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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合集) 第六部 第十章 提花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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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采薇以为自己这辈子会平平凡凡地度过。

    她会在宫中直工作很多很多年,亲眼看着自家上卿大人成亲,亲手为他绣最精美的吉服,然后看着他生活幸福,子孙满堂。而她会慢慢成为一个老嬤嬤,最终孤独地离开人世。

    结果这么普通的愿望,都是奢求。

    "秋云纱轻柔易断,千万小心轻放。”

    “那些三色锦贵重,如此存放不妥,应放入樟木箱中”

    “咦?这是始皇帝的冠服?这件是去年新制的,始皇帝从未穿过,并无破损,无须修“你们打算裁剪?是打算改小吗?可不应从此处入手,应从肩部开……”

    采薇如同往日般在织室行走,可她发现无论她跟织婢们怎样吩咐都无人理会。

    她站在织室中,茫然四顾。

    是了,她已经死了。

    被符玺令事赵高用织女针刺死了。

    不知为何,她依然在世间游荡,只是没有人能到她。

    采薇隐约觉得留给她的时间应该不多了。她不应还在此处逗留,不知她的上卿大人有没有收到她为他缝制的旌旗深衣,有没有穿上,穿上之后有没有缓解身上的瘀斑症状:……

    是了,她要去甘府再看看她的上卿大人。采薇离开织室之前,忍不住回眸又看了一眼。此时正值盛暑,织室四面的窗户大开,阳光穿窗而入,整个织室都非常明亮,映得架子上的绫罗绸缎分外光鲜亮丽。

    织婢们聚集在本来属于采薇的首席前,你一言我语地分析该如何修改始皇帝的冠服。但少了采薇的一锤定音,这些织婢就跟无头苍蝇般,没有人能拿主意定方案。

    毕竟没有十足的把握,谁敢承担责任?

    采薇做了织室首席许多年,久到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听从她的命令,完成她下发的任务,不去独立思考了。

    采薇倒是不担心她们,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总会有人脱颖而出,代替她继续坐在织室上首第一张席子的位置。

    她的目光落在那件始皇帝的冠服上。

    赵高在杀死她之前,曾说始皇帝已经驾崩。按照常理,继承皇位之人应是大公子扶苏。

    可是,扶苏与始皇帝的身材相仿,就算是大公子仓促继位,他也只需要在冠服之内多穿两件里衣即可,无须裁改。

    始皇帝此次东巡,随侍在侧的只有最疼爱的小公子胡亥。而胡亥身形瘦削……

    采薇想到此处,心慌意乱,顾不得关心织室的情况,转身离去。

    不会的,怎么可能?大公子扶苏才是大秦帝国的继承人,这是朝廷上下许多年前就默认的事实。采薇走在织室外的廊道上,步伐由慢及快。

    不会的,小公子胡亥再怎么大逆不道,也不可能起篡位之心。

    不会的,肯定是她想多了,小公子胡亥再怎么大逆不道,也不可能起篡位之心。

    只是赵高那张势在必得的面容闪过脑海,采薇提起裙摆,忍不住奔跑起来。

    不会的,上卿大人是未来的丞相,他会带领大秦走向光明!

    采薇初时还记得避让行人,按照道路奔跑,但她察觉到自己比往日跑得更快了,身体也比之前轻盈,丝毫感受不到疲惫。

    在一次躲避不及而导致穿墙而过后,采薇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再次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这个人世了。

    是了,她已经死了。

    心念电转间,她已不在咸阳宫中,而是到了升平巷的甘府,上卿大人的书房之内。

    同几日前她来时一样,屋内的牖窗前挂着厚厚的窗帘,一丝光线都没有透进来,只有屋子角落的青铜雁足灯燃着幽幽的灯火。借着这点灯火,隐约可以看到案几上堆着厚厚的帛书,后面还坐着一个人。

    “上卿……”

    采薇一见到那人,就忍不住从心底生出温暖,脸上漾出微笑。她反射性地立刻低下头,隐藏住眼神之中的倾慕,恭敬地弯腰施礼。

    只是,她这一次的呼唤,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采薇失落不已,忍住眼中的酸涩,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灯火依然跳动着,屋内寂静无声。

