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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拳

    她面容娟秀,与她渴望杀人放火的内心形成巨大反差。我的夜话并没有赢得她的芳心,两个月后,她爱上了一个电脑骇客,从此沉迷于发送病毒邮件。

    其实我对女人已没了兴趣,她搬走后,我倍感轻松,开始了我的酒吧生涯。我常在菲律宾人唱歌的酒吧,每次都待到困倦的极限。一天几乎睡着时,一个女人向我走来,询问是否可以回家睡觉。我问:“哪个家?”她:“你的家。”被我拒绝。

    她走后,我便睡着。醒来时,一个老头坐在面前,一双老眼充满同情。他:“你刚才是和妻子分手,还是和女友分手?”我:“和小姐分手。”他:“不管你是和谁分手,都只有在我们那里才能放松。”

    我以为是色情场所,他摇摇头:“不是色情,是暴力。”他收了一千三百元的门票,将我带离了乏味的上海。

    初级拳手死亡率23%,中级拳手死亡率49%,高级拳手死亡率72%——两个小时后,我在一个温泉度假村,看到了这样的比赛。

    没有任何护具,没有任何规则,看客必须下注赌博。我选择了一个穿黑色短裤的选手,押了两千块钱。七分钟后,他被一脚踢断了颈骨。

    四十分钟后,第二场比赛开始,我选择了一个穿红色短裤的选手,押了一千块钱。庄家温和地一笑,说:“这么少?”我又押了一千,三分钟后,红短裤被摔裂了胯骨。

    看台上有许多嚎叫不停的少女,还有满脸通红的富豪。我则沮丧万分——身为国术馆馆长,竟然看不准输赢。我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高明。

    最后一场,我选了一个穿黄色短裤的选手,他坚持了十分钟,当场毙命。我对自己完全失望,找到了带我来的老头,要求参赛。老头善意地对我说:“打拳的都是十七八的小伙子,我看你三十多了吧?在我们这已经太老。”

    我找到了度假村主管,说交七千块钱,要求上台打拳。主管嘿嘿一笑,说:“别装了,我早看出你是个记者。”

    我一再申明我是个传统武术爱好者,很想体验现代搏击。他说:“你真是练家子?那你打我一拳。”他挨了我一拳后,就一直在地上蹲着,但还是没有答应我的请求。

    从此我在度假村逗留下来,盼望能有一次登台的机会。

    主管长着一张鬣狗般的脸,喝醉后爱说自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后代。他的祖先娶过世上最美的女人,但从他的相貌分析,他的家族早就衰败,一千年来没接触过像样的女人。

    我常常请他喝酒,一天说:“老兄,你要不让我登台,就给我找点事干。”他:“看来你真要磨下去了?好,我聘请你当特约监督。”

    我的工作是监督三十七个妇女。三十七个妇女一半来自东北,都是高中以上文化,代表了远去的工业时代;另一半来自西北,都是小学以下文化,代表了遥远的农业时代。她们爱和我聊天,讲的都是当代人的性爱怪癖,她们说当代人没什么性能力,所以怪癖很多。

    我的监督任务,就是严防她们逃跑,如果逃了就把她们抓回来。但她们从不逃跑,我对此大惑不解,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就住在主管隔壁。这座度假村是在一片老房的基础上翻修的,据说一百年前是辛亥革命的一个据点,完全西洋风格。一天主管到我的房间视察,意外地发现了墙上有一个铁钩,立刻为欧洲工艺的精美所迷醉。

    为了这个铁钩,他和我换了房间。在那里,他总是盘着腿坐在床上,抿一口酒,脸色绯红地瞟一眼铁钩。

    主管保持独身,而带我来的老头还有个女友。老头的女友五十五岁,是度假村的清洁工,一股榨菜味道。他俩一到晚上便如狼似虎,白天脸色很差,所有人都认为他俩活不了多长时间。

    我只能睡到凌晨两点,因为在此时水管便会叮咚乱响。一定是有人敲的,但由于水管连通三十五个房间,实在难以察觉是谁敲的,这也是整个度假村的烦恼。

    究竟是谁敲的?这是我生活的唯一悬念。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十五号的房客,因为她有一双长腿。我已发誓不近女色,但还是禁不住观望她的身影,我暗自称呼她为“长腿姑娘”,并为自己的文采而得意扬扬。

    严格说来,我只见过她两次,均为背影。她是度假村少有的独身客人,从不观看夜晚的擂台赛,总是一个人关在屋中。在一个被水管响声吵得不能入睡的夜晚,我敲响了她的房间。

    她穿着淡黄色睡衣,小腹隆起。

    我遗憾地说:“祝贺你。还有几个月就生了?”她摇摇头,说:“已经生完了。”她抿嘴一乐,向我讲述了一个生理常识:女人生完小孩后,膨胀的子宫需要六个星期才能缩回原样。

    看着我将信将疑的表情,她示意我可以摸摸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富于弹性,我连声称谢,准备告辞,她的眼睛转了转,说:“有什么好玩的吗?说来听听。”

    走进她的房间,我庄重地坐下,表明我其实是国术馆馆长。她为一个武林高手的到来而惊慌失措,发出一阵大笑。我说我极具危险性,起码经历过四十个女人,她捂着肚子强忍着笑,示意我可以开门出去。

    她关门的时候,说:“实在抱歉,我是剖腹产,伤口未好,现在还不能笑。你真是个流氓吗?”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她也显得很认真,说:“那好吧。等我的肚子再小点,就试试你是个什么人。”

