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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别有伤心人不识

    宴客显德,请客彰显主人德行。武士会成立日,是一场大宴。

    尼姑庵仅在山门里有菩萨像,后面两重院落原是尼姑住所。后门斜对着银币铸造厂,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期间,兼管银币铸造局,是那时创下的产业。

    武士会将山门隔出,交托给佛教信徒,将后门扩大,变后为前,充作正门。

    宴会主客是杨放心,带五位议事局乡绅捧场。创办人将自己定为客人,是承认了武士会自治。

    李尊吾的自治要求,上报袁府,由众幕僚讨论,据说是袁世凯最终定音:“给他三年,办不下去,我要收回来。”

    涉及资金配给,杨放心与李尊吾签下自治三年的文字协议。

    请客规矩,主人提前十天送请柬,客人提前三天将谢礼送到,多为二斤猪肉、一篮水果。杨放心的谢礼送来时,传话:“再写一份贵客请柬。”

    贵,是官位,官员来民家才可称为贵客。

    但不透露姓名。请柬红纸黑字,白色信封包装。写下“李尊吾顿首拜”的主人落款,加盖武士会印章,空着客名送去杨家代转贵客。

    次日,士兵来传话:“杨先生问有没有设马桩、仪门?”

    马桩是官员访民家,民家在门口立一根拴马桩,后变成礼仪,在距大门五米处各立一土柱,上架横木,表示“为贵客新起一道门”,接着演变成距大门五十米,横跨路面,以竹子彩纸扎一座牌楼,色彩绚烂,事过即拆,方便快捷。

    仪门原是官府专有,如县衙门第二道门便是仪门。后成为高官来民宅,民家接待的礼仪,看院子大小,与大门拉开距离,内建一座无墙之门,事后此门关闭,家人不能过此门,要左右绕行。

    马桩在外、仪门在内,是正门的夸大。汉人以门迎客,以门的隆重表达敬意。

    “来的是什么人?”急雇扎彩匠、泥瓦匠。

    汉人除了官员朝服、婚丧之服,平日无礼服,以新衣为礼。武人们穿上在天津定制的新衣,像一伙钱庄股东。

    餐厅铺地毯,毯上铺毛毡,一为隆重二为冬日保暖,厅顶挂灯笼和编成牡丹花的红绸。武人里选出十位作为陪客,候在厅内。

    厅内备椅,无桌。

    阿克占老玉陪李尊吾站在厅口,不穿僧袍,大衫套马褂。有乡绅到来,阿、李二人行礼后,用人带入厅内,由陪客安排座次。

    马桩、正门、仪门皆安排两名武人,代表李尊吾迎客。杨放心来时,李尊吾站在正门和仪门之间迎接,由作为第二主人的阿克占老玉引入厅内就座,以示格外隆重。

    马桩处有一名士兵了望贵客来临,士兵日常新衣,在做客、祭祀时穿官服,是失礼事。士兵通报声传来,李尊吾和阿克占老玉到正门外迎接,寒暄过后,穿过仪门,亲领贵客入厅。

    此人入厅,乡绅皆起身,称呼“总办”或“都统”。

    落座后上茶,以盘子托上来,茶杯无盖,饮一口后,客人说:“请收杯。”

