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十个月
我和其他许多人一起,不是滋味地朝教室走过去。真不是滋味。
高三是什么?我不懂。我不懂什么是高三,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一类问题。所以说,我不在状态。我真是彻彻底底地不在状态。刚才开年级大会的时候,年级组长(人称张先生)说,你们知道什么是高三吗?如果你们现在还不知道高三的意思,那么,就快点去搞搞清楚,越快越好,你们越快地进入高三的状态,你们就能取得越大的成功——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
B坐在我旁边,凑过来说,哦哟,这个张先生说话,倒是真的很有煽动性的嘛。我笑起来说是的是的。
张先生说话是很有煽动性的,大家听了他的话,一下子都变得非常有信心了。他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最深的一段话,就是他说,你们千万不要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候谈恋爱。你们不要以为谈恋爱没有什么影响。我做了那么多年的高三年级组长,每届里有哪些人在谈恋爱,我都一清二楚,到最后,那些人要么是两个都没考好,要么至少有一个考不好。你们要是有哪两个人谈恋爱,到高考的时候还能一起考到重点大学去,那就请这样的同学来找我,我请他们吃饭,向他们致以我张世超最崇高的敬意!我们大家在下面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张先生给我们笑得很得意,提高嗓门说,是的呀,我张世超说话,从来是一言九鼎!我们头转来转去,找B和C,说,太好了,现在我们有可以克张先生的人了,张斓、舒美,让张先生请你们吃饭!C和A一起坐在最后一排,瞪着眼睛,做了个掐我们的动作。我们笑得要脱形了。
现在,我不是滋味地走向教室。我愣在走廊里,思考着接下来究竟有几天让我搞清楚高三是什么意思、让我挤到高三的状态里去。我捕捉到了这个意味深长的问题:什么叫高三?有人撞了我一下——左面;又有人撞了我一下——右面。我惊慌起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每个经过的人都必须撞我一下的地方,于是走开几步。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惊悸地扭头——
“来啦?”嗯,是笑眯眯的A。自从暑假里下大雨的那天我到他家去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在肚子里叹气,张口想说“我吓死了”,可是没有发出声音来。我正在努力组织语句,A却先说:“我知道,你吓死了。不过,现在你也选好物理了,都定下来了——今天开始,你总可以放心了。”我笑笑。我为什么要放心呢?从今天起,我待的教室里就没有A,也没有B了——我怎么把我的心放下来呢?我的心不在我这里呀。我笑笑。A拍拍我的头,说:“不要这个样子。”我笑笑。我又没怎么样。
我不是滋味地走进教室。教室111。过去我从没待过门牌号由同一数字组成的教室……不光如此,竟还是111。我告诉自己,这是好兆头。学校为高三同学节省体力,让大家都搬到底楼,并聚集在同一条走廊里,与教师办公室仅一步之遥,便于中央集权管理——这是我们大家的福气。我瞄了一眼门牌——上面金灿灿的111三个阿拉伯数字。我不是滋味地走进门,挪到座位前,抑制住逃出去的冲动,打开书包,漠然地把所有书都塞进桌肚去。一本,一本,一本……我的眼睛停留在窗玻璃上,手在动,上下前后左右,全都塞进去了,桌肚突然间满起来,里面全是书——横的竖的直的弯的平的斜的一个角翻起来被压住的……最外面的一本书“啪”地掉到地上。我被这声响吓了一跳,赶紧埋头逃出教室——
逃出来了。
高三终于开学了。因为分班,全年级的人员组成突然间变得复杂起来,至少对我来说,是难以一下子就搞清楚的。我在文具盒里贴上一张纸,在上面写:
刘舒美——五班,113(政治)
张斓——五班,113(政治)
襄没城——八班,118(历史)
我解颐——一班,111(物理)
在旁边,我画了一条走廊,标上111、112、113、114、115、116、117、118、男女厕所以及教师办公室的确切位置,像这样:
画完之后,我发现自己把走廊画得太宽了,而教室与教室之间的距离又显得太长。我的同桌把头探过来,下巴搁在我手臂上,饶有兴趣地欣赏着我即兴创作的地图。一分钟后,她伸手指指男女厕所,问,这两条虫一样的东西是什么?我没好气地答道,什么虫,是厕所里的臭气呀。同桌说,噢……考虑了一下,又说,像的像的!
