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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合集) 第六部 第一章 振鹭亭

所属书籍: 哑舍(合集)

    【1】

    这一天的清晨如同前几日一样寒冷。

    老张和老伴凌晨三点就爬起来,和面、剁菜、绞肉、拌馅…他家的小笼包子铺已经开了十多年了,老张的手艺炉火纯青。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们的工作乏味又劳累,但老张却乐在其中。他与老伴儿配合着,每个步骤都完美衔接着下一个,用着独特的节奏操纵着那些锅碗瓢盆,就如同携手演奏一曲美妙的交响乐。

    把包好的小笼包放上蒸屉,看着白花花的蒸汽源源不绝地升腾而起,老张这才直起身来,捶了捶微酸的腰,打开紧锁的店门,准备开店营业。

    刚打开一道缝,老张就看到店门外站着一个人。天还没亮,外面漆黑一片,但这商业街的治安很好,老张倒没被吓到,只是吃了一惊。他借着店内的灯光定晴一看,发现是熟客,便热情地招呼道:“哎哟,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是刚下了夜班?今天很早啊!”

    站在外边的年轻人也就二十多岁,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老张想不起来他姓什么了,只知道他是旁边医院的医生,经常下了夜班来他家买包子,不过以前是买了包子就外带到斜对面的古董店吃,最近一段时间倒总是在他店里吃,再也不踏进那里一步了。

    这也不奇怪,那家古董店的老板好像换了一个。

    店外的年轻人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走了进来。

    小笼包刚蒸上,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出锅,老张趁这个时间,把店铺内的折叠桌椅摆在门口,那年轻人也热心肠地帮了把手。两人忙活完,老张去屋里的处上盛了碗热粥,打算给他暖暖胃,出来就发现那年轻人竟坐在了屋外面。

    “进屋坐吧屋外有风,太冷。”老张连忙招呼道。若不是他店铺实在太小,他也不会在店外多支几张桌子,夏天也就罢了,冬天这时候天还没怎么亮,被冷风一吹,简直刺骨的寒。

    “没事,我在这里边吃边等人,阿伯你别嫌我坐的时间久就行。”那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接过老张手里的粥。

    “哎哟,怎么约得这么早?”老张感叹了一声,还想再聊两句,就被老伴叫进去继续包包子了。

    没过多久,老张的第一笼小笼包蒸好了,他掐着点第一时间跑出来给那个年轻人捡包子。之后,早起的客人们络绎不绝,老张如往常般忙得脚不沾地。偶尔他视线扫过门外的桌子,见那个年轻人还坐在那里桌前的粥碗和蒸屉早已空空如也。

    因为天冷,坐在店外的客人们并不多,很多人宁愿打包带走也不会坐在寒风里吃东西,这使得坐在那里不动的年轻人异常显眼。老张没有赶他走,也体贴地没有去收掉那年轻人面前的餐具。

    这等的是谁啊?也太折磨人了。老张不禁在心里嘀咕。

    【2】

    医生摸着口袋里的黑玉球,坐在寒风里,已经很久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不止一次怀疑自己丢失了一段记忆。

    人的脑部容量有限,想不起来一些往事也是很正常的,可是他居然记不起来最近几年里发生的事情。别的不说,他什么时候买了房子他总不可能没有印象吧?更何况他哪里来的钱?

    还有,昨晚突然出现在家里的那个陌生人…真的是陌生人吗?

    这黑玉球让他看到的事件,是真实发生过的吗?他现在住的房子发生过灵异事件?为什么封闭了一个房间?

    可恶,淳戈那家伙居然也不接电话,睡得可真沉!医生一夜都没合过眼,期望着还能从这颗古怪的黑玉球中看到什么,却一无所获。他压抑着焦躁的心情,只能给淳戈留言让他帮忙请假调班。他现在这个状态,实在不适合上手术台。

    夜还很深,他已经站在哑舍的店门口了。哑舍的店铺里燃着两盏灯火,从磨砂窗户上就能看到里面跳动的光影。可是他尝试推门,门却纹丝不动,应是从里面锁住了。

    他总不能像强盗一样破门而入,便耐着性子站在寒风中咬牙等着。包子铺开门之后还好一些,至少有地方可以坐着,只是他不肯坐在店铺内,生怕自己错过什么。

    他想知道,他的记忆为什么没有了,是出了什么意外?中了什么邪?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家古董店就在他每天上下班的路上,为什么他会视而不见?明明很陌生,可是为什么仔细看却又恍惚觉得很熟悉?