    我回到房间后,水管没有再响,十分后悔,由于她的小腹触目惊心,我忘了记住她的容貌。应该很漂亮吧。

    两眼无神地迎来新的一天,我被告知近一个星期擂台伤残了十一人,今天已凑不齐拳手。我自告奋勇地要求登台,而主管好心地告诫我说:“我是拿你当朋友,才不让你上台的。”

    于是我还是在擂台下溜达。今天,从外地运来了两个中级拳手,度假村一般是出场费三千的低级选手,中级选手出场费是五万。我谦虚地询问他俩如何练功夫,一个说:“每天踢铁栅栏五千下。”另一个说:“每天撞墙一万次。”

    然后他俩对垒,双双玩完。收尸的时候,主管对我说:“怎么样,我够哥们吧。”

    我已经三十二岁多,我的武功已到了极限,只好承认主管是我的朋友。喝了两听啤酒后,我再次敲响了长腿姑娘的房门。她睡眼蒙眬地打开房门,我说:“我只想记住你的容貌。”

    她打了哈欠,说:“记住了吧?”然后关上了门,给我留下一个欠佳的印象。

    度假村有从俄罗斯引进的草种,两尺多高,在夜风中犹如一片芦苇,常有野猫野狗出没。

    坐在这片俄罗斯草坪上,我仰望着月亮,身边有人“嗷嗷”叫了两声。我脖梗子汗毛竖起,扭头见是主管。

    主管抬着一箱瓶啤从草丛里钻出,说:“朋友,看样子你对现实产生了不满。”他说他在十五岁时就患上了失眠症,已经二十五年对现实不满。

    我们两人坐着,仰望月亮,月光下的度假村宁静祥和。一只野猫在前方优雅地走过,主管对我说:“其实这里是最好的地方。”他对我讲起了外面的世界,度假村外充满危险,有着各种各样的恶俗人物。在度假村,只要简单的流血就可以使人得到满足,而外面的世界却需要更多。

    他一定有着伤心往事,或是凄美爱情。但他超乎我的想象,他说他是个天生的智者,没有经过什么就已看穿一切。也许他真是李世民的后代,他祖先的经历已足够悲惨。

    我默默无语,他好心地问我:“相反你应该有一段伤心往事,不然不会要打擂台自杀。”我诚恳地告诉他:“你想歪了,我真是一代国术馆馆长。”他深刻地看了我一眼,说:“生活中还有美好的事物,比如天上的月亮。为了月亮,你要活下去。”

    我问:“除了月亮还有什么?”他思考了半晌,说:“很遗憾,没有了。”我俩都承认人类在太阳升起后就变得恶劣。此时在远处响起了男女的呻吟声,我俩都知道是拉客老头和女清洁工。主管告诉我,其实俩人都到了岁数,他俩的呻吟是一个假象,目的是给世界保存一点希望。

    我没料到他俩如此伟大,感动得流下晶莹的泪水。主管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在胡说八道,这对狗男女狗一样地快活。”我问主管为何不找个女人,他说人只有在睡着后才有个人样,他实在不愿再被女人玷污。

    说完他就醉倒了,并谢绝了我将他搬回房间。他在草丛的旋涡中,纯洁得犹如婴儿。也许清晨他会冻死,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向房舍走去。我知道,我将第三次敲响长腿姑娘的房门。

    她打开房门时,我的眼力在她的脸上涣散。我说:“是你每天晚上敲水管吧!”她叹了口气,说:“我早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被抓到。”

    想不到猜中了。我审问了她两个小时,她仍然没有交代清楚她的动机。天快亮时,她说:“其实我只是出于无聊。”我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然后就醉倒在地板之上。

    二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她长发遮面,抱腿坐在我身边,细声细语地叫了声:“猫咪。”我迅速起身,在我严厉目光的逼视下,她交代了她全部的罪行。

    她昨晚在我的脸上画上了六根胡须,在镜子前,我看到了一张猫脸。她用的是碳素笔,一时很难洗掉。她已多次道歉,并许诺以后要好好待我。我满脸生疼,散发着肥皂味,又一次记起我国术馆馆长的身份。

    我应该将她击毙,但我低沉地说:“你有一米八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女人显高,其实我只有一米七二。”我“噢”了一声,过了一会说:“那也够高的。”

    她舒展两腿,得意地显示身长,也凸显出了圆圆的小腹。我问:“你的孩子呢?”她:“在暖箱里。”我:“死婴?”她:“早产。”

    我又了解到一个医学常识——早产儿都要在暖箱里保护。她说由于孩子一直不在身边,她至今没有做母亲的感觉。她的上半身酸楚无比,每一个痛点都是奶滴。这些奶滴不能凝固,需要有人不断地揉搓。她孤身一人,晚上忍受不住时就乱敲水管。

    她劝我不要问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也远在天边。我向她保证我的双手丧失了触觉,她便躺在床上,袒露胸膛,一会儿,我的五指间流出了稀薄的白色。从此,只要水管一响,我就会奔赴她的房间。

    不知过去多久,她的小腹回缩。那晚我去找她时,注意到这个变化。她的胸膛潮湿后,两手掐住了我的脖子,说:“想不想活命?”我保住了我的性命,而她鲜血淋漓。

    她跑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她的长腿令她坐姿优美。我惊喜地说:“想不到你还是处女!”她脸色一变,声音凄楚:“你毁了我。”

    一时兴奋,我俩都搞错了,那是她生育的残血。

    我俩在度假村避人耳目,每晚我都要越过长长的屋脊才到达她的窗口。有时会被坐在俄罗斯草丛中的主管看到,他总是举起酒瓶向我致意。我在白天试探他,他说只要一看到我上房的身影,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喝醉。