我知道我画得不像,可是我必须依靠画地图来加深对这个新环境的理解。开学第一天我走进校门,突然好像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国度——我害怕地一直想:怎么办,我没有带钱——我带了钱也不懂这里的汇率——我懂了汇率也不懂这里的语言……我站定在走廊入口处,焦头烂额。所以首先我要有一张地图,来找到认识我的人。我知道我画的地图比例不对,不是太宽就是太长——那是心理作用造成的,我知道。
教师节过去了,天气还是热。我开始说服自己去适应没有A和B的日子——我的这个说服工程已经进行了一个暑假,还要继续艰苦卓绝地进行下去。我们的物理老师一直说,现状是艰苦的,前途是光明的。可是我有越来越听不懂物理课的趋势。
自修课越来越多,因为练习卷必须有时间去做。我坐在教室里,四周的人都在奋笔疾书——我在他们中间,把一张《申江服务导报》从报头看到报屁股。因为张先生时不时会来教室转一圈,所以报纸被我夹在大腿和桌肚的底板之间——我知道,凭这种愚蠢的行为是无法阻止张先生得知我的所作所为的,可是,天可怜见,我总得采取些防御措施吧?
我心神不宁地坐在桌子前面,缩着肩膀,偷偷摸摸地想:好了,我现在做准备运动——我看完一遍《申江》就马上开始做题目。决定之后,我开始研究《申江》上有一百多个美容瘦身中心广告的那一版——这是最后一版,每次的内容都差不多,我可以背出一半来,不过我还要看一遍,作为准备运动。同桌凑过来说:“喂,你可以开始用功了呀。”我对她笑笑,说:“我不是在做准备吗?”她缩回去,看看手表,说:“还有十分钟下课,你掌握好时间。”“不是还有十分钟,是还有两个学期不到一点。看问题要宏观。”我说。于是我们对了
对目光,一起笑一笑。
我瞪着“春晓瘦身”的广告,想象春晓瘦身中心的样子。我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但是我可以想象。我无比神往地想里面穿粉红衣服的工作人员、粉红色的墙壁和桌椅、淡黄的灯光、淡黄的百叶窗帘、粉红色的香气、墙壁上一排一排的瓶子……想了一圈,我又回到报纸上的鸽子笼广告。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坐在别人的座位上,坐在自己的教室里,像坐在别人的教室里。
一口气叹出来,我想想,报纸也看过了,时间也浪费过了,现在我真的真的要开始发奋学习了。于是我拿出英文书,从里面翻出一张练习卷,开始做选择题。三道题目选好之后,下课铃响了。我把笔一扔,同桌歪着头看我的卷子,随后抬头看我的脸,说:“蛮好蛮好。三道全对了,准确率百分之一百。”我瞥她一眼,伸出拳头瞄了瞄她的鼻子。
……
铃声响过之后,教室里的人也突然消失了,剩下我一个人躲在课桌后面,偷偷摸摸地做英文练习卷。我把每一道选择题的题目大声念出来。没念几句,A就从前门探进一个头,说:“你可以去吃饭了呀。”
我一个句子念到当中,没有马上答理他,一直到把整个句子念完、把答案选好,才头也不抬地说:“我现在很忙,不想吃饭。”话音刚落,就听见他笑起来,外加踱步走进空荡荡的教室的声音。他说:“你么,好好读书,抓紧时间。不要上课的时候么看报纸,下了课么反而做起习题来。”说着已经来到了我的课桌前面,我稍微一抬头,就看见他蓝T恤的下摆——不是那件我喜欢得要死的T恤,是另外一件。“吃饭去吧。”他和气地说。
我开始出汗,不耐烦地说:“你管我干什么?”他笑笑——笑出声音来,并且伸手摸摸我的头。我汗出得越发厉害起来,像被噎住一样气急败坏地叫道:“别搞!”A一听,装腔作势地笑了几声,又看我几眼,凑过来对牢我:“喂!喂!喂喂喂!”我板着面孔,说:“不要惹我。”他就不惹我了——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理他了。我热得整个人像在蒸发。
A大概想走,转过身又绕回来,问我怎么了怎么了。再怎么了我也不理他。我一直不停地在出汗,我的耐心和勇气热烘烘地从每一个毛孔里漏出来,蒸发掉,离我远去。A走得更加贴近一点,开始拍起我的头来了,一会儿一下,一会儿一下的,害得我下不了笔做选择题。我只好说:“停。我被你敲笨了,变白痴了。”他笑眯眯地说:“那怎么办?只好我负责赡养你。”我抬头说:“好,现在我就傻掉了。第一步,先给我吃午饭,这是当务之急。”他退后一步,说:“其实,解颐,敲头会越敲越聪明的。”我说:“屁!”他叹口气,说:“说过三千八百遍了,一个小姑娘,不要总是屁屁屁的。好吧,你不信,我们现在就开始。不过这是个长久的过程。”我说:“呸。那我敲你的头——我把你敲笨,用不着一个长久的过程。”
