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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人家 正文 第十三章 至高至明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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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小巷

    1982年寒假,小巷出了件大事。

    巷头开了家小卖部,装了部电话。

    李一鸣把自己家小院的院墙拆了,加盖了一间几平方米的小房间,并申请了一张个体工商经营执照开了家小卖部,卖酱油醋盐、糖果零食等小百货。

    小卖部不稀奇,稀奇的是,李一鸣还花了三千六百元的安装费、七百元的电话机费请邮电局拉线,在小卖部里装了一部电话,小巷里有电话了。

    宋莹向黄玲感慨,“四千三百元啊,看来摆摊赚大钱。”

    黄玲也说,“李婶原本绝口不提李一鸣摆摊,昨天在车间说了,个体户未必比不上铁饭碗,扬眉吐气得很。”

    数学老师庄超英算了一笔账,“接听电话一毛钱,打出去市内电话每分钟六分钱,长途更贵,现在大家都有打电话的需求,他家位置又好,街口人流量大,估计一年半载的,安装费和电话机费就赚回来了。”

    林武峰道,“接电话打电话,人都到店里了,顺便再买袋盐买瓶醋,这部电话还能促销店里的商品,一鸣有脑子。”

    巷头巷尾,一喜一悲,隔壁关系户王家的知青女儿王芳带着外孙女周青住回了娘家。

    关系户对此事讳莫如深,但小巷里鸡犬相闻,大家曲里拐弯地还是知道了,他家上海女婿周志远没等政策下来,就带着妻子王芳、女儿周青从新疆“逃”回了上海,周志远本想在上海一边打零工一边等落户,但他的哥嫂不同意他们一家三口住家里,他的爸妈也说家里实在住不下了,默许了哥嫂把他们一家赶出了家门,现在的情况是,周志远硬留在上海当“黑户”,王芳带着周青回苏州当“黑户”。

    关系户还有个儿子,儿子王勇和儿媳也在棉纺厂上班,一家四职工分到了这户小院,这套房子是没有王芳的份儿的,现在,王芳带着周青回娘家,只能和父母挤住一间,在父母房间里打地铺。

    周青是新疆户口,无法在苏州上学,关系户提了礼物来找庄超英,希望能在附中插班,庄超英且不过情面,转头拎着礼物去了校长家,帮忙跑动。

    周青进了附中,王芳和周青母女俩留在了苏州当“黑户”。

    王家院子里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小新疆”、“野蛮人”、“乡巴佬”等侮辱性字眼时不时地响起。

    年前,张敏回亲生爷爷奶奶家小住了,吴姗姗更频繁地来庄家找庄图南借书、还书。

    庄超英比黄玲更明白防范于未然的道理,一日晚饭后,他状似无意地溜达到了吴家。

    吴建国很高兴,“庄老师,正好,你不问我我也想找你请教一下,你觉得哪些中专比较好?我指的是,毕业后对口分配的单位好?”

    张阿妹端了一杯热茶放在庄超英面前的小几上,“庄老师,西湖龙井,尝尝。”

    张阿妹明显仔细考虑过两个毕业班女孩的出路,“庄老师,你熟悉教育系统,我琢磨小敏的志愿琢磨好一阵儿了,你帮着参谋一下。”

    张阿妹整理了一下思路,“棉纺厂职工子弟只要从棉纺专业的职高或技校毕业,就可以排队等位置进厂,如果是中专,百分百保证进厂,老吴去人事处问过了,小敏也符合条件……”

    吴家小院有人敲门,黄玲拿着一本毛衣编织的杂志在门口喊,“阿妹,你帮我看看这个样式怎么起针。”

    吴建国要给黄玲倒茶,黄玲连声阻拦,“不用不用,我和老庄合喝一杯就够了。”

    庄超英知道黄玲也是放心不下,过来探口风的,暗搓搓睃她一眼。

    黄玲目不斜视,完全不理会丈夫的“秋波”。

    张阿妹道,“毛衣一会儿再说,玲姐,你既然来了,一起帮我参谋参谋。”

    张阿妹重复一遍,“棉纺厂职工子弟读完纺织系统的中专,可以进厂,老吴去人事处问过了,小敏也可以……”

    吴建国补充,“人事处说了,吴家只有这一个名额,小敏用了,珊珊就不能再用。”

    张阿妹瞪了吴建国一眼,“珊珊成绩好,用不上这个名额。”

    吴姗姗成绩确实很好,庄超英、黄玲同时点头。

    张阿妹道,“当然,小敏也可以报其他专业的中专,师范、卫校这些专业也热门得很,国家包分配,毕业了马上有份好工作,就是这些专业分数线比较高,所以我一直犹豫是稳妥起见,让小敏报纺织呢,还是搏一搏,报师范呢?”

    庄超英正想回答,张阿妹继续道,“除了分数线,我还考虑到了一些其他的问题。”

    张阿妹示意庄超英,“庄老师,你喝茶啊。”

    庄超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张阿妹道,“我说了,你们别笑啊,我去打听了一下这些专业,专业越好,农村孩子就越多,因为一毕业就能农转非,所以农村学校的孩子拼了命地学习考试,而且,他们的家庭都希望他们能找城里的孩子,所以鼓励他们上学时和城里的同学谈恋爱。”

    心怀鬼胎的庄家夫妻俩同时听愣了。

    四人中只有庄超英读过中专,他连连摇头,“我们那时候读书时,大家都忙着学习、劳动,同学中没有谈恋爱的。”

    张阿妹叹口气,继续道,“纺织专业也有农村孩子,但没那么多,而且,如果毕业后进棉纺厂,厂里的青工都是城市家庭出身,门当户对,将来过日子省心省力。”

    张阿妹看着嘴巴都微微张大了的庄超英,“庄老师,你是教导主任,常去教育局开会,能不能帮我搞一份师范、卫校、纺织这几个中专历年的分数线和农村子弟人数比例的表格?”

