人物因其卓越的战绩或非凡的战争创举而千秋存名,但这里又诞生了几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成就,也诞生了一群伟大的艺术家,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巴甫洛娃,他们如同璀璨的群星闪耀在人类的夜空上……

    岑立昊注意到一个现象,这一路上,除了中国人的动静比较大,外国留学生多数时间是在眺望,偶尔发出一两声会心的微笑,而考夫特始终坐在窗前,两只碧蓝的眼睛旁若无人地聚焦在一个角度上,让风景在他的视野里流淌,那副凝视深思的样子,像是要把这旖旎的异国秋色一点不剩地摄进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睛的海洋里。

    岑立昊突然有了了解考夫特的欲望,他在想什么呢?如果战争发生,这个考夫特会不会带着他的军队杀到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来?会的,在战争中,军人是另外一种性质的艺术家。那么如果考夫特成为进攻的一方,他会不会成为守卫的一方?会的,因为他爱这片土地。

    岑立昊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岑立昊会不会成为侵略者?他想这个问题可能是太复杂了,还是不去想的好,还是设想考夫特是侵略者而他是守卫者吧,那将是怎样的一场战争呢?不再是短兵相接的厮杀格斗,也不再是以沟对沟以壕的阵地战运动战了,像孙大竹那样光会扔手榴弹是不行了,像范辰光那样只会那砖头拍脑门也不行了,首先你得保证能够接触到对手,手榴弹和砖头才能派上用场。诚如钟盛英当年说的,所有的战争问题说到底就是个时间和空间的问题,按时和到位是保证战争胜利的前提,现代高科技条件下同样要解决这个问题。考夫特的战争是个什么样子呢?孤军穿插?海底捞月?恐怕也不是了。不管作战对象是谁,战争形态都必然发生较大的、甚至是根本性的变化,未来战争就是高技术战争,需要快速反应能力,远程机动能力,精确打击能力,综合保障能力。

    岑立昊在脑袋里盘点了他所指挥过的266团,在这些方面确实有很大差距,在有差距的情况下,一旦战争爆发怎么办?束手就擒?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假设现在真的给他和考夫特一支实力相当的部队,他能不能战胜考夫特?这既是一个抽象的问题,又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想到这里,岑立昊情不自禁地把脑袋往前探了探,观察了一下车窗外的地形。就在他转回目光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考夫特他右前方的位置上,同样也在观察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岑立昊暗暗吃了一惊:考夫特同样在探究他。他故作轻松,微微一笑,假装不经意地东张西望,顺便再扫描考夫特一眼,居然发现那双碧蓝的眼睛变得浑浊起来,居然还有一丝冷冷的寒意。

    他不能够马上确定两个人率领两支同样的军队在这片沉睡的土地上发生战争之后孰胜孰负,但他知道,仅就指挥官而言,考夫特比他有更多的优势,他必须扬长避短。他想起了秦万竖说的,大洋马理论底子扎实,搞程序化、规范化、标准化,系统化,这是他们的优势,但是,战场瞬息万变,你这化那化搞多了,人也就成了机器化,教条化。我不跟你搞这化那化,我专门搞你一点化,我找到你的软肋,就一个环节,譬如运算系统,或者传输系统,或者反馈系统,一个环节把你搞乱,你全盘乱套。所以说,你打你的信息战,我打我的地道战,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到圣彼得堡了,下车之后,岑立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通过这一路旅行,考夫特再和他对视的时候,可能会不大自然。他注意着考夫特的动静,却发现考夫特早已下车,钻进轿车右边的行李箱里,正撅着屁股帮大伙卸行李呢。

    留学生旅行团预计在圣彼得堡逗留五天。这次安排参观的项目很多,冬宫夏宫叶卡契琳娜宫乌苏波夫宫,宫殿比比皆是;喀山教堂圣依萨教堂复活教堂海军教堂,教堂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金碧辉煌,好像圣彼得堡就是宫殿和教堂的国度。另有十二月党人广场,涅瓦大桥等等,大街广场,宫殿内外,随处可见雕塑壁画,满街流淌的都是艺术,看得留学生们尤其是中国留学生们眼花缭乱。圣彼得堡很少有现代时尚建筑,城内城外还有不少城堡庄园,就是这些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穿越岁月的隧道,传递着俄罗斯人的艺术献身精神和高超的艺术才华,也包括战争艺术才华。

    在参观涅瓦河畔的炮兵纪念馆的过程中,留学生们自动按照国籍或者洲际分成各个团伙,各取所需地浏览。岑立昊和孔宪政等人由纪念馆负责人巴列耶夫少校陪同,只看了半个展厅,就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样式的火炮,大的小的,单管的多管的,人工扛的马车拉的,尤其是那几门制造于16世纪中期至17世纪中期的套炮,大小共十二门,最大的内径50厘米,炮身长十余米,巴列耶夫少校介绍说,这门火炮投入战争的时候最大射程为17公里左右,而且精度较好,这就不能不让岑立昊等中国军官愕然了——

    17公里!