我站起来——我停止了刚才那种蒸发出汗,感觉好一些。A站前一步:“你敲啊。”我说:“好。让我找一样硬点的东西。”他大叫一声,跳开说:“你还要找样东西敲啊?”我说:“是啊。可是好像没有合适的。”我四下找来找去,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敲头的东西,又把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对我温和地笑,走近来,伸手摸摸我的头。他的手心是热乎乎的,可是,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告诉自己:那是一个很健康的温度,很合适我的温度。我说:“襄没城。”
A放在我头皮上的手用一个很微妙的动作来回答我叫他的名字——非常微妙的动作,我说不清楚,总之有点像“放心好了”那种意思。(连这也是我的感觉。猜的。)然后他说:“解颐,你要明白。”说着指了指我堆在课桌上的教科书、练习卷和考纲。
我点点头。我是明白的,可是仅仅明白还不够——那么多的教科书、练习卷和考纲,仅仅靠明白怎么够呢?我头上用力气,抬起眼睛去看A。A还是老样子,脸上似笑非笑的,随时随地可能说出好玩的话来。我明白我要过的是没有A的生活,是我一个人做出决定的生活。我明白的事还挺多的——不错不错。
我说:“襄没城,你也要明白。”
他的脸上目前一点阴影也没有。他笑了笑,表示懂得我的意思。随即他又笑了笑,说:“算了算了。你给我好好吃饭去吧。”
这天A请我吃了一顿排骨年糕——烧得太好了,我一辈子也没吃过这样好的排骨年糕。A说:“你看,一旦我请客,就有好东西。可见你这种人是不行的。”我说:“那么你就一直请客好了,很有面子嘛。”他听了,人往后一仰,像要翻下去的样子,说:“真是……真是……”于是我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拍过之后我怕起来——不知道张先生有没有在附近。我扭头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没有看见模样像张先生的人,只看见B和C坐在和我们隔开四、五个座位的地方,正在看我。B对我招招手,我也对她招招手。
吃完饭回到教室,只见B坐在我的座位上,在看我的英文练习卷。我走过去,坐在她前面的椅子上,背靠墙把自己卷起来,歪头看她。她从选择题上面移过眼光来瞥我一记,说:“我来看你了呀。你怎么一点也不欢迎我?”我哧哧地笑,说:“当然欢迎了。要不然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早就赶你出去了。”说完,我很友好地敲了敲她的手背。
我开始问B政治班的新情况。B说:“那有什么好说?他们原四班的人就是奇怪呀。他们坐
在一起,上什么课就不看什么书,只派某个代表听课记笔记。这帮人桌上历史书也有,物理化学书也有,诗词也有。”我笑笑说:“是的呀。我们这里原四班的人也是这样的。加物理的看化学书,加化学的看物理书。本事好像很大的样子。恨死我了。”说完我们一起笑——因为教室里此时此刻在座的就有原四班的人,所以我们感到非常地痛快解恨。
B在桌子下面,轻轻踢我的脚。我贼忒兮兮地对她笑。她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你现在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一天到晚,《申江服务导报》从报头看到报屁股,福州路么从面子逛到里子。你别老是这样呀,别浪费时间。”我贼忒兮兮地笑,不响。她又说:“你也可以好好读书了。做做功课。”我还是笑,发出“哧哧”的声音。我整个人灰下去。
B换个姿势,坐得舒服一些,慢悠悠地把目光从我的左脸移到右脸,再从右脸移到左脸。我低头打开自己的文具盒,看上面贴的示意图。然后,我拿了一支铅笔,把图上每个教室用抛物线连接起来。连好之后,我又把每条线加深加粗。
B越过铅笔盒碰碰我的手指,轻声轻气地说:“解颐,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呀。”
我说:“舒美,你真是太好了。你这个人为什么那么好呢?”
“好吗?”B笑笑,往后一靠,伸直手臂哗哗翻着我的物理书,“这个也要我操心,那个也要我操心。一个个都不领情。”
我诧异地问:“还有谁要你操心?”
B的眼神飘飘的,在自己鼻翼处抚摸了一下,没有回答。我背靠墙壁,面向后门坐着,看见C从那里走进来。我说:“看呀,张斓来了。”B没有扭头去看C,只是两只手摆弄我的橡皮,对我一笑,又一笑。
C走到她的身边,手放在她肩膀上,对我说:“你们两个很惬意的嘛。”B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也对我说:“喏,这个人又没有事情好做了。”随即,他们两个人一起笑起来。B和C,连笑起来的时候嘴巴的形状也是一样的——我真喜欢看他俩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