    采薇默默地看着那道人影,肆无忌惮地用目光描绘对方的轮廓。

    一时间,这种自己已经死去,而且任何人看不见自己的处境,居然让采薇有了种莫名的释然感。她放任自己多向前迈了两步,离她的上卿大人近了一些。

    自从知道了自己对上卿大人的仰慕,采薇在岁月流逝中强迫自己剪断了情思,她总是会善解人意地停在一个合适的位置,既不会远到听不清上卿大人的吩咐,也不会近到让对方感到不舒服。

    但现在不一样,上卿大人看不见她,她可以最后放肆一下。

    采薇忍不住又向前迈了一步。

    当她终于借着那青铜雁足灯的昏暗灯火,看清楚上卿大人藏在黑暗中的表情时,不禁轻呼出声俊秀的青年枯坐在竹席之上,眼神空洞失焦。

    采薇看着她的上卿大人从小长到大,自然对他再了解不过了,-定是得知了什么震惊的消息,才会让他如此失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无论采薇怎么呼唤追问,她的上卿大人都不会再给她任何回应了。

    青年上卿面前的案几上,一尊狻猊石刻前燃着-段蜿蜒而上的香。在漫漫香烟中,采薇感觉自己的身形越发浅淡,应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上卿大人虽然一动未动,但采薇依然能看到他手腕处遮挡不住的紫色瘀斑。

    采薇环顾一下书房,发现了角落里工整地堆放着她曾经给上卿大人送过来的一些衣物,包括最后她托织婢送来的旌旗深衣。

    果然,上卿大人并没有留意到这件衣服的神奇之处。

    采薇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引起青年上卿的注意,但却毫无用处。她最终只能拖着快要消散

    的身形,蜷着身体趴在那件她缝制的旌旗深衣之上,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她好累啊虽然再也感受不到手指冻疮痛痒之苦,但就是不由得从心底泛起疲惫之意。

    她是要离开了吧

    离开了会去哪里呢?是不是就能见到爹娘了可是麻烦了爹娘离开得太久了,久到她可能见到了也认不出来啊

    迷迷糊糊间,采薇感觉到青年上卿开始烧案几上的帛书,那些可都是他倾尽心血所书。采薇有心想要劝阻,但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何时,好像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在劝上卿大人。

    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大公子扶苏的声音呢?

    不能吧大公子扶苏不是在北疆吗?难道是得知了始皇帝驾崩的消息,连夜回了咸阳?

    好累啊……

    大公子回来了就好,她是不是就可以放心上卿大人了?

    咦?这个声音,是婴公子吗?

    他为什么叫上卿大人逃走?

    怎么又有虎贲军的声音?

    咦?上卿大人要去给始皇帝发丧?要换丧服?采薇聚集最后一丝力量睁开了双眼,就见上卿大人脱下他身上的绿袍,打算穿上丧服。

    果然不是她眼花,大公子扶苏也在!

    啊!大公子好像还能看到她!

    采薇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无暇思考为何大公子扶苏能看到她,只拼命地用手指了指身下的那件旌旗深衣。

    也不知大公子扶苏用了什么方法,上卿大人终是注意到了这件旌旗深衣,并且穿在了丧服里面。真好,太好了。

    这样,这件深衣就可以代替她,继续保护上卿大人了呢:

    采薇微笑地看着自己的身形消散在空气中。不知道下辈子还有没有机会给上卿大人缝制衣裳呢

    【2】

    采薇后来才知道,这并不是她生命的终结,而是漫长煎熬的开始。

    她在上卿大人的书房里感受到的疲惫,其实并不是她的灵魂要消弭了,而是有人在召唤她。那个人就是符玺令事赵高。

    说起来这事也好笑,当初随手杀了她的是他,杀完之后召唤她的也是他。

    据说是新皇帝在试过了始皇帝的冠服之后觉得不合适,发了脾气。而织室那边又没有织婢能够接手,赵高才召唤了她,让她寄身于涂刍灵,在地下室继续当织女,裁改冠服。

    采薇不是没想过抗争。但赵高用上卿的安危来威胁她,给她透露了些许情报,让她了解了继承皇位的确实是小公子胡亥,而大公子扶苏已经在北疆自尽身亡了。

    采薇想起在上卿大人书房之中看到的大公子扶苏的身影。

    怪不得对方能看得到她啊,原来他也已经死去了……

    采薇根本不信大公子扶苏会自尽,她也猜得到“自尽”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阴谋有多黑暗。采薇根本不想为那个秦二世缝制什么皇帝冠服。但就算她不考虑上卿大人的安危,她相信她要是反抗,这符玺令事依旧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令她就范,而且这些方法会更加让她难以承受。