    这要求即具体又别出机杼的实用,庄超英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复。

    黄玲理了理思绪,“那珊珊呢?”

    张阿妹笑眯眯道,“珊珊成绩好,贸易、师范这些好中专问题不大,所以想让她在这些中专中挑一个。庄老师,那份表格您上点心,小敏和珊珊报志愿都要参考的。”

    庄超英总算回过神来,“重点高中和中专是都是第一档,报了中专就没法报一中了,我听说珊珊想上一中,你们和珊珊商量过吗?”

    吴建国不吱声,张阿妹道,“上了高中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中专多好,毕业了就有份好工作,学习任务也轻松,上学的时候没准还能遇上合适的对象,知根知底,还有共同语言,多好。”

    黄玲最看不得父母偏心,她立即驳斥,“你不是说这些专业有很多农村子弟?你就不怕珊珊找个……”

    庄超英突兀地转换了话题,“这茶真不错,香。”

    玻璃杯清澈透明,碧绿的茶叶叶片在热水中无声舒展,上下漂浮,煞是喜人,黄玲端着杯子啜了一口,隔着杯中的水看向吴建国,只觉得吴建国的面容模糊、扭曲。

    屋里不知道什么东西烂了,空气中一股霉味。

    庄图南房间里挤满了孩子,庄筱婷、周青青、林栋哲都在他房间里看书。

    庄超英坐立不安了一会儿,去了西厢房。

    黄玲知道庄超英的感受,她知道丈夫尽管担忧吴姗姗和庄图南接触过多,但他更希望吴姗姗能按自己的心意报志愿,别说丈夫了,她看着吴姗姗长大,同样无法坐视吴建国和张阿妹对吴姗姗前途的处理。

    黄玲心里也不得劲,索性也跟了过去。

    庄超英才说了几句,林武峰就明白了,“吴家负担重。”

    黄玲道,“老吴工龄长,业余时间养鸡养鸭,他供得起两个孩子。”

    林武峰道,“小敏的成绩不好,中专悬乎,张阿妹的意思是报中专和纺织系统的职高,保底将来也能进棉纺厂。不患贫患不均,两个女孩同一届,如果珊珊进了一中,小敏只能进职高,阿妹脸上不好看,老吴的日子不好过。”

    黄玲膛目结舌,“为了小敏牺牲珊珊?”

    宋莹道,“老吴和武峰聊过一次,他说他两个孩子,小军还要供很多年,阿妹就一个小敏,中专或职高三年毕业就能拿工资。”

    林武峰人情通达,“如果我们不能负责珊珊高中大学的生活费学费,就不要质疑老吴的决定,再说,重点高中和中专只能二取一,万一珊珊没考上一中,中专也去不了了,只能上职高或技校,老吴的想法不仅回避了家庭矛盾,也更稳妥。”

    宋莹夫唱妇随,“玲姐,咱俩都是初中毕业,过得也挺好,厂里什么都有,食堂、幼儿园、附小附中、医院、退休人员活动中心……,进了厂,啥心都不用操,国家都帮我们安排好了。上大学见识外面的世界挺好,安安稳稳一辈子也挺好。”

    庄超英唏嘘不已,“你和林工把这事想明白了,我这几年带高中毕业班,一根筋地想着考大学,着相了,着相了。”

    林武峰道,“我们不想明白不行,一中高中那么难考,栋哲就悬乎。到时候,我们也要根据他的成绩在一中或中专之间‘二选一’。”

    庄超英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仗还没打,就想着投降,林工,我不是说栋哲,我是说你。”

    回到东厢房,黄玲心里还有些郁闷,但比刚才好多了,她换了个角度谈论此事,“阿妹说的好中专里很多人谈恋爱,是真的吗?我们年轻时可不敢在读书时早恋。”

    庄超英笑,“咱俩年轻时,下乡劳动、串联……,哪有恋爱这根筋。哪像现在,诗歌、小说、电影都在讲爱情,小孩子们接触多了,就有意识了。”

    黄玲好奇,“阿妹说的是真的吗?”

    庄超英点点头,“你别看高中老师严防死守抓早恋,中专的老师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中专包分配,等于一入学就有了铁饭碗,老师、家长们都默许孩子们在同学中找对象,就是阿妹说的,‘知根知底,又稳定’。只要珊珊考上了中专,就算不谈恋爱,学校和朋友圈的氛围也完全不一样了,她和图南慢慢就疏远了。”

    庄超英沉默了一下,“再说,吴家还有一个儿子,老吴肯定是想把考大学的机会留给小军的。”

    黄玲随口问,“老吴说的?”

    庄超英闷声回答,“老吴没这么说,我自己猜想的。”

    黄玲家中两姐妹,父母对她们一视同仁,在庄超英说这句话之前,黄玲丝毫没有考虑到“重男轻女”的问题,她听庄超英这么说,先是吃惊丈夫思维的细腻,再联想到庄家保小儿子留城、让最小的小女儿庄桦林下乡的事实后,她明白了。

    黄玲低头继续钩织,突然理解了吴建国和张阿妹在孩子花费上的计较,吴建国和张阿妹是半路夫妻,她和庄超英结发原配,不一样经常因为婆家各种事端冷战或争吵。

    黄玲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诗,一句她在小说里看到的诗,“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黄玲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随意翻阅的小说,她居然在无意间牢牢记住了这句诗。

    一串爆竹在不远处突然炸开,鞭炮声此起彼伏,淡淡的硝烟味在小巷中弥漫,1982年的春节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