    长腿姑娘也会来找我,她总是拿着一个垃圾袋走出门,绕过垃圾站,一溜小跑地钻进我的房间。我说她纯粹是在掩耳盗铃,她就捂着嘴笑个不停。

    她对我毫无触觉的双手表示遗憾,管我的抚摸叫作“纯洁的问候”。我两臂内侧的肌肉夹着她,她皮肤的温度令我感慨万千。

    一晚,我们相拥着入睡,度假村中响起了枪声。度假村的温泉中漂着一具男尸,血迹已被流水稀释。主管垂头站在岸边,见我来了,说:“美好的事物总令人徒生伤感。每年我们这都有自杀的贪官。”

    拉客老头从水中打捞出了一把手枪,主管接过,不屑地说:“这种枪叫‘曲尺’,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日本警察的装备。看来这是个小贪官,用这种枪自杀,真是没有品位。”

    他带我去看他的收藏,打开一个壁橱,里面挂满了仿真手枪,的确显得先进。他拿起一把德国派斯99枪型,装上一颗黄豆,“叭”的一声,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得意地说:“虽然都是玩具,但要是抵住人的眼球或耳朵眼,还是能一下把人打死。你信不信?”

    我只能点头称是。他掏出丑陋的曲尺,念叨着“这算个什么”,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摆弄了很久。晚上,他邀请我到俄罗斯草丛喝酒,当一只野猫横过马路时,他掏出了曲尺。

    猫被打得飞起,稀烂地摔在地上。他很久才缓过神来,两眼发光地说:“你有仇人吗?我可以为你报仇。”

    我的冤仇要推到我出生之前,我的仇人早已老死。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再次提出要打擂台。他收起手枪,正色地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必须保护你的生命。”

    为了唤起我生存的信念,他向我说出了心底的秘密。在离度假村三公里外,是一座大湖,湖边有一所幽静的学府,里面全是热情的女大学生。他每年都会去那里谈一次恋爱,为了保持感情的纯洁,他都努力地压抑自己,一旦碰上了女生的手指,他就结束这一段感情。

    必须承认,他是个怪人。但湖边女校引起了我的兴趣,当凌晨两点的水管声响起,我已坐在了校园门口。女生宿舍在黑暗中是一片窃窃私语声,青春期的女孩爱说梦话,这是女校特有的景观。

    我曾在大学做过保安,知道学生们为了半夜上厕所,都不锁房门。我走进一间女生宿舍,立刻感受到青春的气息。度假村中的俄罗斯草丛也是这种气息,难怪主管留恋那里。我也曾经和她们一样年轻,但我的青春没有赢得一个女孩,便转瞬间过去。

    黯然神伤时,一个女生走下床来,伸直两臂踢门出去。她穿着睡裙,一直走到湖边,在一条长椅坐下。我惴惴不安地跟着她,也坐了下来。湖水声有催眠作用,过了很久,她开口说话:“你到我们宿舍来干吗?”我大惊失色:“原来你不是梦游!”

    她不是学生,我误入了教师宿舍。她显示手中的喷剂药瓶,说只要一按,我的眼睛就要永久失明。我说出了我遗憾的青春,希望得到她的谅解。

    她收起药瓶,说:“别这么讲,咱们这代人都很遗憾。”

    在大湖的东侧,居住着她的父母。那是一所古旧宅院,是她家的祖产。第二天我醒来,她的父母站在床头,对我发出啧啧赞叹。他们说他们女儿在头顶有一个四厘米高的红色瘤子,致使青春蹉跎,但她积极上进,日后很可能成为校长。两位老人脆弱善良,我只能表示对这件婚事感到满意。

    我吃完早饭后,她戴着一顶太阳帽出现在我面前,给我剥了个橘子,说:“你就这么答应了?”我点点头,看得出她心情很好,说:“我今天真想生个孩子。”她刚刚结束处女生涯,智慧还没有得到开发。

    我在她家待了一个星期,她晕头涨脑的话便渐渐减少。做爱时,她一丝不挂,却始终严实地戴着太阳帽,这一怪异的造型令她格外性感。一天我对她说:“能不能把帽子摘掉,让我多了解你一点。”

    她骑在我身上,摘掉了帽子,闭着眼睛说:“不喜欢了?”我说:“喜欢。”但她还是很快戴上帽子,伏在我胸口说:“你是什么人,也让我多了解你一点。”

    我说我是国术馆馆长,她生气地说:“你能不能讲点真话。”我只好说起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年轻时英俊潇洒,属于一个帅哥集体。

    他们集体爱恋着一个瘦弱的女孩,随时会为她献出生命,她被称为“社长”。但他们没有机会显示自己的勇敢,这个集体被很快解散,各奔东西时,小伙子们许诺彼此的儿女长大后要结成夫妻,以纪念父辈的壮志未酬。

    这些幼稚的话语,我父亲一直牢记在心,嘱咐我生来就有个媳妇,我的岳父绰号“疤楞”。他是一个南方小伙,许多年来生死未卜。她从我身上爬下来,轻声问:“社长叫什么?”我说出了一个名字。

    她穿戴整齐地出门而去,过一会带进了她的父母。他的父亲掀开上衣,胸口有一条五厘米的刀疤。她伏在我的肩头,泣不成声地说:“我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妻子。”

    必须离开这里,我的父亲灾难重重,他的过去令人生厌,他给了我血肉,但我不能延续他的生命。凌晨一点时,她沉沉睡着,由于多年禁欲,她的鼻翼仍少女般娇嫩。没有亲她,我跳出了窗外。

    在翻越院墙时,看见弟弟蹲在墙根。他仍是十岁模样,手指举到口前,说:“嘘——哥,是我。你应该回去,你属于这里。”我骑在墙头,说:“我在这里做什么?”他:“生小孩。你俩都是的火种,剩得不多了。”我摇摇头,当我跳下的时候,地上已没有了弟弟。

