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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小巷流言 出门为患

    西新帘子胡同。李尊吾止步,放轻刀尖。

    一种怪异足音由远而近。

    即将出刀,一个老年妇女声音响起,格外洪亮:“宝儿呀,你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你。快回来吧。”耳力衰的老人,听自己的声音弱,才会如此洪亮。又跟喊叫不同,还是平常语调,似是武人内功。

    李尊吾哑然失笑,辨清足音是一只猫。

    看来眼盲真有不便……她是死了儿女,住在自家废墟上的老太太……听不到她声音,便把她忽略了,否则给峡佑村的钱里该分出些给她。

    李尊吾拱手行礼:“老妹妹,贵姓啊?”

    “老哥哥,别客气,女人随夫姓戴。那天看见您了,胡同口张家老三领你进来的。”

    戴婆走近,从李尊吾脚前抱起猫:“它这东西可贼呢,人的贵贱一下能分清。贵人,它就热乎,一般人连理都不理。”

    李尊吾苦笑:“我是贵人?”

    “嘿,老哥哥,您笑起来真好看,定是个场面上的人物,不然不会有这份风度。”

    对这个身上散发着垃圾异味的女人有说不出的好感,想坐下跟她聊天。没请她去六号院,手伸到她两臂之间,抚了抚猫背:“我算什么?在我老哥们里,有一个贵人,他笑起来,才真好看。”

    午饭时分,崔希贵关了庙门,伺候赵家姑娘吃饭。赵家姑娘吃得不多,崔希贵吃剩下的。饭后,菜盘端去厨房,赵家姑娘会出门,绕着庙转两圈。散步消食后,她回房午睡,崔希贵去厨房吃饭。

    正吃着,惊觉眼角里来了道黑影,崔希贵腾身跃出两米外,回身见李尊吾坐在了桌边。李尊吾:“总吃凉的,胃怎么受得了?”

    崔希贵:“我最受不了的是你,每次都把我吓个半死。”

    冷食,并不伤胃。冷食是哀情,五代十国时,亡国之民为哀悼故国,一年有两个月会吃冷食。满人做的麻花、糖耳朵、驴打滚,都是放凉了吃,街上买烧饼也往往赶不上热的……细究是亡国相。

    给李尊吾上了筷子,他却不吃:“我有大事办,一个环节不明,要你提供情况。”

    崔希贵登时郑重:“没说的。你讲。”

    李尊吾:“太监怎么来钱?”

    崔希贵:“……噢,当今皇上六岁,隆裕太后垂帘听政,你要刺杀皇上还是太后?”

    李尊吾:“江湖规矩,不问因由。”

    崔希贵:“隆裕太后跟前,得宠的大太监叫张兰德,你要找他?”

    李尊吾:“话多了。”

    崔希贵一声长叹:“小太监待遇严苛,半公开地做腌菜腌果的副业,送到王府讨赏,要不活不下去。孩子们聪明,做得比街上卖的好吃。大太监来钱的方法,则是最高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

    清室后宫肃穆,崔希贵一流大太监只在民间声誉响,在宫里仍是仆人,妄议时政,会受杖责驱逐。但底层传说得宠太监可影响人事任免,可悲的是官员们也信了小巷流言,纷纷献银。

    崔希贵不言不语,老实收下。得了好官职的人,觉得是他的功劳。没得好职位的人,觉得是礼金不够。于是送礼不绝,数额越送越大。

    李尊吾掰块烧饼,在嘴里嚼:“你这不是最高兵法,是最高政策——无为而无所不为。”

    崔希贵:“别恶心我了。朝廷任人,自有规律,能送礼,说明原有六七成希望。我不拿亏心钱,从不许诺什么。我白得了便宜,背后还要骂这帮官员,不顾朝廷恩典,只知个人私情,大清是要亡啊!”

    李尊吾扯嗓大喊:“既然你这么有钱,就多养一个人吧。听到没?”

    肩挂包袱、怀抱小猫的戴婆出现在厨房门口,向里深深行礼。

    崔希贵:“这……无缘无故的。”

    李尊吾:“她是我老妹妹。”

    王府井东街多福巷金针张医馆,来了位盲人。此处金针张三十余岁,二十一岁开馆。

    致盲病因是脑流青障,需要较高针艺。术前准备和术后敷药,共用六分钟。金针张嘱咐:“您这眼,现在就可看见,但要忍两个月,否则伤眼,忍得了么?”

    盲人点头,问道:“早知道金针张不收钱,城里开销大,你们靠什么维持?”

    金针张略显尴尬:“扎针免费,敷药收钱。您这药不便宜,两个月,五块鹰洋。”

    盲人失笑。

    问清敷法,自己换。只在夜晚敷药,天将亮时,去冰窖胡同,潜伏在杨宅屋顶,听院中脚步声起,眼睛便张开道缝,瞄一眼。

    瞄到仇家姐妹,紧紧闭上。没瞄到过邝恩貉,但直觉上他在宅内。

    杨宅有三名士兵,在京城怕招摇,不在门前站岗,只在院中巡逻。如果夏东来在,不会藏得如此轻松。他怎么还不回来,莫非死在了江西?

