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白冰江暖 花红烧身寒
庚子之乱,八国联军挨门挨户强奸民女,信教的人家亦不能幸免。治安稳定后,京都妓女业恢复。京城妓院多隐于胡同,不易寻找,洋兵爱两两结伴,两人共嫖一妓,给带路人小费一份;各嫖一妓,得给带路人两份小费。
小费标准是一块墨西哥银元,老鹰叼蛇的图案,已在中国流通五十年。街头闲人碰上洋兵问路,中奖般喜悦,领着洋兵在街上走,遇上熟人略羞愧,会自嘲一句:“老天赏饭!”
熟人会回一句:“赏了,就接着吧!”
京城人性格,古籍记载“质朴易死”,不适合乱世生存。千多年过去,京城人不易死了,质朴仍在,外省人形容京城人“总骗你,但你总能看出来,还是质朴”。
“堂子”是南方话,来自江浙的女子多才情,居于京城妓业尊位。勾摄富贾高官,上堂子是风雅事。“窑子”是北方话,贬义,简单出卖肉体,有着北方的质朴。
为何不求死?
因为懦弱?这个答案太质朴了。
因为她俩?不是吧……很多年了,待人苛刻,待自己苛刻,不曾软弱过。武人的世界冰冷寡情,能过下去,因为刀力。
刀挥出的力度,没有善恶,没有美感,但令心胸开阔。不动刀,也有此力度,看仇家姐妹的时候,常有刀锋破空的幻听。不限于她俩,每决定一件事,便感到刀挥出的力度。
人活着,是为了决定。
在旷野长途行走,必然会陷入自毁情绪,大空间对人有着梦幻般的吞噬力。最初的人类如何对抗空旷?真是伟大的祖先。
发明房屋,为躲避大空间的催眠,在小空间里获得安宁。还有一种以小搏大的方法——造一把刀。
狭隘的刀锋,可以对抗空旷。杀死一头野兽的意义,不单是食物。上古人类对所杀野兽,怀有感激之情,以它为部落图腾,自认是其子孙。因为它让人摆脱颓废,有了决定力。
对武人而言,一个对手的意义,是上古野兽【“的意义。入世【“争名,毁了多【“位人物,他们【“或死或废,裹在旧棉被里的一个个形象,是李尊吾的图腾。挥刀不是砍杀对手,而是获得力度。对老棉花的味道,他充满感激。
这种刀力,是他半生换来的,他因此得以存在。
但一个简单的哀叹,令他失去了它。面对美好之物,人往往不是喜悦,而是哀叹。对初生婴儿、初开之花、初升之日,都曾哀叹过。这是人之常情,哀而不伤。
唯对仇小寒之哀,伤筋裂骨。此哀的范围,似乎还包括了她妹妹……到底怎么了?像个让人瞧不起的浪荡子。逢人即爱,是低贱者特征。
妻妾成群虽是国情常态,但也有许多终身不娶的乡绅、立誓“此生只娶一妻”的才子。堂子中,有许多只说笑不留宿的客人,视姑娘们为一个正常的人际关系,逢她们生日、节庆日要出资请宴,名为“捧场”,在声色场中,行的是朋友之道。
中国社会的主结构是“君道、师道、孝道”,其活力,在于“友道”。友道升华原本构成,君以臣为友、民以官为友、子以父为友的时代,往往政治清明、文化隆盛。友道产生高贵,高贵者轻看金钱、轻看情欲。
读过《憨山老人梦游集》便知道,洋人说中国人过于世俗,是个无信仰的国度——是外行之见,实则中国世俗是半神半人的性质。
《憨山老人梦游集》花大篇幅解释《楞严经》,此经流通于唐朝武则天年间,备受文人推崇,所谓“自从一读楞严后,不看人间糟粕书”。文人流风所至,楞严经理念渗透在世俗观念中,决定了百姓趣味。
此经从个体生命角度,阐述宇宙层次。原来宇宙是由不同趣味构成的,天界、人间、地狱,是“诸趣”。妖兽、罗汉、佛祖,是“诸趣”。修行的各境界,也是“诸趣”。
宇宙层次分明,死亡成了假问题。死亡是个障眼法,个体不灭,生命是在天上人间游走的。
活着的关键,是决定自己在哪一趣上。在趣味而言,天界男女的情欲,仅相视一笑,或手指轻触,便获满足。中国有许多在人间行天趣的人。
乐而不淫是天趣。李尊吾入堂子做伙计,被教训的第一个职业守则是,即便是对十七八岁青年,也要称“老爷”,叫“少爷”犯忌讳。对姑娘称“老”,按照堂子内地位,称为老几。
李尊吾分给了老五,一位苏州姑娘。仇家姐妹给老五做“跟人”,招待客人时陪坐,早晚伺候梳妆。北方女子生活没南方女子细节多,她俩又出自山村,几乎什么都不会做。老五年轻,调教了一会,便没了耐心。
客人喊李尊吾为“伙计”,老五按南方规矩,称他为“我的相帮”,让他称自己为“先生”。堂子中凡人均称“老”,给所有人以地位,不欺年少不欺势小,是商会开会的规矩。“先生”本是对私塾老师的称呼,堂子是个性质不清的地方。
或许自我的高贵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来到这里后,李尊吾沉浸在自轻自贱中,成了被人喝来喝去的行尸走肉,但比起口不能言、足不能立的日子,毕竟悲魔减轻。
喝水不止的毛病,被老五骂了一顿,止住了。他生出一种类似动物冬眠的本领,预感悲伤将至,便自我催眠,持咒般默念“什么都不想”,竟真的什么都不想了。
智力如一条被按进水里的狗,憋死了。雪亮胡须变得灰暗稀疏,因为做出过多笑容,面庞失去直硬轮廓,如一个蒸大的馒头。
他浑浑噩噩,真的成了一个伙计。
也有短暂苏醒。一日下午,来了位南方客人,是老五的旧相识,两人聊到天黑,吃了晚宴后,让客人留宿。
才知姑娘身价越高,越不沾性事,留宿客人,是另外安排房间,让跟人代自己陪睡。她的跟人是仇小寒和仇大雪。
两女慌了,老五骂两人平日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是她俩唯一能办的事。老五自小修琴棋书画,可即兴作对联,第一天见面便在气质上压住两女。
挨完骂,仇家姐妹如中魔咒,陷入自责情绪中,跟着李尊吾乖乖去了。
别间在走廊尽头,室内挂老五照片,摆着德式自鸣钟。客人身格单薄,相貌清秀,坐床沿看《万国公报》,见两女进屋,客气站起。李尊吾顺嘴说出:“您看哪位姑娘陪您?”