    我用了一个小时走回度假村,正是水管声响起的凌晨两点。在屋脊上行走时,草丛里的主管惊喜地大叫:“你回来了!”我:“嘘——这是你酒后的幻象。”

    三

    她有着修长双腿,她的眼睛时而浅棕色时而黑不见底,在我的拥抱下,会奶水流溢——她就是我的长腿姑娘。倒挂在她的窗外,见她蹲在地上,手中拿着发卡,正在兴致勃勃地敲着水管。

    我低喝一声:“老毛病又犯了?”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我落在她的身旁,自我感觉很像采花大盗。她竟有些羞涩,收起发卡,背过身,说了声:“你跑哪去了?”我:“闯到父辈的迷魂阵里去了。”

    她从床底下拽出了块黑乎乎的东西,一脸喜色,说:“我们有孩子了。”我一个星期不在,她收养了一只野狗。

    她已给它洗刷多遍,抱在怀里满怀憧憬。它耷拉着耳朵,鼻头扁扁。我立刻拒绝要这样的孩子,但在她的强迫下,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于是,我在我三十二岁的时候,和别人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并成了一条狗的父亲。

    即便是虚拟的婚姻生活,也足以令人消沉。组成了一家人后,我和她常抱着狗没完没了地看电视。一天,电视里说原始人类女性用人奶哺育小狼,于是狼变成狗。她乳房鼓胀,跃跃欲试,问我:“狼喝人奶变成了狗,狗喝人奶会变成什么?”我:“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你的狗一定会变成个怪物。”

    她想她的小孩了。

    一天电视里播放,由于暖箱供氧过量,许多早产儿都会失明。很奇怪,她毫无反应。经过询问,她告诉我,她的婴儿远在美国。

    她的孩子是个男孩,我问她为何没去,她说是签证问题。她的丈夫比我小几岁,从照片上看,眼神灵活,非常聪明。每当看到他,我便会思索人生的意义。我已经三十二岁,愈发地明白,我的存活是多么侥幸。我所能做的,就是沉迷于女性的肉体。

    她的脖颈发丝黄嫩,端坐的臀部犹如明朝花瓶的底部,饱满稳定。她的锁骨形状婉约,有着玉器的音质。她的肉体是我能承受的唯一重量。但抱着她,我仍然绝望,一种孤岛上的绝望。

    登上孤岛,依旧无法摆脱大海汪洋。孤岛是大海的一个玩笑,暂时的生机是残忍的圈套。

    她脱掉了她的衣服,野狗好奇地盯着她的乳房。躺在床上后,她瞟了眼目瞪口呆的野狗,对我说:“咱俩算是有孩子的人了,今天能不能度过一个纯洁的夜晚?”我点点头,将狗放在我俩中间,说:“现在该做的,就是哄它睡觉。”

    她唱了五首催眠曲,野狗仍没睡着。它躺在两个赤裸的人类中间,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她,它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尴尬。我说:“别强求它了。”一把将野狗抱起,打开窗户,扔了出去。我走回床,碰触到她高热度的身体。

    沉沉入眠后,窗外响起一声凄厉的狗叫。打开窗户,见野狗倒挂在排水管上,我将它摘下来,连亲两口,抱回床上。她瞟了一眼,嘀咕了一句:“可怜的孩子。”转头睡去。

    我却意外地遭遇到伟大的父爱,感情澎湃地对野狗说:“从此你就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了,放心,爸爸一定会将你抚养长大。”野狗两眼水汪汪地点点头,我豪情万丈地睡去。

    第二天晚上,它又被扔出了窗外。

    也许我将在这里活上一百年。一百年后,也许是疾病也许是战争,总有一个原因使人口减少。地球上满是腐烂的尸体,土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养,长出许多参天大树,令几代人类苦恼的环保问题,终于得到解决。

    那时的我已有一百三十二岁,在二十一世纪得到了周全的医疗和优良的饮食。新型人类的胚胎在试管中培育,当他们成长起来,我们将受到歧视。

    这种情况在四十六万年前曾发生过一次,当人类诞生后,猿类便自卑地死去。我们创造了五千年的灿烂文明,然后将走上猿的道路。

    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不会有精力回忆每一件往事,能记起的也许只有:一百年前,我练过武术——每当如此一想,我便会跳到床上,与她搏斗一番,总是很快就疲劳不堪。

    和我一样,她也爱想一百年以后的事情。一百年的光阴,也无力改变她的容貌,她在新型人种中存活下来,全是因为长得漂亮——她的想象力十分有限,只能把事情往好处想想。

    就这么活下去了!四

    度假村上空总是飘着西藏的云彩,大簇大簇的,显得宇宙无比深远。我立下“活下去”的誓言,度假村便迎来了少有的阴天。主管望了望扁平的灰色天空,沉痛地对我说“暗拳之王”就要到来,从此度假村将繁荣富强。

    暗拳之王叫邹抗日,出场费高达七十八万。他生长在陕北农村,从小的理想是当个演员,十八岁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所有老师都认为他会成为明星。之所以走上打暗拳的道路,悲剧的根源在他的爷爷。

    这老人家是抗日战争时的游击队员,擅长制造土枪。老人家不想让手艺失传,早早地就传给了孙子。邹抗日刚上学便暗恋上一个同班女生,同班女生很快和一个高班男生谈上恋爱。于是邹抗日连夜造了把土枪。