    那个穿唐装的年轻男子,看表情和眼神,明明认识他,可昨晚来家里的时候偶然撞见,却装作初次见面。也许是他撞破了什么超现实的现场,被洗去了相关记忆……

    医生的脑海里闪过各种相关的科幻影视剧,但又被自己一一否定。他总觉得,他和那名唐装男子应该不是简单的点头之交。

    医生揣着一肚子的疑问,都快把自己融疯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磨砂窗户上被灯火映出有人影晃动,医生连忙跟包子铺摊主结了账,一个箭步走上前敲门。

    许是他敲门的力度有些大了,雕花大门竟被他一下子推开了少许。透过门缝,他一眼就看到了柜台前站着一名穿着墨绿色唐装的年轻男子。

    呼吸顿止,医生竟是迟疑了一下,才鼓起勇气推开门走进去。待他借着店内昏暗的灯光看清楚对方长相时,才发现这人并不是他想找的那一位。

    心中莫名一空,医生来不及思索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就看到那名身穿唐装的年轻男子在抬起头看到他的一刹那,脸色骤变。

    “欢迎…光临。”这名男子的声音最开始有些颜抖,说了几个字才像是找回了神志,勉强一笑解释道,“这么一大早来的客人还真是少见,吓了我一跳。”

    虽然对方完美地解释了自己的失态,但医生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定定地看着那名年轻男子,直到把对方看得眼神闪烁,才淡淡道:“老板人呢?”

    年轻男子神色大变,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医生却截住了他的话头,抢先冷哼道:“不用再找什么借口了,我都想起来了。"

    这句话倒是比什么都管用,那年轻男子像是被忽然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在椅子上,满脸愧疚地道着歉:“真是…真是对不起…"

    医生来这里又不是为了听他道歉,也来不及细想为何对方要跟他道歉,只是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老板人呢?”

    “老板昨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年轻男子态度诚恳地回答道。

    医生觉得对方倒是没必要跟他说谎,但看对方并没有掏出手机替他联系老板的举措,心中便有些不满,本想开口问对方要老板的联系方式,却琢磨了半响没有说出口一他刚刚装成记忆全恢复的模样,说得多了就容易露馅。况且他昨夜曾经一个一个筛过手机里的通讯录和微信好友,没有一个像是老板的号码或者账号。

    “我…就在这里等着。”医生沉吟了许久,终是选择了最笨的方法,在店里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环顾着店铺内的摆设,医生试图在自己混沌的大脑里搜厚着是否有些似曾相识,只是目之所及,都是些他叫不上来名字的古董物件,无一不是古朴中透着华贵。

    定了定神,医生一件件仔细看过去,青白釉资盘黄金鬼面具、百鸟朝凤描金漆盒、湖州狼毫笔都如往常般摆放在原来的位置。

    咦?他怎么知道它们原来就在这里?还居然知道它们的名称。

    那尊婆金翔龙博山香炉并没有放在柜台上吞云吐雾,而是擦干净放在百宝阁上,看样子已经好些天没有点过香了,博山兄一定很生气……

    他肯定来过这里,而且还发生过什么。医生怕自己手欠拿起什么古董,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衣兜里,左手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玉球,脑海中瞬间一片眩晕…

    来了!就是这个感觉!这回又能看到什么?

    那个掉李的书桌、开机十分钟就叫唤个不停的破笔记本电脑、雄了满地的医学书籍…这应该是他刚进出租屋那时候。这是走马灯事件之后的画面?黑玉球给他看的事件难道还是个连续剧?

    振鹭亭篇(3)

    自从那晚的出租屋惊魂后,医生忙碌了很久。

    他在淳戈家借住了一段时间,在休息日自己拌了水泥和沙子,把那个存放死者遗物的隔间重新封起来,又买来壁纸把那面墙贴好。

    若是换了其他人,肯定早就找房东退租了,可医生本身就是做着和死亡打交道的工作,早就已经看淡了。只是放了遗物嘛!