    16世纪!

    除了大口径火炮,纪念馆里还陈列了几尊样式古怪的小炮,一律紫铜铸造,造型考究,玲珑可爱,古怪就古怪在口径上。中国军官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非圆形火炮口径,而这几门炮的口径偏偏没有一个是圆的,有菱形的,有椭圆形的,有枣核形的,还有长方形的,五花八门,闻所未闻,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巴列耶夫少校是一个退役军官,很高兴地接待了这批外国留学生,说起话来,红红的酒糟鼻子上面的两只小眼睛溢满了笑意,让人觉得十分可爱。巴列耶夫少校如数家珍地介绍了他所掌管的这些战争艺术品,末了还带有感激和讨好的口吻说,“你们中国了不起,是你们的祖先发明了火药,给我们的祖先提供了动力,才制造出这些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艺术品?岑立昊心想,这可是用来杀伤和摧毁的啊,他太清楚这种艺术品的功能了,也包括那几门看起来小巧可爱、上面还镌有圣母画像的小炮,当初制造他的时候,可不是打算放到今天来供人观赏的。

    就在这时候,考夫特像幽灵一样出现了,考夫特似乎一直就跟在中国留学生的附近的某个角落,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和研究中国研究生的反应。考夫特说,“中国人发明了火药,却给别的国家提供了发展的基础。岑立昊先生,你是不是感到遗憾?”

    岑立昊怔了一下,旋即回答:“那时候还没有知识产权这一说,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那就只好资源共享了。人类文化遗产,是整个人类的嘛,这一点我们想得开。”

    考夫特说,“此时此刻,我想岑立昊先生一定会同我一样想着同一个问题,那就是在16世纪中期,在西方军事文化高度发展的时候,作为有着四大发明和孙子兵法的古老的东方军事文化圣地,贵国的军事家们在干什么?”

    尽管已经听出了考夫特话里的轻蔑和挑衅意味,但岑立昊还是大度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16世纪中叶,中国的戚继光将军正在东南沿海指挥海防作战,而且创建了中国的第一支炮兵部队。”

    考夫特说,“是的,历史确实如此,那时候戚继光将军已经有了十数门佛朗机火炮。如果从那时候算起,现在已经将近五百年过去了,贵国在军事科技和兵器建设上,同发达国家实在差距太大了。你不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吗?”

    岑立昊笑笑问道,“考夫特将军这是同情我们吗?那非常没有必要。事实证明,尽管我们中国军事科技发展明显滞后于发达国家,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国际反法西斯斗争中,我们中国是最宽阔的战场,耗时最长,牺牲最大,投入的人力财力最多,从而为整个反法西斯斗争提供了强大的支撑。应该说,贵国能够在战后迅速崛起,能够在和平的阳光下发展军事科技、心安理得地研究军事高科技,这其中就有我们中国人民做出的努力。这一点,考夫特将军不会有异议吧?”

    考夫特的表情有点难堪,不自然地笑笑说,“岑立昊先生说得很好。是这样的。但是,我认为,善良和牺牲并不意味着胜利。在军官的辞典里,实力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请相信我的看法是善意的。”

    岑立昊说,“谢谢考夫特将军的提醒,同时我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也向考夫特将军谈谈我个人的看法,尽管我们存在着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是发展中的问题。我们不会去干涉任何一个国家的主权,但是如果战争找上门来,不管我们目前的实力如何,我们都是不会屈服的。从个人角度来讲,我不希望同考夫特将军交手,但是考夫特将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把我们两个人同时放到地狱里,谁能活着走出来,恐怕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我不能活着走出来,那么我们两个人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来,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做鱼死网破,考夫特将军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考夫特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勉强地扯动嘴角,被动地笑了一下说,“这个词汇可以用另一个词汇来解释,同归于尽。”