    用人收杯出厅,再上有盖杯的托盘,杯内非茶,盛龙眼汤。饮汤后,乡绅随从拿出烟管烟袋,请用人带上厅,乡绅们点火吸烟。

    吸烟片刻,李尊吾引众人去书房小坐。书房是待客用的,歇十来分钟,再由李尊吾引回厅内,此时桌子已摆,上了酒具餐具。

    就座次序事先定好。桌子七张,一张四人,六张桌都是一名乡绅坐面南的主座,第七张居中,为主桌,但空着北方主座,杨放心坐在主座右侧的次尊之位。

    主桌不设主座,说明主桌之上还有尊位。主桌北方置一张单人桌为贵客尊位,尊位右侧一张单人桌作为贵客陪桌,陪桌人是初级师范学堂的总办。

    主人居于卑位,李尊吾坐于厅西一桌的南端。

    菜上四番,一番上三盘。新菜上旧菜撤,客人动得不多的旧菜,会再放一番后撤去,但此盘菜不能吃,吃了便失礼。菜肴过后,上肉汤,喝了汤便不能再夹菜,否则也失礼。

    阿克占老玉代表李尊吾给乡绅斟酒,李尊吾起身劝酒一杯。

    第二番菜上后,用人上一只犀牛角杯,阿克占老玉斟酒后,领李尊吾到尊位,李尊吾双手将酒杯敬给贵客,贵客饮酒后,阿克占老玉斟酒,贵客回敬李尊吾。

    李尊吾饮尽此杯,贵客告辞。

    官员赴民宅酒宴,只饮一杯酒即走,不是摆官架子,而是官员自律,以免众人不能放松,破坏酒宴气氛。

    李尊吾、阿克占老玉、学堂总办三人相送,穿仪门,直送到正门外,遥见贵客过了马桩,才回身里走,吩咐将仪门关闭。

    总办言:“这里不会再来那么大的官了。”

    阿克占老玉:“他是谁啊?”

    总办:“陆军满蒙贵族子弟学堂总办、北洋军第一镇都统冯国璋。”

    袁世凯麾下的北洋大将以一龙一虎一犬着称,龙不能现身,幕后策划,搞阴谋者需要深藏;虎不能下山,下山则吃人,有蛮不讲理的霸气;犬不能叫,叫则祸起。

    龙是王士珍,虎是段祺瑞,犬是冯国璋,他长期牵制满蒙骑兵,最好无声无息,一有消息,定是兵灾。

    回到厅上,李尊吾继续以犀牛角杯敬酒。犀牛角杯之礼,是主人斟满酒后,道:“奉敬一杯。”双手捧给客人,客人双手接过,道:“敬领。”饮尽后立刻斟满酒捧向主人,道:“回敬。”主人道:“领杯。”

    先敬主客杨放心,敬完后,由作为第一陪客的学堂总办向各位乡绅敬酒,主人站在主客桌前等待,之后再由主人向乡绅敬酒。

    李尊吾悄声言:“怎么请来这么大人物?”

    杨放心:“他拨款。”

    李尊吾敬过乡绅后,这只犀牛角杯所有人便都喝过一遍,用人撤下此杯,进入自由时段,每桌陪客与乡绅随意相互敬酒。可以站起,可以各桌遥视敬酒,但不能串桌走动,以免凌乱失礼。

    酒酣时,请南方昆曲班上场,艺人不着戏装,伴奏一笛一箫,仅唱两曲。京津地区以江浙建筑、江浙女子、江浙艺人为高雅。

    每桌定制十二盘菜,上至第九盘菜时,站起一位乡绅道:“已是酒足饭饱,不必再费心。”李尊吾起身表示:“无甚可口菜,怠慢得紧,请宽怀畅饮。”

    至十二盘上齐,一位乡绅站起:“请收席。”李尊吾道:“若酒已足,则请吃饭。”乡绅代表全部客人表示:“酒已过量,不须再用饭。”

    请客行的是酒礼,一般不会吃米面。

    菜盘撤下,要洗手,用人将脸盆架抬上厅,盆中已盛热水,不会放好架子再提水壶灌水。

    洗手后,上一道茶,配以回千。回千是一碟糖果、肉干的零食。

    用人给主人拿上一套什锦杯,什锦是“杂”意,一套五杯,每杯颜色不同,青黄红白黑五色。李尊吾轮换五杯向乡绅敬酒,乡绅回敬。

    喝过一轮,杨放心代表众乡绅表示:“多蒙盛设,实不敢当,好收杯。”李尊吾应答:“岂敢岂敢。”又敬一轮酒,撤去回千碟,再上一道茶。

    茶后,杨放心起身:“今日相扰,蒙赐佳肴,多谢多谢。”李尊吾答:“慢怠慢怠。”每桌乡绅向同桌陪客道谢,陪客回礼:“岂敢岂敢。”

    众人前后出厅,在厅口一停,杨放心道:“不劳远送。”李尊吾道:“再容少送。”

