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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合集) 第六部 第十二章 石博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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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千多年过去,他终于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了。

    【壹】

    扶苏头戴通天冠,身穿玄衣绛装,脚爱赤舄厚履,腰缠滚云纹精黻腰带,佩五彩发,黄地骨、白羽、青绛缘、五采、四百首……

    腰间还挂着,始皇帝的随身佩剑,长七尺的太阿之剑。

    从头到脚衮、冕、截、延、带、装、幅、舄、衡、統、填、纮、綖都已齐全,但扶苏就感觉自己像是个囚犯,这些厚重的冠冕就像是沉重的枷锁,把他牢牢地扣在了龙椅之上,无法逃脱。

    透过通天冠垂下来的玉旒珠,扶苏不动声色地看着大殿之上正喋喋不休的大臣们。这是一旬一次的朝会,十天才见到一次皇帝的他们,正努力争分夺秒地汇报地方政务。

    没错,扶苏现在的身份是皇帝,继承了始皇帝的皇位,成了秦二世。

    扶苏用手指撑着太阳穴,看着眼前自己梦寐以求的场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有种说不出的荒诞感。

    赵高果然不愧是干古佞臣,把握人心诡秘至极。这个幻象,真实得令人恍惚,基至以为这就是现实了。

    可惜,这并不是。

    啧,这样推算下去,当初他用能看到未来的右眼烛龙日,所看到的毕之杀死医生的画面,很可能就出现在这盘棋局之中。

    毕竟,赵高那家伙并不会那么好心,把那二人放在同一个阵营之中……

    丹陛之下,滔滔不绝的大臣停了下来,显然是在等他表态。扶苏并没有听清楚他方才所言,但他也不着急,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站在他右手边第一位的绿袍青年出列,手持笏板行礼,之后侃侃而谈。

    扶苏听了几句,应该是某地发了旱灾,民不聊生,当地部分农民揭竿而起的事情。无妨,交给他的丞相大人,保准安排得妥妥当当。

    没办法,不怪他要当个昏君,不理朝政。这些政事也都是假的,一旦他投人精力,沉迷其中,就会舍不得抽身。反正都丢给他的丞相大人,肯定会被处理得井井有条。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呵,赵高那家伙恐怕也没想到,时至今日的大公子扶苏,已然不同。

    他已经放弃了重振秦朝这种不切实际的野望,就算给他搭建一个再逼真的幻境,也激不起他一丝一毫的热情。

    漠然地用视线扫过跪坐着的一众大臣,扶苏总觉得自已好像还是忘了点什么。

    “……请陛下定夺。”

    绿袍青年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扶苏因为在走神,就只听到结尾这句。不过隐约着好像听到了王离的名字,扶苏也猜到他的丞相大人应该是派上将军王离去平反,便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用上了万金油词语,赞同道:“爱卿所言甚合朕意。”

    如此这般,朝会在这样朝臣汇报、丞相解决、陛下同意的循环中结束了。

    扶苏下了朝,回到书房,解脱一般赶紧召来侍从把他身上沉重的礼服都一件件剥掉。也亏得现在是秋冬季节,要是盛夏,他非热死不可。

    他轻轻拂开袍袖,原本手腕上最大的那块尸斑早已不见,皮肤光洁,透着粉嫩的健康气息。面前那座落地铜镜里,映出的青年也朝气蓬勃,更无往日将死之人的灰败气色。

    此时,外面的侍从通报丞相大人来访,扶苏随意地套上一件玄色常服,稍微整理整理仪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绿袍青年正笔直地站在书房之中,面容沉静,纵使需要管理一整个国家上到开疆拓土下到百姓民生等等一众繁重琐碎的事宜,也没能让他眉头皱起一分一毫。

    像是只要看到他在,就能信赖他,可以放下心来。

    扶苏忍不住神情轻松了些许,招呼他的丞相大人坐下来。

    “陛下,这些是臣这几日整理出来的策论,请过目。”

    扶苏看了看丞相大人递过来的一小叠帛书,不禁垂目沉默了起来。

    屯田制。电田于边防,戍卫与垦耕并顺,既可自力更生地解决军镜运送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的问题,又可使边防稳定,日久便会成为军事重慎,兵力在守防时随时抽调,还可安抚流民……

    整顿吏治,派遣官员去各地,五年或十年一轮换,加强中央集权……

    每三年进行一次选拔官员的考试,考试内容以职务类别驱分,分经、法,算、史、兵……

    罢黜百家,削弱法家,独尊儒术……

    ……

    扶苏越看越心惊。

    这些帛书,似曾相识,是他曾经在死后,看到他的阿罗一张张烧掉的帛书。

    所以,这里到底是基于他的潜意识构建出来的幻境世界呢,还是面前的这位丞相大人,就是他这一局棋的对手呢?

    【贰】

    扶苏从不寄希望于那位佞臣赵高会有什么好心的举动,例如把他和阿罗分到同一个阵营之类的。

    所以,面前这位丞相大人,是他幻境里的产物呢,还是他棋局的对手呢?