    五

    以后岑立昊反思,那天在圣彼得堡同考夫特那一番唇枪舌剑是不是多余了,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了,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尤其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之类的话,说得有点过,有点像赌气,还有点像泼皮无赖破罐子破摔,显得很没有风度。

    反思的最终结果是否认。他觉得他是对的。尽管考夫特表现得文质彬彬,但是他毕竟是军人,军人看问题必然要站在军人的角度,两个不同国家、不同意识形态、不同文化信仰的军人站在一起,一句话不说就是一种较量,一个动作不做也是对峙。在对峙的过程中,警惕是必须的,捍卫尊严更是必须的,宁多勿少,宁大勿小。

    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认,军事实力和军事科技的差距,归根到底来源于文化的差距。是啊,在许多国家都在忙活发展军事科技的时候,我们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在干什么?他想起了十年前在彰河的厚冰上面同苏宁波关于“卧冰求鲤”的对话,也许,他们在卧冰?这大约就是传统文化非常可疑的一面。类似卧冰求鲤的故事在中国不仅普遍,而且流传甚广,人们在认同“求鲤”的崇高的精神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认同了最愚蠢的办法——“卧冰”,即便是认识到“愚”,也仍然表示理解和同情乃至钦佩,而没有在办法上加以拷问和批判,更没有引发要改变这种办法的思考,津津乐道于所谓的精神而麻木于“办法”。八国联军抵御侵略可谓英勇,但是面对坚船利炮和来复枪,他们身上画着奇禽怪兽,脸上涂着猪胆鸡血,嘴里喊着“天神保佑,刀枪不入!”结果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精神可嘉,作法可悲啊!

    考夫特说,一个国家如果过于看重社会科学,就会过分地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而淡化了人与自然的争斗,自然科学越是不发达的地方,社会科学就越是发达,但这种发达的社会科学不包括艺术,艺术同自然科学紧密相连。这种说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天在涅瓦大桥边,参观阿尔夫巡洋舰结束后,大家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岑立昊和孔宪政跟着秦万竖在河边的艺术品展销回廊里溜达,准备给林林和儿子买点纪念品。岑立昊买东西不大在行,稀里糊涂地把选择权交给了秦万竖,饶有兴趣地看着秦万竖跟那些俄罗斯娘们挑三拣四讨价还价。据说俄罗斯人原先不兴讨价还价,都是实打实地明码标价,但自从跟中国人做生意之后,标价的尺度也就有了弹性,尤其是遇上中国买主,价格呼地一下子就上去了,秦万竖说,别看他定价八十美元,我能三十美元就买到手。

    正熙熙攘攘间,旁边一间艺术品商亭里有一幅油画引起了岑立昊的注意,画面上是大片大片的白色,就像浓重的云,团团相拥相连,层层叠叠簇拥挤压,画面的中央有几道隐隐约约的重色,一端连着一丛浅灰色,似乎是航拍的冬日的河流。岑立昊退后几步细细端详,心中一动——果然是一条覆盖在冰雪中的河流。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运用白色的,亮的惊心,厚的沉重,寒的刺骨。就那么简单的构图,简洁的背景,简明的反差,就把一条被雪覆盖的河流包含在画面里了。他注意到了在那河流的中央,有两根条状暗影,若隐若现地构成了一个“人”字。岑立昊知道那是什么。

    岑立昊用英语询问摊主作者何人,摊主说是一个中国女士,再问模样家居,均摇头回答无可奉告。

    岑立昊没有讨价还价,给了摊主三百美元,并告诉他,这种画家的作品有多少他要多少,请及时跟他联系。

    然后在摊主的通讯录上写下了自己的公开联系方式。

    摊主吃惊地看着岑立昊,一脸诚惶诚恐,连声说,“OK!OK!”

    秦万竖买完东西过来看岑立昊的画,目瞪口呆,咋呼道,“我操,三百美元买了一团白,还不如回家拿石灰份自己刷一张呢。你可真是一掷千金啊!”

    岑立昊恶狠狠地说:“你懂个屁!”