    等一切忙完,重新搬了回来,医生才发现商业街上果然新开了一家名叫“哑舍”的古董店。

    这么与众不同的店名,应该就是那个唐装男子开的。

    这天下了夜班,医生左手拎着一盒蛋糕,右手拎着一个礼盒,笑眯眯地推开了古董店的大门。

    “欢迎光临……是你?”在柜台后低头看书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来淡淡地微笑。他年纪很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他还穿着那件引人注目的黑色唐装,右手袖筒处绣着的那条暗红色的龙蜿蜒着,顺着他的袖子盘旋而上,张牙舞爪的龙口正对着领口,乍看上去就像是活物一般,下一秒就要咬断他的脖子。

    医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条赤龙,心里吐槽着这老板是不是不换衣服啊?还是这赤龙唐装是他的工作服?医生把蛋糕和礼盒往柜台上一放,笑着寒暄:“恭喜老板开业大吉啊!前些日子承蒙老板相救,感激不尽啊!”

    老板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书卷,打量了一下柜台上的两个盒子:“都是给我的?”

    “哎呀,这块蛋糕是庆祝店铺开业,一会儿我们就切了一起吃了吧!”医生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溢出的口水咽了回去。

    天知道他有多想找个借口把这款新出的网红蛋糕吃了,但淳戈不喜欢甜食,自己一个人吃这么大块蛋糕也太凄惨了点儿。蛋糕这么幸福的甜点,就是应该跟朋友一起分享着吃才开心嘛!

    “那这个呢?也是给我的?”老板把视线转向旁边的礼盒,伸手把盖子打开,不由得一怔,“这是……”

    一盏有六面的古旧青铜走马灯,正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呃,我想了想,这玩意放在家里确实吓人了点儿。老板你这里不是古董店吗?不光卖东西还收东西嘛,这走马灯帮我处理了可好?”医生搓了搓手,尴尬地赔笑道。

    他也知道这要求强人所难了点儿,可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些未知的玩意。这福祸走马灯自从走过一圈之后,就再也没有亮起来过,可是摆在家里,就算是放在柜子里,他每次开柜门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瞄两眼,然后这走马灯就仿佛下一秒会亮起昏暗的黄光,继续令人毛骨悚然地旋转起来。

    老板把盖子合上,轻叹道:“这盏福祸走马灯不会在同一个人手里继续旋转,我还以为留在你那里你不会介意,便只收走了白虎博压镇。你确定不要这盏走马灯了?”

    “确定确定……不过老板,你收了这东西,不会连累你吧?”医生恨不得丢开这烫手山芋,但也必须要确定不会伤害到其他人,“如果实在不行,我还是放回家里吧。”

    “我自然无事。”老板的唇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信,“放在你家里,说不定哪日又被无辜人碰触。放心,我会将它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那就多谢老板了!”医生开心地击掌。

    “不过这盏走马灯怎么都算是你的东西,我也不能白拿。按照店里的规矩,你是选择兑换现金还是想在我店里换个物件?”老板一边把礼盒收进柜台,一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医生连连摆手。他觉得这是占人家便宜了,哪有求着人家办事,还反过来收钱收东西的?这走马灯他买来也就花了一百块,还没他拎来的网红蛋糕值钱呢!再说这店里的东西,一打眼看过去都极有质感,就算他什么都不懂,单看这店里的装修也知道这些都不是便宜货。

    看老板张了张唇,还打算说什么,医生连忙打开蛋糕盒子,招呼道:“来!吃个开业大吉的蛋糕!祝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老板刚到嘴边的话,被递过来的切好的蛋糕堵住了。

    “快尝尝!肯定超级好吃!”医生手脚利落地切好了蛋糕,开始胡吃海塞起来。

    老板无奈地笑了笑,把一旁的铸铁壶放在红泥小炉上烧开,又翻出一对儿粉青盖碗来泡茶。

    蛋糕单吃有些甜腻,配上一口龙井,则是舒爽至极。

    医生满意地喟叹一声,大赞老板会吃,实属知己。

    两人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老板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金句连连,医生忍不住把自己实习的劳累和苦闷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等一整块蛋糕都吃完了,茶也加过几轮了,医生才反应过来自己唠唠叨叨地说了这么多,不好意思地直挠头:“哎呀呀,都听我一人说了,耽误老板做生意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更是反应了过来,这么长时间里,这古董店里居然没有一位客人上门。

    振鹭亭篇(4)

    啊……他现在是在哪里……头好疼啊……

    对了,他好像去了那家新开的古董店,回来的路上经过西湖,看到有人溺水了,只来得及脱掉鞋子就跳了进去……

    啊……那个因为捞鱼掉进湖里的熊孩子,手里的渔网还舍不得扔掉,挣扎得厉害极了……最后把他举上岸的时候还踢了他额头一脚……

    咳咳……他这是得救了吗?这是在医院里吗?