    在对方玩味的眼神之下,她别无选择。

    涂刍灵的身体一开始并不好用,别说做针线活这种细致的动作,就算是简单的坐下站立,她也是适应了好久才习惯。

    好在符玺令事政务繁忙,只有最开始还偶尔来看她两次,后来干脆就像是忘记她的存在般,连好多天都没有出现过。

    幸好涂刍灵的身体不用吃喝,否则当真要活活饿死她。

    她面前的皇帝冠服仿佛也并不是紧要的事件了。

    她不是没想过逃出去,但困住她的这间屋子应该是用了特殊材质,她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穿墙而出。

    采薇百无聊赖,在熟悉了新身体之后,便把望帝冠服裁改了尺寸,甚至因为太无聊,还加绣许多暗纹。

    地下并无日月更替,不知时日。也许是过了很久,也许也就是月余,符玺令事赵高终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丢给了她一件眼熟的深衣。

    正是她缝制了三年多的旌旗深衣。

    地下室灯光昏暗,采薇悄悄用手摸了摸,感受着指腹之下的针线纹路,确认这并不是她给上卿大人的那件拼凑起来的旌旗深衣,暗暗松了口气。不过当采薇摸到一道被刀剑划破的缺口时,不由得愣住了。

    这深衣取自上古时期舜帝赏赐给大禹的墨旌旗,布料坚硬结实,当初裁剪之时,用的都是世间最锋利的越王剑。也不知是谁,用什么利器,居然能刺穿旌旗深衣。而且这个缺口的位置应是胸腹一带。

    再一联想这件本来要呈献给始皇帝的旌旗深衣之前是被赵高所穿,采薇就忍不住把目光在赵高身上来回扫射。可惜地下室灯光太暗了,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确定对方行走站立之间毫无异样。

    赵高的要求也很简单一帮他缝好这件旌旗深衣。他拿出了织女针,放在了案几之上。

    这枚织女针她实在是太熟悉了,过去的三年之中,她几乎夜夜从不离手。但也就是这枚织女针,夺走了她的生命。

    额头上,那并不存在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她觉得,她真的没办法重新拿起这枚织女针了。

    赵高也不催促,只是扔下一句“七日后来取”,便转身离去了。

    采薇盯着织女针看了许久,终于伸出了手。是了,器物本无罪。

    有罪的,是用这枚织女针杀死她的赵高。

    旌旗深衣的缺口很快被她缝补好了,赵高也在不久之后再次到来。

    他不光是为了取走这件旌旗深衣,也带来了一片还未编织完的布料、几团蚕丝和一架踞织机。这赵高不是疯了吧?让她缝制衣裳也就算了,还打算让她织布?

    织布就算了,好歹给她弄来个最先进的斜织机啊!这只是几根横木组成的踞织机,不是早就淘汰了吗?赵高也没多说什么,扔下布匹、丝线和踞织机就离开了。

    采薇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太无聊了,才会开始拿起踞织机研究如何织布。

    踞织机是最古老的织布机器。卷布轴的一端系于腰间,织布者席地而坐,伸直双足蹬住另一端的经轴拉紧织物,以人来代替机架,所以踞织机也被称为“腰机”。

    腰机的操作并不难,心灵手巧的采薇鼓捣几下就明白了。但她必须要接着之前还未编织完的布料继续进行下去,所以花了很长时间研究。

    她当然见过这类丝织布料,这是罗。

    丝织品自从诞生以来,就产生了各式各样的布料。但这些布料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织法的不同。

    经丝和纬丝一上一下相间交织而成,便是最初形成的最简单的平纹织物,例如绢、帛等等。而表面是经丝和纬丝交织呈现-定角度斜纹线的织物,就是相对复杂一些的斜纹织物,如绮、绫、绸等等。再之后出现了缎纹织物,这是经丝或者纬丝交织点较少,虽形成斜线,但不是连续的,而是间隔距离有规律而均匀地形成花纹图案织物,如锦、缎等等。