    从圣彼得堡回到YKT之后,大家依然按部就班地上课,复习,切磋,泡模拟室,疲于应付考核,各人自扫门前雪,相安无事。但是,岑立昊能看得出来,考夫特对他更客气了,更加彬彬有礼了,但是在这客气和彬彬有礼的背后,是距离,是戒备。

    想家了,真的有点想家了。自从十九岁当兵离开家之后,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当新兵的时候他就对别的新兵老是嚷嚷想家嗤之以鼻,那时候血气方刚,壮志哪怕不能凌云,也足以冲出满脸的青春疙瘩豆。那时候他不愿意让家庭主要是父母拖住自己的后腿,当新兵的时候他梦寐以求当个班长,他自信得很啊,就像一只雄赳赳的公鸡,清晨提着裤子跑到宿舍外面黑起屁股眼儿喊口令,他就是一只鸣叫嘹亮的公鸡。后来当了班长,他又朝思暮想地要当排长,要穿四个兜干部服。老实说,那时候他并没有理性地把一个军官的身份和地位同战争联系在一起思考,他相信许多成为军官的人都可能同他有着一样的心灵路程。他参加战争那是遇上了,遇上了战争他就是一匹优秀的战马。那时候心里哪里有家啊,当连长家在连队,当团长家在团队,他相信他这一辈子的家就在军营了。现在人到中年了,老婆孩子都有了,身在异国他乡,他倒是真真切切地想家了,因为疲惫和困惑。

    岑立昊调到北京之后,起先是不具备条件,林林无法进京,等他当上副局长,还分了一套师职房子,有了条件,又没有时间折腾这些事情了。以后又到F国进修,就更没有精力了,倒是老局长宫泰简热情张罗,已经为林林联系到驻京部队的一家医院里,信已经写来了,但岑立昊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调?调了好不好?林林调来了,岑骁汉在北京上学了,基本上就决定了他将彻底地离开彰原市,离开北兵营,离开那片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空旷幽远的训练场了。

    离开彰原市这几年,岑立昊时不时会有一些伤感,时不时地会想起营房西边那片灰蒙蒙的训练场。那是怎样的一片土地呦,在那里他走过了二十多年的人生轨迹,滴水成冰的季节他把他的体温散发在那里,酷暑盛夏他把他的汗水泼洒在那里,晚风徐徐的时候他把他的憧憬寄托在那里,得意的时候他把他的笑声留在那里,失意的时候他把他的苦闷留在那里,同苏宁波认识之前他把他的青春的萌动存放在那里,同苏宁波认识之后他把他的爱情的甜蜜播种在那里,那里的每一根小草,每一棵树苗,似乎都同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那里的枯荣盛衰都与他有着亲密的联系。尽管他调到北京了,但是他总感觉到北京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北京,他在北京才呆几年?他的舞台还是那片魂萦梦绕的天都山下的土地,在那里他可以纵横驰骋,而在北京他只能小心翼翼。是的,他是在那里跌过一跤,跌到之后他趴在那片泥土上,他感到它们是谅解他的,那片土地不会抛弃他的。

    同考夫特打嘴皮子官司他一般不会甘拜下风,但是每次占了上风之后,他不仅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更加沉重了。考夫特的确是个职业精神很强的军官,他那张很有魅力的鹰钩鼻子就像猎犬的鼻子,总是在不停地嗅来嗅去,他似乎想从你的一切言谈举止里面捕捉你灵魂的信息。考夫特似乎是友善的,但似乎也是好斗的,他是以友善的微笑表达着他的自信,他就像一扇通向世界的窗口,他的那双碧蓝的眼睛不时地向你播放这个世界对你的看法和态度,就看你敏感不敏感了。

    秦万竖的摔跤运动从不间断地坚持下来了,针对考夫特的规范和教条,已经练出了一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特殊功夫,并把他命名为秦氏三十六招,这小子进修课程平庸,要是按照岑立昊以往的作风,他会非常看不起他,并且会毫不含糊地把这看不起的意思直接表达给他,就像他当年对待范辰光和李木胜那样。但现在他不会这样了,已经到了不惑的年龄,他不能那样锋芒毕露了,更不能一切都按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秦万竖能够有今天,并且能够跟他一样到YKT军事学院进修,这本身就说明他是有能量的。再说,他天天练摔跤,是寻找机会打击考夫特的嚣张气焰,这没有什么不好。

    结业考试一共有十二门。除了共同科目,还有封闭式模拟对抗作业,那情景有点像中国的下盲棋,战争双方的指挥员也就是学员各自在学院给自己安排的指挥所里,通过网络调兵遣将实施作战计划,岑立昊不知道对手是谁,他掌握的基本兵力是一个数字化营,另有配属的直升机中队和装甲运兵车以及工兵,对方的基本兵力是机械化旅加强一个数字化连,配属兵力及保障分队若干。他是攻方,对方为守,战斗模式是城市攻坚战。