    可是他怎么是趴着的啊?感觉好像就给他扔在地上了……那熊孩子的家长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医生积攒了一点儿力气,半撑起身,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等肚子里的水咳出来少许后,他才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喏,这模糊的世界……等哪天有空一定要去把近视眼激光手术做了。

    他的眼镜呢?哦,跳下湖的时候他还记得把眼镜摘下来放进口袋里。医生没抱什么希望地往口袋里摸去,顿时暗喜,眼镜居然没丢!

    刚把眼镜戴上,医生就发现自己坐着的地面是一块块青砖,每块青砖上都雕刻着一只白鹭,它们形态各异,或低头啄食,或仰头高歌,或展翼欲飞……这些青砖……看上去似曾相识……

    医生忍住背脊忽生的寒意,抬头向周围看去,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这是个和其他八角凉亭不一样的凉亭,有两个特别长的边长,窄瘦细长。亭盖洁白如雪,亭柱细黑。

    医生撑着地上的青砖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凉亭,抬头往凉亭正面望去。头顶牌匾上写着三个弯弯曲曲的大篆。

    “那是‘振鹭亭’三个字……”

    老板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医生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可是振鹭亭依然矗立在他面前。

    几十分钟前还在手中把玩的东西,现在放大了数百倍出现在了面前……

    医生下意识地去掏兜,他记得他把凉亭模型放在口袋里了,可是衣服兜里只有湿淋淋的手机和钱包,其余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救人的时候掉到了湖里?可这又怎么解释他面前的这座振鹭亭和那个凉亭模型一模一样?

    “这振鹭亭擦灰的时候请用干纸巾,不要沾水。”

    “记住,一定不要沾水。”

    老板再三嘱咐的话出现在脑海中,医生不禁背脊一凉。

    什么沾水啊!他这简直就是直接把凉亭模型泡在水里了!

    难道说这是什么都市怪谈?

    医生稳了稳心神,发现不只这振鹭亭一处奇怪,头顶上的天空看起来也阴沉沉的,是令人压抑的深蓝色。振鹭亭周围都是荒草,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朦朦胧胧亮着些许灯火,看上去竟像是来到了荒郊野外。

    他这究竟是在哪里?要说凉亭模型放大变成凉亭是什么都市奇谈,那他应该也在西湖边上才对,而不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医生颓然跌坐在振鹭亭的台阶上,甩了甩手机上的水。

    手机居然还能开机,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进了水的缘故,根本没有信号,一直显示是无服务。

    医生鼓捣了一会儿手机便放弃了。他应该庆幸,这手机泡了水之后只是没信号,而不是变大了。

    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难受得紧,还好这里并没有风,倒不至于受风着凉,但空气憋闷,有股说不出来的鱼腥味。

    医生索性脱下外套,用力拧干,又使劲甩了甩。正甩得起劲,他好像听到身旁的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医生下意识地回过头,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直直地对上。

    医生倒没被吓一跳,因为仔细看就能发现这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他第一反应是他救的那个小孩子也在这里,刚向前走了两步,就见对方像受惊的小兔子一般从草丛里跳出来,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医生这才发现认错人了。

    虽然没看清楚相貌,分辨不出来是男孩还是女孩,但这孩子是长头发,穿着一身古代的长袍。这孩子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若不是草丛里被踩出来的坑还在,医生几乎以为刚才发生的是他的幻觉。

    虽然这里古古怪怪的,但有人在就没什么大事。

    既来之,则安之。

    医生把拧干的外套晾在振鹭亭的栏杆上,只穿着背心,安心地坐在振鹭亭的台阶上打游戏。只是没等这局贪吃蛇玩完,他就听到了由远及近急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枯瘦,面色蜡黄。他也是一身古代装扮,长发束冠,但身上的赭色长袍有许多补丁,看起来十分落魄。

    医生本来想询问这是哪里,但这中年人却并没有看他,而是仰头盯着振鹭亭,面色复杂。

    “呃……请问……”医生硬着头皮发问。

    这中年人却直接打断了医生的话语,拱手客气地问道:“请问,先生可见过一孩童?”