    他跟自己走镖、巷战,一点点带出来的……

    凛然一觉,院中过人,直奔大门。

    眼开一线,邝恩貉。

    他穿长衫,有着高个人穿长衫的翩翩风度。

    瞳中微痛,迅速合上。

    在百米外跟踪他。几天前,他跟踪我,十二年前,沈方壶跟踪程华安,也是此状况。

    第一次见他穿长衫,今日定有变故。行至皇宫东侧东华门大街,邝恩貉入了家商铺。开眼一瞄,三顺茶馆。

    近中午,皇宫方向开来一队官兵,拥着一辆两套马车。两套,指马的层次,车辕两层,前两匹、后两匹。是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下朝。

    突然从三顺茶馆二楼飞出一物,打到马车顶弹飞,爆出刺眼白光。巨声乍响,惊得李尊吾开眼,见倒地七八人,遍体血红。

    一人冲出茶馆,向马车投掷,又一声炸弹轰鸣。

    一匹马被炸伤,伤腿跪地,马车将倒时,这匹马却自行脱辕,猿猴般滚到路旁。

    第三颗炸弹飞出时,马车已绝尘而去。

    炸弹落在伤马附近,炸出一片血雾。

    侍卫队冲入三顺茶馆。赶来的军警封锁了大街。

    李尊吾翻入附近一座民宅,顺墙落下,蹲在地上久久不动。主人听到爆炸,正要出门看热闹,发现了他,不像是贼,像个街边晒太阳的普通老人,试探地问:“您谁呀?怎么跑我家晒太阳来了?”

    “想点事。您最好别出去,出门为患。”

    老头顺墙边溜走,快如游鱼,看方向是寻后门。主人追出几步,眼中却无人,心想大白天遇上狐仙,必有祸害,不敢再出门。

    李尊吾所思的是:第二颗炸弹爆炸后,刹那开眼,见到一个黑影挥剑斩断伤马缰锁,横臂压低马颈,将伤马抱出车辕,行出四步,连人带马摔地上,腿压在马身下,动弹不得。

    第三颗炸弹将伤马炸得血肉四溅,马下之人趁机逃脱,在血雾中的身姿是单手捂脸、腰塌腿斜,似受重伤。

    他身法快如鬼魅,常人之眼看不见他。

    斩断缰锁的是沈方壶的蛇鳞剑?抱马走出四步,是练虎尾鞭获得的神力?

    杨放心半夜醒来,这是仇大雪房间,她睡着,如一蓬摊开的荷叶。掀开帷幔,西墙梳妆台前似坐着一人。

    下床,行了几步,辨清是李尊吾,戴着新配的水晶眼镜,镜面颜色重于上一副。

    “杀我?”

    “世上只有杀人一件事么?以前也失眠,不像今晚这么难受。”

    杨放心搬凳子,坐到李尊吾身边,两人均顾忌床上女人,轻声慢语。

    李尊吾:“邝恩貉受伤了?”

    杨放心:“在美国陆军医院。”

    庚子年之后,美军没按条约撤出京城,占据正对皇宫的前门,安置机枪山炮。驻军配有医院,军队医院的外科手术水平较高。

    李尊吾:“他是个欺师逆徒,他不杀我,我必杀他。但他身上有我的功夫,哪怕死的是我,他在,我的功夫就还在。说明白了么?”

    杨放心点头,以为他依旧眼盲,补了一声哼音。

    李尊吾声音微颤:“他不会残废吧?”

    杨放心:“胳膊腿保住了,还能打。但半张脸毁了,日后做不了场面人。”

    一月后,邝恩貉出院,安置在刑部街邮电所内的小套院。一九○七年,袁府幕僚梁士诒创办交通银行,以金融手段控制邮政系统。

    伤的是左脸,左眼未盲,仍有十五米内的清晰度,鼻翼、嘴唇失形,一块枫叶大暗褐色伤痕从眼睑到腮部。

    袁府批了一笔不小的抚慰金。大部分用来买酒,身子很快虚了,酒是个测量单位,测寿命极限。昼夜不停地喝光三十箱酒后,心知来日无多。

    但生命又有反弹力,不多的来日,需要更大的酒量才能压缩。缩减一日,都变得困难,饮酒越来越痛苦,临近吞刀食火的程度。

    不知是梦中还是酒境,见戴水晶眼镜的李尊吾坐于床头,无表情地问话:“想确定一件事。武士会成立日,我当众羞辱你,是让你做间士(卧底),学得秘技虎尾鞭,武士会便掌握了混混的底牌。我自觉跟你有默契,你有么?”