    以上三种织法的丝织品,织法从简到难,经丝都是固定的,不会左右挪移,而纬丝在经丝之间穿梭。

    而罗则完全不同。

    罗的经丝不是平行而是缠绞在一起的,纬丝再从缠绞的经丝之中穿过。

    因为经丝的缠绞,这种布料的经丝纬丝都比较稀疏,有大片规律的孔眼,像是罗网,也由此得名为“罗”。罗十分轻薄,所以适合用作夏服或帐幔。而这种织法就叫作纱罗织物。

    别看“绫罗绸缎”是四个词放在一起,但真正说起来,按照纺织难易程度,其中最珍贵的非罗莫属。

    传统罗的织法是二经绞罗,由两条经线缠绞织成。采薇手中的这一片未完成的布料,则是四经绞罗,每四根经线循环为一组,与左右邻组再相绞,复杂多变,又遵循一定规律排列。

    更可怕的是,在这片由四经绞罗织成的黑色布料之上,居然还点缀着红色丝线,竟是传说中最难织成的布料提花罗!

    身为织室的首席,采薇当然不只是会针线活。虽然她不用负责织布、染布等等环节,但也都上手做过。尤其宫内还新开了锦署,她更是见过最先进的斜织机和提花机,基本原理还是懂的。

    地下室里实在无聊,采薇找来角落里废弃的木棍,拆成几枚缝衣针,自己摸索着尝试继续编织这匹提花罗。

    一开始自然惨不忍睹,但好在这几团蚕丝韧性极强,也经得住采薇编完又拆,拆完继续编。

    这让采薇想起旌旗深衣的丝线品质。这提花罗,不会也有什么附加的功效吧?

    可惜她现在只是附身在涂刍灵之上的一介游魂,无法感知更多。

    再次到来的赵高解开了采薇的疑惑。也许是不怕已经死去的采薇对他造成什么威胁,赵高难得说得很详细。

    剩今店物原来这几团蚕丝果然是上古时期制作墨旌旗的剩余原料,因为与旌旗深衣同源,赵高想要让她尝试织出提花罗,并且用提花罗再做一件上衫,用以加固旌旗深衣。

    采薇推断,这符玺令事恐怕是上次被人刺伤,生怕旧事重演,在这儿未雨绸缪呢。

    不过采薇也表示,让她织提花罗可以,但要有趁手的织布机。而且这些蚕丝的量根本不够织件上衫,恐怕也就勉勉强强够织一件裆。

    所谓裆,其一当胸,其一当背,无袖无裳,也就是俗称的背心,倒是正好能护住胸腹和后背。

    赵高听罢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去,过了不久便派人送来最先进的斜织机和提花机,但并没有派人手给采薇,只留她一人织布。

    采薇开时埋首研究如何织提花罗,从挑丝、泡丝、捻丝、打绘、穿综、绘版到上机织造,连串将近三十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是精细操作。而且织罗的关键在穿综,必须将经线交叉后穿过综眼,交叉穿综必须非常细心而有耐心。

    好在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她不知饥渴,不畏寒暑,更无须睡眠。

    估计那符玺令事不给她身边派人做事,应是怕她吓到其他人吧……

    等提花罗的制作变成了机械动作之后,采薇就忍不住开始想其他事情。

    她看着手中慢慢织成图案的提花罗,眼神逐渐柔软。

    罗,是上卿大人的名字呢。

    许多人都以为此字乃毕罗万象之意,连大公子为上卿大人赐字时,都以此意为他取字“毕之”。但实际上卿大人的名字,是由他母亲王氏所取。

    罗,乃是这世间最精美繁复的丝织品。

    当时甘府虽然已经落败,但王氏爱重自己的儿子,为他取名为罗,视其如珍如宝。

    采薇回想起当时上卿大人摸着新制的罗衣提起此事时那眷恋的目光,真是终生难忘。

    真好,当初选择了当织女,否则上卿大人也不可能跟她说这些。

    也不知道上卿大人现在怎么样了。大公子扶苏被陷害致死,上卿大人一定悲痛欲绝,这之后的路将怎么走呢……

    那符玺令事口风甚严,无论她如何套话,也不说上卿大人的近况。不过没有消息,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好消息。