    他杀人未遂,被学校开除。他的演员梦就此搁浅,认识到自己最适合当个游击队员。他没找到游击队,却发现了私家擂台,从此打上了暗拳。

    主管对我说:“每一个能自己造出把枪的人,都值得尊重。”邹抗日到来后,票价升了六倍,而赌注会在百万以上。

    他有着陕北人特有的鼻梁,延续着眉弓的高度贯通下来。打暗拳没有规则限制,拳手们一上场便乱踢乱踹,相互击碎鼻梁。他是暗拳之王,因为他保住了他高高的鼻梁。

    如同一只犀牛,他挺着他的鼻梁。每日的清晨四点,是他的练功时间。他对着度假村的一棵千年松树踢踢打打,不久后整树的松针一片枯黄。他打死了一棵树的壮举,在三十七个小姐中引起轰动,虽然由于观众增多,她们每晚的业务有着难以想象的压力,但还是一致表示,可以对他无偿服务。

    听说他拒绝了。他念念不忘的是南京大屠杀,以中国人受到的凌辱来激励自己。我们都渐渐明白他是个疯子,但国恨家仇的情绪令他不可战胜。

    他有着野兽般的体臭,脚踝粗大,横踹力惊人,连续出击时犹如一把砍刀。他踢断过无数小腿骨,观众席爆发出“杀死他”的吼声时,他会给断腿者补上一脚,犹如小孩揪掉布娃娃的脑袋。

    在强光的照射下,他的鼻子闪闪发光,令我再一次记起我的身份是国术馆馆长。

    一日清晨,我从长腿姑娘身旁站起,将野狗从排水管上摘下,跳到窗外。枯黄的松树下,邹抗日后背的肌肉蛇一样扭动。我俩必将有一场决斗,这是肉体决定的,我和他都拥有一个强悍的雄性肉体,所以我俩只能有一个存活。

    突然,他转过脸来,叫了一声:“小狗!”

    以后发生的事是,我谈了很多养狗的乐趣,他听得一脸痴迷。他说他在人间倍感孤独,是一个被遗弃的游击队员,他有着报效祖国的凌云壮志,但屡屡受挫。于是他决定爱一个生物,先开始他选择了女人,后来他选择了狗。

    我头脑一热,说:“喜欢就拿走吧。”他紧紧地抱住了野狗,浑身的肌肉一阵痉挛。

    当我两手空空地回到长腿姑娘处,才意识到我送掉了我们的孩子。她醒来后,听到这一噩耗,立刻冲出屋去。五分钟后,她竟然抱着野狗回来了,我惊讶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可是个野蛮的人。”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赶到松树下,邹抗日的回答是,这是一个倒霉的早晨,他遇上了一个很凶的女人。

    随着邹抗日的到来,度假村在渐渐改变,在俄罗斯草丛的晚上,我和主管经常可以看见一些面部腐烂的男子。他们的脸在白天完好无损,夜晚来临便稀烂一团。我问馆长:“他们是吸血鬼吧?”主管答道:“不,他们侵吞了国有资产。”

    这些民营企业家比较豪迈,邹抗日的身价很快涨到一百万,凑成了整数。但这个数目还是很低的,一个企业家说,在缅甸、泰国,邹抗日起码能值五百万。他们评价拳手爱用“醒目”一词,这也是他们赞美小姐的词汇。

    他们来度假村不找小姐,都自带“醒目”的少女。这些女孩看打擂时非常投入,会发出高潮般的呻吟。

    邹抗日过于“醒目”,他必将死于他的身价。一个拳手的安全身价不能超过五万元,在这个范围里,没有高手,一旦超越这一底线,便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怪物。

    一个平庸拳手在平庸的圈子里,可以存活多年,五万五万地发家致富,留下脑震荡的后遗症,预测寿命可以达到六十岁左右。而一个有天赋的拳手,则很少活过三十五岁,因为他进入了一个强者的世界。邹抗日必死——人们给他押注,就是希望他为他们赢钱,或是死在擂台上。

    一切在迅速地改变,擂台赛开始播放震耳欲聋的英国摇滚,四角安装上了液晶屏幕,放映缅甸、泰国血肉横飞的拳赛录像。观众席的座位加宽,变成了电影院里的情侣座,后来情侣座再次加宽,几乎就是一张大床。

    我有一次坐在大床上观看比赛,泣不成声,倍感中华武术的堕落。我是一代国术馆馆长,有责任制止这一情况——我再次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我和主管严肃地讨论这一问题,他套用香港影星黄秋生的获奖宣言作为答复:“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我存在的时代。”

    他说社会是一个巨大的电脑程序,会更新升级,当你企图有所改变,它便已经升级。它永远走在所有人前面,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一个固执的人相当于电脑病毒,迟早会被清除。

    主管说自己是一个毫无自主性的程序环节,在度假村,他受控于庄家。由一个组织提供场地操纵擂台赛,被称为“活庄”。度假村以前是活庄,当赌注暴涨到无法想象的程度后,主办方和场地方是同一伙人,便有打假拳的嫌疑,为了取信于赌徒,度假村只收场地费,将主办权让给了别人。

    那是本省一个有信誉的富豪,他负责支付拳手的出场费和奖金,管理着巨大的赌注,被称为“定庄”。

    主管讲,定庄在这个省份一手遮天,他的汽车上有一个喇叭,每当遇到堵车,他就拿着喇叭喊道:“前边的车,给我统统开到人行道上去!”定庄虽然稍显粗野,但他是个少有的公平人,明辨是非,只要张嘴就会说得人心服口服。

    主管回忆上次见到定庄的情景。一晚他在自己房间,脸色绯红地瞟着欧洲铁钩喝酒,那个钩子凝聚了欧洲文明的优美,主管初恋般爱着它。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窗外,拿着喇叭说:“拔下钩子,给我!”主管:“为什么?”黑影:“因为,我是定庄。”

    对此,主管仍然觉得公道,说:“巧取豪夺,本就是他们这种人干的事情。”定庄已经很久没来度假村了,有人判断他被仇家杀死,有人推测他进了监狱。但他的定庄业务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所有赌金都得到公平的分配。

    他已得到了永生,因为他的事业在延续。而我,活着便等于死了,我始终没机会做一点国术馆馆长该做的事情。万分沮丧,我挥手告别了草丛中的主管,跳上房梁,一溜小跑,奔向长腿姑娘的房间。

    她有着清爽的眼瞳和温暖的腹部,她是我此生的归宿。从窗户翻下后,我见到一个人正抱着野狗坐在她的床上。他眉毛轻淡,鼻梁细长,大病初愈般脸色惨白。野狗在他十指的拨弄下,陶醉得四爪乱颤。这样的一双手,如果拨弄女人,会是怎样的效果?