客人:“都行,都行。”
挑中了仇小寒。李尊吾领仇大雪回老五房间,顺嘴说:“这事没好坏,留谁不留谁,是个缘分。”仇大雪有股说不清的委屈烦闷,点点头,继续前行,却听一记鞋底磨擦的锐响,身边没了李尊吾。
李尊吾站在别间里,凶巴巴盯着客人。仇小寒额面生出一片清凉,似解开老五的魔咒,嘴角一弯单酒窝笑纹,安慰客人:“别怕,没我的话,他不伤人。”身姿款款,开门出屋。
李尊吾蹿入别间的身姿,矫健如豹,激活了仇小寒被束缚的山民蛮力。她曾凭此蛮力,千里追寻,在五台山脚下找到李尊吾。
堂子的业主叫“本家”,一位福相的胖老太太,居京三十年仍乡音不改,一口酥软里有硬茬的杭州话,气质镇定,时有柔弱之极的眼神,当是年轻时做姑娘惹客人怜爱的伎俩。
凭着蛮力,仇小寒说:“前些日子,你欺负我们不懂行,亏待了我们。”
本家:“现在懂了?”
仇小寒:“别让崔大总管没面子,给我们开个独门。”
老五屋子是个套间,仅里间一张床,夜里老五住里间,仇家姐妹住外间搭地铺,李尊吾到堂子大厅跟各门伙计搭铺睡。
本家:“开独门的都是姑娘,得接客的。”
仇小寒:“不就是说说话嘛,接!”
接了。一周后,得客人评语“言语无趣,面目可憎”,前言指仇家姐妹,后语指李尊吾。两周后,再无人登门。
皆知崔希贵失宠,但宫深如海,浪消浪起,不知何时又会得宠。善待失意者,是京城人的生存智慧。每每想到仇氏独门,本家的眼神便柔弱之极。
忍了一个月,本家请一位做过衙门师爷的熟客写封信,用词恭敬,不提三人生活费,只说自己喜欢他们,女人灵秀聪颖,男人英雄气概,希望能长住。
信送往东直门木材厂旁的小庙,那是崔希贵的暂住处,听闻以教拳自娱,附近平民子弟从学的不少。
隔几日,崔希贵派人送来三十两银子,是位乔装太监,自称是崔的徒弟,不是学拳,学的是宫里规矩。他详细问了三人状况,说:“这么的吧,花费您都记账,半年一结算。”
本家:“到木材厂找崔总管?”
来人:“别了,您那封信把大总管羞坏了,到时候,我来。”
便这么住下去了。
她俩不该在这,她俩有家乡可回,有身子可嫁。很多次了,想趁着她俩睡觉,就此走了。女人如花籽,总有落处,不必担心。
但一想此念,便如遭火烤,即刻焦烂……他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
独门里,有一张招待客人抽鸦片的罗汉床,是他夜晚睡处。相隔七尺,一张厢床,是她俩的睡处。在床外套木隔为厢床,如屋中一个里间。她俩的床为两隔,第一隔两边各放了一个瓷凳子,第二隔一侧放马桶一侧放洗脸盆。
白天,他们待在一间房,无事可做,无话可说,夜晚她俩睡入厢床,如入深渊。虽只两隔木板,却隔绝了她们的声音。住在峡佑村时,虽分里外间,仍可听到她俩沉睡的气息。
现今的夜晚,安静得令人害怕。
身为武人,如一个怕黑的幼童……这是必然,多年以前,师父说逞强必气弱,随着功夫进境,有一天会突然沮丧,懒得再练拳,害怕做决定,许多老前辈都毁在这一关。
《楞严经》称为“悲魔”,武行称为“自伤”。自伤来去的周期是三年,与练成一艺的时间相等。不单是武功,学做眼镜、扎灯笼也一样,人掌握某一手艺,在生理上纯熟,便是三年。不知对女人,是否也一样?
自伤三年可自愈,情绪恢复如常人,但三年颓废,足以毁了体质,断送武功。
难道要在这里待三年?
便待三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