    采薇思忖着,她要是以后能逃出去,找到上卿大人,就可以跟在他身边了

    这个梦想,一直支撑着她织完提花罗背心。

    再后来

    再后来她就被赵高当成了替身,永远被镇压在了影繁塔之中。

    【4】

    采薇疾步行走在影繁塔的甬道内,忍不住摸了摸额头上的青葱色布条。

    她额头上的伤口过了千百年,早已没有了痛感。但当年被刺死的那一瞬间所带来的痛苦与绝望,是缭绕在她心头一直挥之不散的梦魇。

    而今日,头一次有人为她疗伤,纵使只是简单地为她系上一根布条,也像是抚平了她的创伤,令她心生温暖。

    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啊!

    采薇柔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但旋即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虽然对不起那个单纯的年轻人,让他代替自己被困在塔中,但她确实有一件事情困扰了她太久太久了,必须要确认一下。

    也许这是连赵高都没有发觉的事情。

    身为赵高的替身,尽管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涂刍灵,但依然与赵高有种神魂之间难以言说的牵绊。她在影繁塔之中已有至少千年,虽然在塔中感应微弱,但依然能隐隐感觉到赵高的存在。

    这么多年,那个人居然依旧活着吗?

    尤其最近一些时日,那种感觉越发强烈,就像就像是那人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了一样采薇想要报仇,做梦都想要报仇。

    虽然并不知道该如何行事,但她想要确认,那个魔鬼是否真的还活在这个世间。

    也许是因为她并不身负罪孽,在影繁塔的甬道中奔跑了一会儿,就感受到了阳光的照耀。

    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过阳光了,那种灼热耀眼的光芒,一瞬间让采薇睁不开眼睛。

    “哇!这个小姐姐的汉服好漂亮啊,是哪家店铺出的啊?”

    “是啊是啊!这是秦汉时期的深衣吧?而且不是崭新的,这种做旧反而有种古朴纯然的美!”

    “这个小姐姐长得也好美啊,是约了在景区拍照吗?怎么没人给她拍啊?我们要不要上去勾搭一下?”

    “咦?一个穿古装的小哥朝小姐姐走过去了,他们俩是认识的吗?”

    “应该是吧?那个小哥递给了小姐姐一个小木盒。天啊,连道具都这么美吗?这真不是在拍电视剧吗?”

    采薇在强烈的阳光下适应过来之后,也看到了不远处穿着奇怪短裙的两个女生,不过对于她们俩的对话不太听得懂,也没放在心上。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久违的人。

    这是.……孙朔吧?这人不是小公子胡亥身边的侍从吗?不是很早就被小公子杀了吗?他居然还活着?

    孙朔走路的姿势很奇怪,采薇看着他递过来一个木盒,“咔嗒”一声朝她打开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块黑色的矩形玉块。

    【5】

    云象家的山顶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质基碑,直耸入云。婴艰难地仰着头,看着这座望不到顶的墓碑,心生敬畏。

    这座墓碑上刻着密密麻、如同针尖大小的文字,深浅不一。待到婴仔细辨认之后,发现那数以万计的都是一个个古董的名字。

    这些名字代表的,应该都是埋葬在云象家之中的古董。

    婴的目光划过这些凹凸不平的名字,本不想看得太仔细,却猛然间睁大了双眼一这座墓碑之上,有一些古董的名字看起来明显要比大部分的名字浅淡许多,而他盯着看的那一个,偏偏叫黑唐钧。婴觉得这并不是巧合。

    明明是三个人一起往山项而行,现在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婴隐隐有种预感,这座墓碑上这些越来越浅淡的名字,应该不是离开这里了,而是永远留在这里了。

    他在笔画最深的那些名字里,发现了商爵的名字。但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并没有看到他或者玉禁步。

    也不知道那个鼻梁上戴着奇怪饰品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他好像说自己是个医生。那个医生,认识阿罗呢……

    好想知道现在的阿罗是不是变得轻松快乐了。没有了辅佐扶苏治理秦朝的重担,阿罗是不是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真好。