    岑立昊计算了一下,就进攻兵力而言,他的兵力略逊一筹,但是按实际战斗力评估,两边应该是各有千秋,重要的是遂行任务的时机把握和力量的调配,信息网络战战术的巧妙运用。岑立昊把作业想定研究完毕,心里就明白了,这是针对他的论文《信息战中的点线面体》而出的难题,岑立昊最初研究这个课题的时候,连孔宪政都不太理解,认为这种点与线、线与面的变幻,时而收拢,时而开放,所谓的收若拳指,放若游龙,有点像八卦。岑立昊说,“这就对了,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信息战怎么啦?信息战我也不能拿着金碗要饭吃,我们来自泱泱兵法大国,得给他露一手祖传绝活,老祖宗的那一套,用来糊弄洋鬼子特别显灵。”

    后来的事实证明,岑立昊的点、线、面、体理论是成立的。

    数字化部队实在是太过瘾了,过去只听过传说的三头六臂,现在他直接指挥三头六臂了,从小分队受领任务,到前出到目标区域,到接近攻击目标,这一切都在指挥员的直接掌握之中,所有人员的行动尽收眼底,而他的意志、他的决心、他的战术,可以直接传输到每一个单兵。尽管他看不见对方的指挥官,但是他在指挥所的大幅屏幕上可以看出对方的兵力调整和火力拦截方向,当他的以点制线战术成功之后,对方的指挥系统就像电源突然短路,足足有十分钟对方的一切通信设备似乎都静默了,他们在战场上像瞎了双眼的狗熊,只能原地张牙舞爪。他可以感受到对方失去阻截目标后的茫然,通信枢纽痉挛之后的慌乱和指挥系统瘫痪后的手足无措,他真希望这场模拟的数字化战斗是真的。

    在战争的辞典里,只有第一名,没有第二名,第一名是英雄,第二名是尸体,这是战争游戏铁的法则。一支军队的胜利,就意味着另一支军队的失败,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这次模拟对抗的分数没有用成绩评定,但岑立昊自己认为,他已经将目标锁定,那个不知名的对手是谁呢?也许是考夫特吧,那么他就算被我击毙一次罢。

    结业典礼之后自然要举行酒会,自助餐形式,酒水各个国家的都有,东西方皆宜,不论教官还是留学生,这回都有点放浪形骸了。秦万竖的主要目标当然是考夫特,他老是撺掇岑立昊和孔宪政合起伙来把考夫特搞醉。岑立昊说,“把考夫特搞醉比把一只老鼠搞醉还容易,他一根筋,你去跟他碰杯,你抿一口,他喝一杯。”

    秦万竖说,“问题是他老是搞香槟,我不习惯那玩意儿。”

    孔宪政说,“你拿茅台,告诉他茅台是中国的国酒,拿国酒敬他,他不能不喝。”

    岑立昊说,“别了,喝酒就是喝酒,别上升到国家尊严的高度,那样容易找别扭。你就说为友谊干杯,为和平干杯,为一年来的同窗之谊干杯。”

    秦万竖便把考夫特拉到了中国留学生这一桌,考夫特是晚显得很兴奋,还没有等秦万竖发起攻击,他自己就开始招惹开了,兴致勃勃地说了中国留学生一大堆好话,然后同岑立昊干了三杯,再跟孔宪政干三杯。没话说的,跟九个中国留学生面前每个人面前都是三杯,弄到最后中国留学生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忍心欺骗这个豪情冲天一脸真诚的小老头儿,大家喝完了都把杯子亮了个底儿朝天,但考夫特压根儿就没想到要检验这一茬,只顾自己喝个痛快,亮了也就白亮了。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傻笑。

    秦万竖说,“这下好了,明天早晨出操,我一定要拉着巴达根跟他摔跤,老小子气短腿软,我不玩虚招恐怕他都不是对手,看我怎么撂他的扫堂腿。”

    岑立昊哈哈大笑说,“老秦你这算什么本事,简直是暗算。可是我提醒你啊,你别看他醉了,今天醉不等于明天醉,这些大洋马脂肪多,醉了酒等于活络舒筋,一觉醒来到了明天早晨,七窍通泰,酒已经没了,人还半醉着,那就是一只猛虎,你跟他搞,恐怕要吃亏。”

    秦万竖怔怔地听着,“真把岑立昊的话当真了,半晌才说,我操,那我去跟他搞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算球了。”

    岑立昊说,“我也劝你算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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