    邝恩貉愣愣看着,辨别此景虚实。

    李尊吾继续说:“袁世凯要武士会变成刺客团,你现身赶我走,实则是给我解围,对么?你入幕袁府,是想探明政坛走势,好让我决定武士会去向,对么?你一直在帮我。”

    邝恩貉判断是梦境,自嘲地笑了,大口灌酒。

    傍晚,李尊吾敲杨宅大门,正式拜访。杨放心在书房接见,李尊吾:“邝恩貉在寻死。搭了他脉搏,武功尽失,不过半月,他就喝废了自己。”

    杨放心:“所以他还是一介武夫,袁公高看了他。”

    李尊吾搓着双手,不知是愤怒还是伤怀:“他是个乡野孩子,我没调教出来,以师道之礼聘做袁府幕僚,是他这辈子最荣耀的事了。望遵从当初待遇,讲出行动背后的玄机,不要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杨放心不语,李尊吾在水晶镜片后的眼张开:“事关机密,我不旁听,你跟他单说。只是不想他是个走卒,给他些尊重。”

    杨放心:“你作陪吧,我也有话想说说。三顺茶馆炸弹案后,我在袁府失势,袁公厚道,或许半年或许一年,才会赶我走。自此,国事与我无关。”

    不知是梦中还是酒境,邝恩貉见杨放心和李尊吾坐在屋中,杨放心:“听着就好,听懂多少,随便了。”

    此次炸弹袭击,对袁世凯只有好处。时值南北和谈,南方革命党提出的首要条件是清帝逊位,为君主立宪奋斗半生的袁世凯同意废除君主的共和制,不得不说是摄政王三年前对他的罢免所致,让他与清室恩情了断。

    劝清帝逊位,引起反弹,朝野怀疑袁世凯暗中与革命党结成利益联盟,满清新生代贵族组建军队与南方革命党血拼到底的呼声日高。此时遭刺,便可撇清跟革命党的关系,重获隆裕太后信任,逊位一事可继续谈判。

    错在杨放心想学《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做派,搞一场将主君置于险境的豪赌。他探知革命党炸袁企图,却没有通知袁世凯,只安排邝恩貉一人救驾。

    自行其是的特权,让主公先惊后喜的悬念——是小说评书中一位军师的荣光。小说害人,袁世凯没有惊喜,反而暗怒,觉得他把自己性命押上赌桌,是一介狂徒,不适合做乱局军师。

    南北和谈的新信息已对他隔绝。

    杨放心:“摄政王下昏招失国,我下昏招失职,革命党下昏招失民心,攻下武昌后,打出十八星旗,要建立只有十八省汉地的单一民族国家,满蒙藏都不要了,不知北方已形成广阔的各族混居区,一旦民族分裂,便成流血地。”

    邝恩貉挣扎起身:“竟有如此不知国情的政见?”

    杨放心:“现已改成象征汉满蒙回藏五族联盟的五色旗,以掩盖十八星旗的失策,但又提出誓杀清帝的口号。清帝逊位的好处,是民国合法继承大清国土,如果一场乱战下来后建国,不知多少国土沦落列强之手。”

    邝恩貉眼光亮得吓人,不知是酒徒狂态还是武功余晖:“为何南南北北都在下昏招?”

    杨放心:“说明上下两代人,都是失学的一代。张之洞的《劝学篇》说对了,不是不聪明不是少血性,当今混乱,是没学问。”

    近二十年学术,多是一党一派政见的伪装。

    留日学生多因革命活动耽误学业,屡中青龙会算计,为其所用。南京临时政府的顾问为日本政客内田良平、北一辉、犬养毅,在南北和谈期间,鼓吹“南北战争、革命彻底”的政见。

    传统学风随废除科举而衰亡。科举考试的本质不是专科学习,而是道统和民间选举机制,科举所本的四书五经是一种共识性的政治理念,科举考试承担地方选材、沟通上下阶层的作用。

    共识性政治理念空缺,是失学主因。在张之洞看来,当世两代人都不学无术,如果不能在一九一○年之前扭转学风,还会延误数代。一九一○年是张之洞在幕僚圈内对清朝灭亡的预测,他死于此年前。

    杨放心:“有一位南方刺客,上京杀王爷未遂,王爷为显示有政治胸襟,选择了不杀,并将自己与刺客的友好谈话登在报纸上。但那叫什么话?王爷说,你党的三民主义狭隘了,我认为世界必将大同。刺客说,我党向来无此主张。王爷说,不改初衷是好汉,佩服佩服。”

    李尊吾笑道:“驴唇不对马嘴,什么胸襟都没了。”

    杨放心:“刺客暴得大名,受国内报纸采访,都是冷静沉着的英烈相,受欧美记者采访,却没藏住轻浮,说他逃过死刑,是隆裕太后一句话。太后觉得他是美男子,说这样的人不该死,该去各地走走,留下跟他一样的孩子。”

    邝恩貉笑了:“这是混混的话。”

    杨放心赔笑两声,转而严肃,不再看邝恩貉,侧向李尊吾:“师道之礼,我已尽了。”李尊吾拱手行礼:“多谢,我无遗憾了。”

    两人起身出门,亦真亦幻。

    邝恩貉猛然自床沿弹起,燕子抄水般一道弧线飞向门口,似武功恢复,但脚尖一落地,周身绷不住劲,伐倒的大树般跌倒。

    院中鸟雀惊起,闭合的门内传来野兽嘶叫:“师父,三顺茶馆中的刺客,有一个是叶去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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