    即使没有看过什么历史书,婴也不相信秦朝当真会如始皇所愿,万世万代地传承下去。

    不过,阿罗拿走了他的琉璃珠,又直避而不见,应该就是想让他一直待在天光坡之中。也就是说,他如果走出天光墟,回到秦朝,就会遇到危险。阿罗让他留在天光坡,肯定是想让他一直活下去。婴默默地仰头看着面前的巨大墓碑。

    不光朝代,连事物都有消亡的一-天,人的生命更是短暂。他终究是要死的。

    在天光墟之中这样虚妄地活者,若是阿罗的所望,他当然听从。但现在阿罗有危险,他不可能袖手旁观,即使付出再多也甘愿。

    因为当年的阿罗把他从泥沼中拽了出来,也只有阿罗会为他点一盏回家的灯。

    阿罗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

    婴想着想着,俊秀的面容上浮现了温柔的笑意。再次下定决心后,婴正想着如何离开云象冢,就听到身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转头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墓碑走来,正是他刚才想起的那个医生!

    真好,他没有迷失在云象家之中。

    当医生走近后,婴笑着朝对方打了个招呼,但得到的回应却是略略的一点头。

    婴看着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觉,明明相貌没有变,但他好像跟刚才不一样了。

    “我遇到了守冢人。”

    医生的一句话,让婴抛开其他思绪,连忙追问:“当真有守家人?”

    “是的。”医生的表情还很飘忽,明显在想其他事情。

    “你遇到了守冢人,还能活着到山顶?”因为之前唐钧经常神经兮兮地渲染,婴一直以为守家人就是个杀人魔王。哦,准确说来,应该是杀物魔王。

    “守家人是个年轻男子,他不仅给我指明了来到山顶的道路,还给了我一样东西,让我一起带走。”医生摊开手,掌心上是一块黑色矩形玉块。

    “这不”婴震惊地把那个玉块翻了过来,果然背后用朱砂写着两个字,胡亥。

    这不是他丢到阴阳青铜瓮里的六博棋棋子吗?“这守家——感觉也并不像是唐钧所言那样,是个坏人啊

    医生定了定神,回忆起方才守家人跟他说的话,叹了口气道:“他也是个可怜人,有人跟他说,只要云象家山顶上的墓碑上的名字都消失,他就会见到他想要见的那个人。”

    听起来像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如今他站在这座墓碑脚下,觉得这是精卫填海一般,虚幻得令人绝望的工程。

    这座墓碑就跟现实中的摩天大楼一般,足足有一百多层楼高,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多如牛毛。

    医生的话跟他之前的猜想一样,婴踮着脚,指着高处一个即将消失的名字:“喏,这是唐钧。”两人都不再说话,眼看着“黑唐钧”这三个字慢慢消失在墓碑之上。他们在最后一刻送别这位萍水相逢的伙伴。

    本来想回忆下唐钧的容貌,但医生的脑海中堆积了无数件事,之前突如其来的一堆记忆通过长命锁的幻象涌现而来,实在是太乱了。

    他该相信什么?是相信自己的记忆,还是幻象?“咦?”婴忽然惊呼一声。

    医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唐钧的名字消失的地方,正缓缓出现另一个名字六博棋。

    是指他手中的那枚棋子吗?

    医生低头看去,忽然发现在他们脚下,墓碑的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另外一块白色的矩形玉块。一样的形状,一样的大小。

    【6】

    决定了先要救师父出来,老板在哑舍内间准备了半晌后,先跟汤远去了当时被赵高打破结界的庭院。

    赵高肯定会把师父囚禁在其他地方,但师父很有可能会留下什么线索,可以去找寻一下。

    汤远懊悔不已,直说自己应该早点儿回来看看的。

    老板心里却藏着不赞同,若不是需要汤远带路,他压根儿都不想带远回来。他这个小师弟还是个孩子,本不应该卷入这么危险的棋局之中。

    老板已经决定,等带着汤远去庭院搜查完,让后者检查下有哪些地方与往日不同,就把他送回哑舍。

    黄金巾带来的熟悉的眩晕感过去后,老板睁开双眼,谨慎地查看着面前的小屋。

    这间小屋很不起眼,就像是普通的农民在大山里修建的白墙红项的砖瓦房一样,只是因为上了年头,房顶瓦片上的漆剥落了一些,白墙也灰扑扑的,看起来就像是很久都没有人居住一般。