    我:“屋里的女人呢?”

    他:“衣柜里。”

    我向衣柜走去,他叹了口气,说:“已经被切成四块了。劝你不要看了,你和她姘了一场,还是留点好印象吧。”

    衣柜是日本样式,木纹精细,犹如一串串深海的旋涡。我吸了口气,打开柜门,便看见她直挺挺地站在里面。她一脸愧色,说:“真对不起,那就是令我生小孩的人。”

    她完好无损,没有被切成四块。坐在床上的人嘿嘿笑了,说:“你想被切成几块?”我将像蛋糕一样被切成数块,然后被粉碎晾干,成为某个浅海渔场的饲料——死于擂台的拳手便是这样的归宿。仿佛一个灵感,我忽然明白了他是谁。

    我逐渐将他看得仔细,他的年龄应该在三十至七十岁之间,在青年人的外观下,眼角嘴角潜伏着疲乏的皱纹。他将野狗扔在了地上,搓着手指说:“怎么,你对此好像不太满意?我这人做事一向公平,世上的死法千千万,总能挑出你满意的一种。”

    我:“我想死在擂台上。”他:“不太可能,像你这样的人上了擂台,就没人押注了。完全是经济角度,并非我不通人情。”我:“会有人押注。因为我是国术馆馆长。”

    他:“……你是疯子吗?”我摇了摇头,问:“你是定庄吗?”他说:“是。”

    我:“前一段时间你到哪去了?”他:“……你还挺有闲心。快说说你为什么是国术馆馆长,否则,我还是想把你切成四块。”

    我讲述了我的师承,他双眉紧皱,说:“有点复杂。容我先打盘麻将,换换脑子,再答复你。”他走到门口停下了步伐,说:“要不你俩一块去吧。”

    五

    他的麻将玩得很小,都是十元二十元的赌注。暗拳的巨额赌注,已令他对赌大觉得乏味。他的赌友都是度假村做保安、清洁的民工,民工在度假村被称为“叔叔”。

    叔叔们每到春节回农村前,会有一场数百人的大赌,称为“见个输赢”,输得精光的人便留下,赢钱的人风风光光地回家,带给老乡们一个豪爽、成功的形象。难怪农民对城市满怀向往。

    “年关大赌”磨炼了叔叔们的赌技,定庄在各种乡音的脏话声中,玩得不亦乐乎。他赌博时,得有熟人守在身边,###得心里安稳。但他又喜欢只看到赌友,所以长腿姑娘每次陪他赌牌时,总是自觉地钻进屋里的衣柜,一站便七八个小时。

    此次赌博,他也安排我俩站在叔叔宿舍的衣柜中。我老实地站了进去,又觉得屈辱,一步站出来想争辩几句,不料说的话却是:“你现在还让我和她待在一块?”

    长腿姑娘猛抬头,死死地盯着我。定庄慢悠悠地说:“我敢保证,你俩绝不敢在柜子里做些什么。”我无话可说,关上了柜子门。

    在汗味熏蒸的衣柜,我只能看到长腿姑娘大致的轮廓。我几乎感受不到自己还有呼吸,她的呼吸声却清晰稳健。过了很久,她说:“你是不是怕他?”

    我的脖颈完全僵硬,她说:“你要是不怕他,就抱我一下。”我抱住了她,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叹道:“你不是国术馆馆长吗?”这句话犹如一针激素,打得我兴奋异常。我解下了她的裙扣,狠狠地说:“好,咱们就在这里做爱!”

    她一下将我紧紧地抱住,锁住了我所有的动作。我以为将遭遇一个热烈的亲吻,不料她说:“如果你真那么勇,就踢开柜子,走出去。”

    我松开了她。

    我俩的体温令柜子很快变得闷热,我一身流满黏糊糊的汗,我想她也一样。外面是各种乡音的脏话,定庄也偶尔用标准的普通话骂上几声。她喃喃道:“他很少说脏字,看来他是真的玩得高兴了。”我应了一句:“是呀。”然后我俩再没有说话。

    站久了,我像驴马一样,站着睡着了。柜门打开来的时刻,我及时地醒来,牲畜般敏感。

    定庄带我们离开了叔叔们的宿舍,他走在前面,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我俩乖乖地跟随。定庄一直在念叨:“真他妈不容易,总算赢了一回叔叔的钱。”他回过头问我猜他赢了多少,没等我猜,便喜洋洋地说:“一晚上,赢了七十三块零四毛,我他妈大胜!”

