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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往世之妻

    武人的命运,是老棉花的霉味,越是高手越难善终,总是裹在一条旧棉被里,重伤待死。

    五台山下的一家客栈,李尊吾已躺三日。入住是个难关,店家发现重伤,会拒绝,店里死人,是生意大忌。好在,难关挺过去了,后面的都简单了。

    普门掌具透力,擦身交错时,步法尤为巧妙……裹在旧棉被里,身体日重,头脑日轻。揣摩败因,竟如此有趣,足以度日。

    入世争名,不是我劈人便是人劈我,武功的长进是刺激出来的,从没停下想想。于死,早已坦然,仅有一丝遗憾——如果活下来,我将武功大进。

    断了饮食。死亡的一刻,人会大小便失禁,他不愿污秽地死去。他住的是西房,每日酉时,室内洒满橘红色。喜欢这颜色,似乎落日之后世界美好。

    落日之后,是一片黑暗。老棉花的霉味让人服从于死亡,它是土壤的气味。他感到自己是荒野里的一具动物尸体,正在分解消融,终成土壤。

    万物归于土。裹在旧棉被中,打灭所有的不甘心,安于天命。老辈人留下的规矩,如此有道理——临死,方能领悟。

    第五日酉时,李尊吾撑身望向窗外。太阳如一个高手,渐收锋芒,稳步退去,那么的无懈可击。

    自感精力抽离,将随落日而去。

    嘎吱声响,门刺耳地打开。李尊吾一惊,飘起的魂魄砸回床上。

    入室的是两个女人,发丝抹冰麝油,杭州谢家粉行产品。那是在京城闻过的味道,抬眼见是仇小寒、仇大雪姊妹。

    一人之事,不泄于二人;明日所行,不泄于今日——形意门规矩,行事须隐秘,却在红障山村向仇大雪吐露行踪。李尊吾自责疏忽,漠然道:“怎么找上我的?”

    仇大雪是瓜子小脸,一笑脸圆:“谁有你这样的胡子?问问,就知道了。”

    李尊吾:“为何找我?”

    仇小寒:“劝你不要杀那个和尚。我听说,出僧人血,会堕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李尊吾:“呵呵,你倒真多事。”

    三句话耗尽余力,李尊吾脖梗软在枕头上,状如暴毙。

    片刻,响起鼾声。

    两个时辰后,李尊吾醒来,见室内点上油灯,两女静坐床前。仇小寒:“第一次见你躺着睡,看起来好奇怪啊。”

    李尊吾笑了,仇小寒左嘴角亦有一弯笑纹。两个生疏的人自此有了默契,李尊吾甚至想:或许她是我的往世之妻。

    仇大雪:“你真会死么?”

    李尊吾和善点头。她当是听店家说的,他已交出所有银子,交托了后事,店家会将他僧人般火化,撒于草料中,喂猪或是喂马。

    他叹口气:“有个方子能活人,拿纸笔来。”

    是师父传下的方子,写下后,吩咐要多找几个药店抓,以免方子泄露。仇大雪:“这时辰,药店早关门啦。”

    他指点她:“姑娘,你少经了世事,药店夜里都留门。”

    仇小寒冷腮冷眼:“街头一问,便找到你,是镇子太小。要只有一家药店呢?”

    女人心思缜密时,有动人风采。李尊吾执笔添了几味药,以混淆之。将方子递还,她又是往世之妻的笑。

    两女出门后,李尊吾察觉自己恢复了镖师的趴卧。我——为何求生?

    学武就是学医,针灸、配药需作用在奇经八脉上,练拳也要作用在奇经八脉上。用劲如用药,习武日深后,观医书如拳谱。曾读明朝医家李时珍的《奇经八脉考》,心知他是武人——早知普门掌伤何脉,早知何药可医。

    只是不想。海公公的临终心境,引人遐思。

    两女回来后,抱怨没买到药锅,店家亦没有。李尊吾:“我也不是今日死,明天置办来得及。”

    次日,两女买来药锅、炉、炭。药香初起时,李尊吾嘱咐仇大雪:“名山不出名僧,难保盛名。近三百年,五台山靠憨山和尚扬名,镇上书铺应有他写的《憨山老人梦游集》,书铺没有,就上几步山,遇寺准有,劳烦买一套。”

    仇大雪去了。仇小寒稳稳扇火:“能读厚书啊。真好。”李尊吾羞愧一笑,眼角皱如渔网:“识字不多,刚够写药方。书来了,不见得看得了。只是想证实世上真有这书,有过这人。”

    仇小寒:“心里悬着一件事?”

    李尊吾回应,气虚若亡:“你说,人有没有前生后世?”

    憨山在佛教界是一代大师,在书场中,是个承担恶报的人。民间用他说明转世因果,这折书叫《五祖戒祸红莲》。

    宋朝年间,有位瞎了一只眼的五祖戒和尚,养着一个女孩,是雪天扔在寺门的弃婴。她名红莲,长大后,遭五祖戒诱奸。此事暴露,五祖戒自杀。

    五祖戒转生为苏东坡,修行累积的慧业福报,令他少年得志,成一代文豪。苏东坡爱将僧衣作内衣穿,爱在诗中述禅理,是前生宿习使然。

    他此后的转生,仍耍才滥情,一世不如一世,终于受了大苦,方知忏悔,再转生做个勤勤恳恳的和尚,便是憨山大师。

    女人不能入书场,《五祖戒祸红莲》本是淫书。仇小寒自然不知,李尊吾是惜时之人,怕耽误练武而戒掉娱乐,是一趟大活儿后慰劳镖师去书场,凑巧听的。

    仇小寒:“好故事,劝人向善。”李尊吾尴尬点头,抬眼又见她往世之妻的笑容。

    像夫妻一样,两人商讨起日后去处。她似乎忘了他重病将死,似乎她来了,他就得活下去,无商量余地。

    李尊吾:“京西七十里的贯市,我有个镖局,略积家财,但贯市已遭洋兵烧杀,毁成废地。”

    仇小寒:“没家没钱时,才显男人本领。来五台的一路,我见为防洋兵西进,各村各镇都在请武师、开拳场。老百姓给洋兵杀惨了,不敢再搞义和团的装神弄鬼,是实打实地练拳脚。凭你的武艺,还怕没有去处?”

    李尊吾赞她有察世之智,想起一个走镖时听到的掌故:“有个叫峡佑的村子,在武师里口碑恶。这村聘人开价高,来了好鸡好鸭供着,哄得拳师把武艺掏光,到年终结账时,整村人抡锄头,把拳师打跑。”

    仇小寒:“真恶!怎么像洋人?”

    李尊吾:“几位成名的老师傅都吃了亏,武师们只能传传这村的恶名,提醒同行别上当。但江湖大,话传不遍,隔几年准有个武师折在这村里。”

    仇小寒脖颈涨红,手中扇子抽了下铁炉:“还算人么?”

    李尊吾:“我们去那里。”眉宇间是主持正义的豪情。

    仇小寒停下扇子,怔怔地望着他,脖颈的红晕升至脸颊。

    李尊吾心道:我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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