    汤远这时已经熟练地翻过屋外的栅栏,路小跑,像小炮弹一样冲进了屋中。

    本来还想再探查一番的老板无奈地抿了抵路,推开破旧的栅栏门,快步跟了进去。

    屋外是冰天雪地,屋内是落满尘灰的普通农家摆设,而屋后的小院却是绿草如茵百花齐放的盛夏,就像是半空中有个看不见的玻璃屏障。

    院子里假山奇石,小桥流水,凉亭楼阁,虽然格局并不大,但应有尽有,可见主人的巧妙心思。甚至在凉亭的下面还有一处温泉的泉眼,正收发着腾腾雾气,宛如仙境般。

    汤远袖简里蹿出一个白影,跳入了温泉之中。老板自然也是看见了,他眉梢动了动,转过了头,装作没看见。

    汤远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从跑到走,再到挪步,最后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凉亭里。

    凉亭里还摆放着当时他还没看完的一摞星象书,一张大大的星图之上散落着师父占卜后四分五裂的龟甲。

    熟悉的景象,却唯独缺少了最熟悉的那个人。汤远扁了扁嘴,忍住了心头翻涌而上的酸涩,低着头泄气道:“师兄,我都找遍了,这里跟我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看来师父是没来得及给我们留下什么线索。”

    老板弯下腰,用手撩了一下温泉水,对莲叶下-晃而过的白色虚影视而不见,淡淡道:“我看未必。”

    “啊?师兄,你看出来什么了?”汤远满怀期望地抬起头。

    老板直起身,掏出手帕擦干手指:“虽然我从未来过此处,但依着师父那人的性子,这个结界断不可能只是摆设。"

    “摆设?”汤远一时没懂师兄说的是什么意思,迷茫地看着四周。

    这小院并没有什么变化,亭子最南侧的柱子上还留着他量身高时师父给划的刻痕,桌上反扣过来的《步天歌》一书也是他上次看到的那一页“这小院之中,温度应与外界无异。

    老板虽然已经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但他早就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冰瓶。

    冰瓶是古代的温度计,瓶中注入水,若水结冰,则天寒,若冰融化则回暖。《吕氏春秋》中记载:“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淮南子》也有:“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老板张开手掌,掌心处躺着一个小小的冰瓶。这冰瓶是用青铜所制,瓶中水早已冻成了冰,就算进到小院范围内,抑或将其放进温泉里,瓶中冰都不曾融化。

    汤远看到老板手中的的冰瓶,瞪大了双眼,才发现自己忽略的一点。

    小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跟他临走前一模一样,但他至今仍穿着羽绒服站在这里。尽管觉得热,那也是因为跑前跑后出了一身汗,并不像是以前那样一回来就穿短袖短裤。

    汤远冲下假山,蹲在温泉旁,伸手摸向水面。冰冷刺骨。

    一个白影游了过来,在他手腕上盘成一个圈。汤远被冻得一个激灵。这小白蛇倒是不怕冷,但他怕啊……

    但这冰冷的温度倒是让他清醒了许多,等他再站起来,重新看一遍小院的景象,就看出了许多破绽。

    撇开温度的漏洞不说,院中的植物虽然郁郁葱葱,但却像是风景画片一样缺少生机感。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以常理推断,若是那赵高囚禁了师父,没道理在这里再花费心思维持小院的景色,除非是想让他们自投罗网。

    汤远咬了咬牙,暗恨自己看到熟悉的小屋就冲动了,没探查一下就跑了进来。

    深深地吸了一一口冰冷的空气,汤远仰起头,看向身边这个看起来很可靠的师兄,忍住懊悔,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这是一座幻阵,找到阵眼即可。”老板倒是很镇定。

    赵高会的东西,他也一样会。毕竟他们是同一个师父所教。

    老板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小罗盘,辨认了方向,又确认了八卦方位,从小院的入口开始,朝东方走了八步,又向南方走了五步