    路过俄罗斯草丛时,主管一下站起,仰头喝了口酒,便滚落在草丛里。定庄将我俩带回了长腿姑娘的房间,说他的头脑已经清楚,准许我打擂台。我:“和什么级别的打?”他:“邹抗日。”我:“为什么?”他:“因为你是国术馆馆长。”

    他说完便开门而去,我连忙追出,喊道:“怎么,你还让我俩住在一起?”他诧异地回头,说:“你考虑的怎么比我还多?放心,我保证你俩什么都不敢做。如果你对打擂没有自信,我可以给你十天的准备时间。”

    我原想说立刻打擂,但还是同意了他的安排。回到房间,长腿姑娘说:“睡觉吗?”我:“睡。”她大汗淋漓之后,说:“你还是走吧。不用担心,可以走得掉。”

    在度假村的西北角有一棵榕树,榕树下有一个排积水的阴沟,在无水的时候,成为了狗道。每到深夜,就有无数野猫野狗从此而入,在垃圾堆里寻觅食物——这里就是我的生路。

    临别时,我说:“你照片上的丈夫不是他呀。”由于经营赌博,定庄从来不照相,不曾有过一张照片。她说:“照片上的是谢霆锋,你真的不知道呀?”我只知道刘德华,从此认识了谢霆锋。

    我点点头,踏上了路途。在经过俄罗斯草丛时,我见到了主管醉倒的身影,隐约听到远处拉客老头和清洁老妇快慰的呻吟。

    我早晨有过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的强烈预感,不料夜晚就要离开。被邹抗日打死的松树,在月光下有一道银边,走过它三百米后,我看到一棵巨大的榕树。

    榕树是南方植物,不像北方植物长得坚实细密,榕树很快便能长得巨大,犹如一条轮船横悬在地上。在北欧的童话中,榕树下总是歇息着精灵。

    我站在榕树下,听着树叶噼啪的响声。如同皮肤上的一块毒疮,在院墙中有一个阴沟的孔洞。我所要做的,只是跳下去。

    两耳的血液在密集地流淌,我的掌心全是汗滴。一种莫名的预感令我转过头,便见到来路上出现了一个急速奔跑的高挑人影。这个人影,我极度熟悉,知道其中的每一处转折,她便是我的长腿姑娘。

    她跑到我面前,喘得说不出话。我注意到她特意换了双运动鞋,这双鞋又厚又大,和她轻薄的睡裙太不和谐。她对我看她鞋的视线感到不满,跺了下脚,一把抓来,将我的衬衣揪起一块。

    她就这样揪着我,将我带离了阴沟地带。她的脖颈,发丝散乱,她的发卡,银光闪闪,她便是用它敲响水管,将我引到了她的身边。

    望了望身后的榕树,它已被房屋遮挡,仅能看到一点树冠的弧线,犹如大海中鲸鱼的背脊。我说:“你不是要我逃走吗?”她更紧地攥着我的衬衣,指甲几乎刺进我的皮肉。

    她想我活着,但她又不愿我是个懦夫——这样的话,她不会对我说出。从女人的角度讲,我真的不能是懦夫,否则她的爱情便会大大地贬值。男人属于社会,女人属于观念,她们总会发明一些莫名其妙的观念,因为她们想活得浪漫。

    也许我在她的心中一直是个敢作敢为的好汉,我很容易给别人造成这一印象,我很早以前便已活得很不规范,三十多年基本在胡闹。

    挽住一匹惊马的方法,是用手臂紧紧地拢住它的脖颈,手扣在大动脉上。她走得很慢,我仍采用了制服惊马的方法,紧紧地拢住她的躯干,扣住了她左侧的乳房。

    她停了下来。我:“虽然我是国术馆馆长,但从没来得及行侠仗义。第一次遇上恶势力,稍微有点慌乱,可以理解吧?”她回过身来,深黑的瞳仁色泽变浅,女人可以在任何条件下令双眼明亮。她说:“可以。”

    我俩手拉手走回了房间,她为我制订了练功计划,令我哑然失笑。又有许多日子我没有练拳了,但我知道,只要我重新开始,功夫便会飞速地回来。我拒绝了早晨五点钟的晨练,也拒绝了一天吃八个鸡蛋,还取消了晚上的长跑。

    她不断发出感慨:“你真懒呀!”我说:“你可以让懦夫变成好汉,但很难让懒蛋变得勤快。”她吃吃笑了起来,刹那间我觉得一种东西飞速地回来了,那是我和她如胶似漆的状态,那时定庄还没有出现。

    我练了两个小时拳后,窗外便开始发白,响起了阵阵鸟叫。新的一天开始了,她坐在晨光里,两眼闪烁光泽。她应该为我的武功所折服,我收住了拳势,神采奕奕地站定,说:“想不到,你能看出拳术的精妙。”

    她:“什么呀,你打拳总小步蹭着,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只是庆幸,你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他之所以让我俩还住在一起,是因为他想看到我惴惴不安的丑态,屈辱求生,然后崩溃。

    她在今天早晨分外漂亮,每一根眉毛都显得顺畅,我终于问出了:“你为什么会给他生了个小孩?”

    她说她来自南方的富饶之乡,那里的猪马都用大米喂养。如同那里的农作物,她滋润地成长,不但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智力。她以优异的考试成绩离开了家乡,上大学时,她参加了学校舞蹈社,学习长穗扇子舞。三年级时,有人给学校捐款装修了礼堂,在礼堂落成典礼上,学生们作了各种才艺表演。

    捐款的人当场表示:“我喜欢那个扇扇子的。”校长撮合了这桩事,于是每一个办公室都安上了空调,捐款的人就是定庄。中国大款的儿子都是美国人,定庄也让她到美国生孩子,他的后代生来便有绿卡,日后必将成为个精明的坏蛋。

    她说女人都喜欢有财富的男人,财富令男人风度翩翩。她一直对自己的智力有自信,对这一选择感到满意,而我的出现极不合理。我是寂寞的产物。

    一道霞光从窗户射入,现在是邹抗日练功的时间。霞光在她的脸上印下一块橘红的光斑,如同甩掉叮在脸上的蚊子,她猛然扭头。

    霞光落在了床单上,她说:“你不会死吧?”我是这样回答她的:“邹抗日用举重、拉弹簧来训练肌肉,虽然很有力,但他的肌肉纤维只有一个方向。而我的肌肉纤维是立体的,可以向四面八方使劲——这是中华武术的独到之处。我不会死。”

    她依偎在我怀里,对我的身体钦佩不已。忽然,她仰起头,说:“不对!咱俩做爱时,我怎么没感觉到你的独到?”