    绕过仪门,直送出正门,方算酒席礼毕。

    天津已没有人抬的轿子,乡绅皆乘骡车而来,道声“得罪”后上车,杨放心领队离去。

    作为第一陪客的学堂总办留下来,跟众人回厅,重上菜盘,重请戏班吹奏两曲,饮酒祝贺宴请成功,名为“洗厨”。

    总办不待洗厨结束,听完一曲,起身告辞,由第二主人阿克占老玉送出正门。戏班退下后,散了用人,厅内剩下武人,顿时礼仪全无,大嚼大喝、猜拳骂街的噪音暴起。

    李尊吾坐上主桌主位,酒劲上头,竟有“功成名就”之感。

    功名喜人,可惜人已老,藏在水晶镜片后面,实实在在地想起最丑姑娘,她的笑眸、她的喉音如刀刮过,疼痛无比。

    全厅猛然一静,李尊吾吓得酒醒,记起自己刚才好像狼嗥般大叫。旁侧的阿克占老玉审慎问道:“李大哥,你是有什么话要跟大伙说?”

    好在有水晶眼镜,可以遮羞。

    捧杯站起:“得意时,是失意始。向胡邻炭要尼姑庵,是个试探,我怕他给。退让,说明有退让的实力,让得越多,实力越大,报复越狠。”

    心知众人扫兴。

    这番话原不打算今日说,李尊吾考虑说句圆场话,张口却是怒音:“京城混混是赵子龙十八枪,天津混混是打门、虎尾鞭——这是你们早知道的事,打门见了,虎尾鞭谁见过?怎么好像世上没有这事了?有人提过一句么?”

    有人小声抱怨:“前段时间,你不让我们参与。”

    啪的一声,此人倒地,昏厥不醒。

    没人看到李尊吾冲过去,仿佛本就在那人一桌。

    李尊吾腰杆挺直,踱步走回主桌。似乎镜后双眼恢复视力。

    是形意拳的燕形——一种低身跳跃法,钻桌底过去的。

    李尊吾:“真敢拿自己当外人啊!他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武士会成立,倒地者无人去扶。统领群众,在赏罚分明的同时,还须偶尔做一两件不讲理的事。赏罚分明是制度威信,为王道,不讲理是个人威信,为霸道。领导者需要王霸杂用,是以前办镖局的经验。

    李尊吾抬手,准确指向倒地者:“喊用人抬走。”侧头吩咐阿克占老玉:“明天给他包二十块银元做路费,早走早了。”

    一声大笑,站出一人:“李瞎子,我现在就向你领二十块银元,我来天津,是给普门和尚面子,不是来受你气的。”

    李尊吾:“你们都是供养普门的金主,有建庙的财力,还在乎二十块?武士会成立之初,资金有限,是你自己要走,路费自理。”

    那人干笑一声,愤怒之极,大步出厅。

    李尊吾坐下:“还有谁走?”走了三人,稀稀拉拉,一袋烟工夫,又去了五六人。

    约莫剩下十一人,李尊吾:“留下的是冲着普门的面子,还是冲着杨放心给的好处?”

    一人呵呵笑道:“李大哥,别把兄弟们逼得太狠了,我们是觉得前段日子有意思,估计后面的日子更有意思,才等等看。”

    暗示冲李尊吾留下。

    李尊吾起身拱手:“得罪。”

    让阿克占老玉给自己斟了酒,向众人敬一杯后,持杯拿壶,坐到众人中去了。不居主桌,以示平等。

    亲近之后,李尊吾讲出武士会宗旨。

    有人应和:“武士会就像插在混混和官绅之间的楔子,在中间独立、在两头受力,才能保住社会结构不垮,如果武士会成了官绅的延伸,就像楔子成了一截柱子,不是这块东西了,会梁塌柱倒。你是这意思么,李大哥?”

    见众人听懂,李尊吾敬了一轮酒,酒后谈起虎尾鞭,众人纷纷说不知其法。

    李尊吾:“我也是年轻时,听师父聊过一二句,闯荡江湖从未见过,原以为世上绝了这东西。”

    刀剑对敌,讲究轻磕轻碰。刀与敌兵器的碰法叫“刮”,像刀片刮鱼鳞,只在表面作力,用刀背将敌兵器带偏一点就好;剑与敌兵器的碰法叫“洗”,不用两侧刃口,以剑中央隆起的剑脊碰,一碰上就滑走,犹如以皂洗衣。

    鞭是手柄上一根铁棍,竹节棱角,硬磕硬碰是刀剑大忌,却是用鞭大法。一个好鞭手,以四尺之鞭,可以使出丈二大枪的砸撞力道,古战场上,枪杆一抡,可以将奔马抽倒。

    李尊吾:“知道为何?”