    医生察言观色,从对方浑身上下浓浓的抗拒感猜出,他是不想与任何人有所交流的,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朝孩童跑走的方向指了指。

    “多谢。”中年人客气地一躬身,忙不迭地追过去了。

    医生遥望着中年人远去的背影,犹豫着自己在这里枯守着是不是不太好。要不要主动往远处有灯火的地方走走看呢?但他又怕自己离开了振鹭亭,更容易迷路。

    “咦?振鹭亭重现了?真是不易。”一道声音忽然响起,带着浓浓的诧异。

    医生喜出望外地循声看去,发现振鹭亭之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青年男子。对方正一脸怀念地蹲在地上,抚摸着雕刻着白鹭的青砖。

    这青年男子也是一身古代装扮,但却与之前的中年男子完全不同,他的头发完全绾在头顶成髻,显得整个人精神利落,身上穿的也不是长袍,而是一身绘满纹路的暗红色皮甲,看上去不是个普通的小兵,至少也得是个少将军。这青年将军身上配着铁剑,脚上踏着战靴,也不知是如何无声无息地走进振鹭亭的。

    “呃,你好,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医生来不及思考对方话语间的深意,急切地询问道。

    “呦,好久没来新人了。”青年将军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神情漠然地朝他看了过来。

    “新人?”医生听到了这个词,不禁失笑,有种微妙的重叠感因为他现在在医院实习,被称呼最多的也就是这个词。也因为这个称呼,医生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些。他发现这位青年将军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小麦色,容貌英俊硬朗,下颌还带有寸长的胡茬,双唇紧抿在一起,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这倒是和方才的中年人差不多的态度,这到底是哪里?怎么这么排斥新人?

    医生刚这么想着,就看到这位青年将军的表情突变,一个箭步朝他迈了过来。

    青年将军直接伸出手,一把拽着医生脖颈间的长命锁,厉声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医生被扑面而来的杀气吓得后退了一步,却因为长命锁被拽着,退回去的一步又被拉了回来。离得近了,他才看到这青年将军的刘海之下,左眼角上方居然有一道还未愈合的刀疤。再仔细看,这青年将军身上的皮甲纹路也并不是他所以为的彩绘,而是一道道刀痕,暗红的颜色深深浅浅并不均匀。

    经常接触血液的医生嗅到一股熟悉的浓郁的血腥味,才发现这都是被血液浸染过的痕迹。这将军是刚打过仗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脖颈上传来了一股几乎让他窒息的力道,医生赶紧高举双手表示自己的无害,委屈地回答道:“这是我从小就戴着的,是我妈留给我的。”

    青年将军盯着长命锁看半晌,又把视线转移到医生脸上盯着看了半天。

    医生一面赔着笑,一面掐着大腿。真疼啊,看来这并不是在做梦啊……这煞星要是管他索要长命锁,他是给呢,还是不给呢?

    好在青年将军也没强取豪夺,没多久就松开了手,淡淡道:“新人,这里是西雍。”

    医生揉了揉脖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青年将军搜过了他的长命锁后,态度就温和了许多。他顺势追问道:“西雍?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大哥知道西湖怎么走吗?”

    “振鹭于飞,于彼西雍。”青年将军一字一顿道。

    医生的笑容僵在了唇边,这句诗老板也曾经吟过,难道不是简单的字面意思吗?

    “雍,塞也,是水被壅塞而成的池沼。你且抬头观之。”青年将军扬了扬下颌。

    医生立刻抬起了头,倏然睁大了双眼。原来他所以为的深蓝色天空中,游弋着的不是一群群的鸟儿,而是一尾尾的鱼儿。

    这里是……

    “没错,这里是水底。”青年将军应该是极少向人介绍这里,沉默了片刻才续道,“来到西雍村之人,均是溺水而亡,若是有缘,才会通过振鹭亭来到西雍。”

    医生目瞪口呆,想起来他失去记忆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自己慢慢沉入了水底……

    他是已经……死了?