    我一下无法自圆其说。

    六

    十天里,定庄常敲门而入,亲切地问我有何需要。我总是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求他给长腿姑娘另安排个房间。他总是诚恳地劝我:“我对你俩是放心的。”然后嘴角会痉挛一下,那是他在强忍笑容。

    给两个偷情的人创造了偷情的条件,然而他俩就是不敢——连我都觉得这个设计趣味无穷。

    我和邹抗日的盘口是1∶11,勉强凑成了一次赌局。定庄还有许多设计,他在比赛前安排了歌舞表演。那是一群舞蹈学院附中的小女生,出场费八千元,乐得她们的老师屁颠屁颠。

    经过十天的心理折磨,突然陷入歌舞升平,我的表现一定会格外滑稽,那时定庄在台下的嘴角将不再痉挛,爆发出憋了整整十天的笑容,天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邹抗日穿着红色短裤,当那些小女生冲上擂台时,我看出他和我一样迷茫。小女生们没有一个是美人胚子,但一股青春气息强劲地袭来,无比真切。我和邹抗日慢慢低下头,倍感惭愧,我俩在她们面前毫无价值。

    她们边唱边跳,有一句歌词是“你的笑容太灿烂,我不能够相信你”,处女的嗓音娇媚无比,听得我和邹抗日都一激灵。

    她们下台后,我俩完全丧失了斗志,痴呆呆站立,场下一片哗然。只听定庄一声大吼:“放摇滚!”登时灯光惨烈,噪音四起,我忽然闻到了邹抗日野兽般的体臭。

    邹抗日的散漫视线在我身上收拢,闪闪发光,犹如两颗宝石。他赤裸的脚掌在地面上滑动,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声,令人担心他的脚会摩擦起火。他砍刀般的小腿掀起,我移开了自己,小步一蹭……

    台下的小女生发出鸟类的鸣叫,邹抗日跌在擂台拦绳上,一脸鼻血。他终于鼻骨破裂。

    我的耳畔是一片“杀死他”的狂呼乱喊。我冲邹抗日的头部撩了一脚,他头一歪,晕死过去。

    站立在擂台的强光中,台下是一片黑乎乎的人头在耸动。一个雪白人形钻入强光,激动地说:“一会,我请你吃饭。”他是定庄。

    四个保安将邹抗日放在担架上,我也被他们带走。出了赛场,我两耳一静,觉得分外清爽,这里只有树叶在微微扇响。

    邹抗日苏醒过来,抹着鼻血。我说:“抱歉,把你的鼻骨打破了。”他不屑地一笑,说:“鼻骨算什么,腿骨才重要。”他的左腿耷拉在担架外,明显断了。在生死一线间,我出乎意料地残忍。

    他嘻嘻一笑,说:“兄弟,别为我难过。打不了拳,我还有别的生存之道。不信,你可以掀开我的短裤看看。”我没有多想,掀开了他的短裤,保安们也好奇地凑上头来。

    只见一个东西转了一圈,手一般灵活。

    我和保安几乎呕吐。邹抗日仰天长笑:“我这辈子就是靠身体吃饭,听说当今盛产幽怨富婆,我做午夜牛郎,一定也能称王。”

    他被抬走了。可能他没机会实现理想,被很快地制成了鱼食。

    目送了他一会,我向长腿姑娘的房间走去。她没有去看擂台赛,她只是希望我能活着回来。这半个小时,她一定十分憔悴。但我有一种自信,只要我走进房间,她便会立刻复原。

    我的手摸到了门把手上,竟有一点紧张,打开这门,仿佛我第一次打开她的衣裳。我已拧动了把手,但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腕。主管的声音响起:“朋友,你想不想到俄罗斯草丛去一醉方休?”

    主管和拉客老头站在我身边,眼神热诚。观看了刚才的比赛,他俩一定为我感到骄傲。我有些感动,说:“好,等我十分钟,我就去草丛找你们。”

    然而,一把冰冷的铁器顶在了我的腰眼。是那把丑陋的曲尺,这一定又是定庄的设计。我绝望地说:“让我看她一眼。”主管摇了摇头,示意我松开门的把手。

    到达俄罗斯草丛时,我们没有停下,他俩一直押着我往前走。转过了几座小楼,一棵巨大的榕树出现在我面前,主管说:“榕树下有个阴沟,跳下去,这是你的活路。”

    我猛转身,说:“为什么?”他俩沉默了一会,说出他俩是有关部门派来的卧底。拉客老头说:“想想看,部门怎么可能让这种地方存在?之所以没有取缔,因为想破获他们全部的罪行。”

    我问:“每天晚上和你一块乱叫的清洁女工,也是卧底了?”拉客老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令度假村的情况变得复杂,所以我必须离开。我央求:“我回去看她一眼,一眼就走。”主管点点头,突然一扑,将我推下了阴沟。

    我的两腿粘满淤泥,腥臭不堪。主管晃了晃曲尺,说:“一切有部门,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想起小女生们的歌词,说:“你的笑容太灿烂,我不能够相信你。”然后转身、低头、钻入洞口,从此离开了我的长腿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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