    右手拿起一根筷子做持鞭状,左手抬在左肩前,每抡出一鞭,左手位置高低变化:“说是鞭法,其实还是枪法,鞭等于是枪杆的前半部,两手之间等于是枪杆的后半部,只不过这段枪杆是虚的。看似右手使鞭,其实左手用的劲更大。”

    众人叹服。李尊吾笑道:“精微处我也不知,这只是鞭法最粗略的原理,大伙日后碰上混混鞭手,攻击其空着的左手,或许是取胜之道。”

    一声椅子倒地之响先于众人赞声。

    一人跳起,着魔般挥舞筷子,在体验鞭法,嘴里嘟嘟囔囔,犹如犬吠,细辨是一串串“好好好”。

    李尊吾转向阿克占老玉:“怎么——让邝恩貉也来喝酒?他不是武士会的人。”

    阿克占老玉:“他……在我隔壁养伤,不叫他不好。”

    李尊吾:“听这动静,伤早就好了。装病至今,实在可恶。”众人眼前一花,李尊吾已到邝恩貉身边,连环两脚踢出,邝恩貉跌到厅口,左袖甩在身后,形状古怪,应是臂骨已断。

    邝恩貉单手将身体撑起,大喊一声“师父”,冤屈悲怆之极,众人听得心悸。

    李尊吾语音冰冷:“别耍赖,你我不是师徒,你的心机太重,一听到你声音,就觉得恶心。再不滚,踢断双腿,爬着走!”

    邝恩貉眼窝刹那黑了,眼珠不正常凸出,似乎随时会像挤爆的葡萄般飞出,撞个稀烂。他单手抓墙,终于站起,喉音虚弱嘶哑如垂死之人,但每个音都像锉刀锉出来的,众人都听清楚了:“今天起,我去当混混了,一定学到虎尾鞭,把这厅里的每一个人砸骨敲髓!”

    蹿出门的身姿如一头脱困的豹子,听他足下擦地音,践步发力的功力已深,以此功力抡一根木棒,会是裂柱断梁的重击。

    如与虎尾鞭法结合,将爆发出更为可怕的力量。

    李尊吾眼角刺疼,坐回主桌,请众人归座,自斟一杯:“鞋里的沙子都剔出去了,得庆贺一下,让昆曲师傅回去吧,晚上请个落子班来,唱一夜。”

    落子热烈俗艳,情色味重,女角被讥讽为形同暗娼,京津两地,落子不入城。李尊吾呆若石塑,隔绝万缘的神情,众人没敢违意,选人出城请落子班。

    夜晚开戏不久,李尊吾在座位上睡着。

    唱《桃花庵》一折戏时,一位武人的眼线来津,报告普门和尚已身死多日,有传闻是善终,有传闻是仇杀,南山寺为继续收取修庙钱款,秘不发丧。

    后半夜,李尊吾醒来,武人们请定夺普门一事。

    李尊吾:“你们谁见过普门?”

    无人点头。

    普门属于他们的祖辈,对于他们,只是一个名号。

    李尊吾:“帮他把庙修完就行了。”

    无人有异议。

    李尊吾:“听戏。”

    一夜落子戏,天津街面得享太平。

    来年十月十日,武昌新军起义,新军西式装备,张之洞生前创建。次日,以“中华民国”字样发布公告,宣布成立军政府。

    传说是辫子引发的暴乱,武昌官员要将剪了辫子的士兵都作为革命党捉捕。月底,清廷颁布“剪留辫子凭人自意”的法令,辫子是满人发型,强制汉人梳了两百余年。

    自废统治象征,仍于事无补,各省纷纷宣布独立自治。京城朝野,呼吁袁世凯复出平乱的声音越来越高。

    十一月二日,摄政王以政府名义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咨政院总裁溥伦抗议此项任命不合法律程序。咨政院是国家议会性质。

    十一月十日,由咨政院选举,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至此,中央系统内的满汉权力交接形式圆满,曾李袁三代汉臣“暗移神器”的谋划得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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