    青年将军不动声色地等待着这位年轻人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每个初来西雍之人都会如此,包括当年的自己。

    可他却眼见这位年轻人在震惊过后,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按在了自己颈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越说越是冷静。

    “心率102次,微微过速。呼吸频率为每分钟20次,与心脏脉搏比例为1:4,属于正常范围。掐指尖、腿部等处可瞬间感知到相应痛楚,感觉神经正常。这同时也说明四肢可听从大脑指令进行肢体操作,运动神经运转正常……”

    没过多久,青年将军便见这位年轻人整个人轻松了下来,笑眯眯地对他说道:“我现在的身体状态还不错,除了到了新地方搞不清楚状况,心跳因为紧张微微过速,还有泡了水着了凉导致体温稍微高了一些外,生命体征稳定,我肯定还活着。”

    “倒是这位将军,你眼角的伤痕是不是需要处理一下?时间长了会留下疤痕。而且我闻到你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伤处?”医生松了口气后,职业病又犯了,殷勤地凑了过来。不过身边又没有急救的药物和绷带,也没有干净的水……

    “无须处理。”青年将军坦然地任凭医生查看眼角的伤口,“西雍之地无时间流逝,但凡入西雍者,均停在了落水的那一刻。”

    医生眨了眨双眼,消化了一下对方说的话,压下了反驳的念头。他顺着对方的思路,迟疑了一阵才反问道:“将军的意思是不会饿,不会渴,也不会变老?”

    青年将军点了点头。

    “那将军是何时来到西雍的?”医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对方的甲,“这身装扮看起来是有几分眼熟……”

    “秦二世……三年……”青年将军眉梢跳动了一下,连带着未愈合的刀疤也动了起来,看上去带着一股诡异之感。

    “啊!我说这装扮怎么这么眼熟,跟秦始皇兵马俑很像嘛!”医生恍然大悟,随后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答案,不禁背脊发凉,“这么说·…将军自秦朝时就来到这里了?这都两千多年了!”

    “已经两千多年了吗?”青年将军黝黑的双瞳中闪过一丝惆怅,旋即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西雍之内无时间流逝之感,你也会习惯的。”

    “我?我是没法习惯的啊!这里没有麻辣烫,没有火锅,没有蛋糕!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啊!”医生一听这青年将军居然能在这种地方熬两千多年,顿时肃然起敬。

    “可你并不会饿。”

    “饿和想吃并不是一件事。”医生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不饿也可以吃。”

    “……”青年将军眼角抽搐了起来,显然没料到对方竟会是这样一副性子。

    “不过不饿的话,就不能说生命体特征稳定了,因为没有新陈代谢。”医生喃喃自语道,旋即又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现在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这位大哥啊,西雍肯定能出去的吧?”

    青年将军沉默了下来。

    医生反而燃起了希望。如果这所谓的西雍是不能离开的,那这位青年将军肯定就直接回答他了。

    “离开此处之法,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青年将军顶不住医生充满渴望的眼神,移开了视线,“振鹭亭本来是双体亭,似白鹭展翅飞起,后来其中一个倒塌掉进了水底,另外一个独留岸上。这两座分开的亭子便成了水底和水面的联系,也连通了西雍与现世。”

    岸上的振鹭亭?难道是指西湖的湖心亭?难道这里就是西湖的湖底?西湖、西雍,听起来还挺像的……难道西湖之前就叫西雍?医生开始疯狂联想,但并没有打断对方。

    “鸟有一对翅膀才能飞起,振鹭亭建成双体亭也是此意。你找寻另一名想要离开西雍之人,同时来到振鹭亭,便可离开。”青年将军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医生并没有喜笑颜开,因为他发现这青年将军的表情并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

    “这个人……并不那么好找吗?”

    “然也。凡西雍之人,均溺水而亡者,多是自尽,对现世已无留恋之情,或有意外失足者,也早已结伴离去。再者振鹭亭失踪已久,西雍很久没有新人出现,现今留存西雍者,寥寥无几。”青年将军淡淡道。

    医生挠了挠头,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青年将军不由得浑身一寒。

    “将军!你待在西雍时间也够长的了,要不要跟我出去逛逛现在的新奇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