    “看来师父还有很多没教给我啊汤远看到自家师兄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不禁感叹道。老板最后停在一堆太湖石造景前面,端详了片刻,弯腰伸手拿起一块不起眼的青色石头。

    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四周春色满园的景色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片萧瑟。

    哪儿有什么花红柳绿,有的只是枯枝败叶。哪儿有什么温泉小溪,有的只是一条快要干涸的臭水沟。哪儿有什么假山,有的只是一座废土堆成的小山包……

    汤远却无暇顾及他头顶上的精美凉亭变成了一座快要坍塌的破瓦棚,只是震惊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那个人,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

    老板却捏紧了掌心的那块青石,紧紧地盯着那个身穿道袍的身影。他本来做好了心理准备,要经过很复杂很艰难的过程,才能再次见到师父,没想到只是解开了一座幻阵……

    老板缓缓举步,朝那个破瓦棚走去。

    这位正背对着他坐着的年轻男子穿着古时的鸦青色湖纱道袍,交领大袖,四周镶着群青色的滚边,细看身上的道袍还绣有周易的八种卦象,用一种神秘的方法排列着。

    那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穿着。

    此人有着一头深黑的长发,离得近了还能察觉到这黑发还泛着些许深青色。大部分长发只是松散地打了个结,用三根象牙发簪随意地绾着,在胸前散落而下,像一匹上好的绸缎般丝滑润泽。

    那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背影。

    随着老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也回过了头来。这名年轻男子长相极为俊秀,长眉白肤,就如同一幅清丽淡雅的水墨画般隽秀无双。只是他的眉心之处,居然有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完全破坏了他的面相,令人唏嘘惋惜。而且他一直都是闭着双目,显然是眼睛有碍,已然瞎了。

    那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面容。

    老板停下了脚步,封存已久的回忆一时间如潮水般奔涌而来。

    “夕阳美乎?”那人在夕阳下微笑发问,他的背后就是巍峨壮丽的咸阳宫。

    “可是想进宫?”

    “近日可万事顺遂?”那人把黑色的棋子拍到了棋盘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人拈起一块鱼糕,和颜悦色地说道,“且淡然处之。

    不,老板强迫自己从回忆中剥离。

    这也许又是一层幻阵。

    “咦?小汤圆来了啊?”道人虽然被困多日,但依然俊秀无双,身处破旧的瓦棚也如身处殿堂一般从容不迫。

    “师父!”汤远忍不住红了眼眶。

    “啧,之前还嘴硬不肯叫我师父,真好听,再多叫几声!”道人勾唇微笑道。

    “师父。”这回开口的却不是汤远,而是老板。“啊你也来了啊道人的语气,有了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老板朝破瓦棚走了过去,他心中仍然有着戒备,但在看到本来盘在汤远手腕处的小白蛇冲向道人,亲昵地攀上对方肩头,在对方脸颊处摩挲时,老板便放下怀疑。

    人有可能会出错,但这条师父亲手养了许多年的药蛇,却绝对不会认错人。

    “师父啊,你知道山下有多少好吃的吗?等我带你去吃什么小笼包、兰州拉面、香辣蟹、麻辣小龙虾汤远仍然沉浸在终于找到师父的喜悦中,叽叽喳喳地报着菜名,一边报一边流口水。

    老板这时已经走进瓦棚,看到了久违的师父面前,竟放了一张六博棋的棋盘,在那棋盘之上,有着几枚棋子,看起来应该是残局。

    这是

    老板心中存了疑惑,伸手拿起一枚白色的棋子,嘴上却说道:“师父,既然找到了你,那我们就赶紧离开吧。

    道人虽然一直闭着双眼,但就像是能看得见一般,面朝向老板,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不懂。”

    “我不懂?”老板疑惑地反问着。

    “其实,是我要下这局棋啊……”道人慨然长叹道。

    老板似有所悟,他低头看着掌心的棋子,翻转过来。

    棋子的背面,用朱砂写着他的名字甘罗。此时,那道人一字一顿,薄唇微张:“棋局,已开。”

    三人所处的破旧瓦棚使息不见,脚下的泥土变为华美的青砖,周围景色变幻,成为一座极其瑰丽的宫殿。

    老板抿紧了双唇,他倒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还能看到这座宫殿。

    这……正是两千多年前的咸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