    扶苏知道自己明明可以对暗号,测试对方的反应,用以判断这人的真实身份,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算起来,自从他发现自己的尸斑,主动离开,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毕之了。

    而且,像这样自己成为皇帝,知己成为辅佐他的丞相,真的是他前半生一直努力奋斗的目标。

    因此,纵使知道这只是个幻境,但也请让他自私一些,再多体验一会儿吧……

    虽然心里知道产生这样的念头不太妥当,扶苏也暂且视而不见,随口挑了几处疑同,还有该如何徐徐渐进地实施的问题,他和毕之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扶苏的脑海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被毕之提出的新问题吸号引了注意力。

    “陛下,还有一事,臣认为迫在眉睫。”

    “哦?何事?”扶苏见毕之说得郑重,便也坐直了身体,以示重视。

    “立后之事。”

    扶苏差点没绷住笑出声。原来在这个幻境里,他也只是刚登基,还没娶妻生子呢,这又是什么剧情走向?这幻境不会以为给他找个妻、生个子、弄个温柔乡,就能把他永远留在这里吧?

    功成、名就、娇妻、美妾……话说,这种幻境,听上去倒是很像桃花源中的那种幻境……

    当然,这也侧面说明,面前这位丞相大人,应该只是幻境里的人物,也就是……什么NPC?

    虽然也在意料之中,但扶苏难免脸色冷淡了下来,全身上下浮现出了浓浓的疏离感。

    年轻的丞相大人却并不在意帝王的反感,而是坚持地劝慰道:“不立后不足以安天下,众公子心思浮动,难以安抚。又不可派去各封地,天高地远,恐成后患,重成天下割据之势。但若留在咸阳,接触群臣,日后恐生大变。”

    “哦?那依卿所言,朕该如何行事?”

    “臣知后位关键,不可轻率,但也可先选取诸位大臣之女人宫,由陛下自行挑选。”

    “哦?众女皆是名门之后,朕该如何平衡此局?”

    “按身份应选国公之女,可掌后宫;或按品性选,可母仪天下;或按陛下喜好选,可独宠一年,若无子嗣,应再选妃。”年轻的丞相大人对答如流,显然这些话在他心中早已思虑多时。

    扶苏差点给气笑了,他倒是没想到,会有被毕之逼婚的一天。他努力维持越来越要绷不住的表情,挣扎着反驳道:“先皇亦无后。”

    “始皇无后,但后宫有佳丽三千。陛下您出生时,始皇未及弱冠……”年轻的丞相大人抬眉看了他一眼,扶苏竟从其中看出了些许戏谑之意。

    没错,男子二十岁才及冠,而始皇帝十八岁就当父亲了。

    当然他扶苏的情况又不一样,始皇帝因为一统六国,最开始时是想把秦朝传到万生,但后来就变成自己想要活到万年。始皇帝既然自己想要长生不老,就更不允许室位传给别人。

    私下虽然大家也有叫他太子的,但实际上他就只是大公子。这也是历史上赵高敢篡改始皇遗诏的原因。他父皇一直都没有正式立过太子。

    而且不光没有立太子,始皇帝更不允许自己儿子生孙子。因为始皇帝怕再下-代出生之后,太子之位就必须要决定了,这会让扶苏的身边自然而然地聚集许多臣子,最后随着始皇帝的老去,扶苏将会成为始皇帝最大的威胁。

    所以始皇帝甚至用小公子胡亥转移朝野的视线,故意做出宠爱对方的样子,在立太子的事情上态度暖味不明。

    想起胡亥,扶苏忽然问道:“对了,亥儿呢?”

    年轻的丞相大人一脸不要转移话题的表情,正要继续义正词严地逼婚,此时书房外传来了一个青年惊喜的声音。

    “皇兄果真还想着我!”

    【叁】

    一个身穿绣袷绮衣、脚踩锦履的年轻公子踏步而入,扶苏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这是黑发黑瞳的胡亥。

    尘封的记忆随之纷至沓来,幼时一直赖在父皇怀里的胡亥,少年时偷偷摸摸躲在殿檐角落里听他念书的胡亥,青年时眼神之中带有些许疯狂残忍的胡亥……

    不过,纵使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胡亥是黑发黑瞳,但只需要一对视,扶苏就已经能确定,这幻境中的胡亥,应该就是他这一局棋的对手。

    是了,他想起来他忘记的是什么了,他带人棋局的古董是金塞铃,尽管现在它不知所终,但金銮铃本就是帝王所用,这局棋的胜负手应就在皇位。

    所以,胡亥想要赢,就要从他手中夺走皇位,再一次。

    扶苏的目光也仅仅是冷例了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

    他的这点变化,坐在他对面的丞相大人看得是一清二楚,顿时欣慰自家皇帝并不是真的傻白甜,哪怕对这个不成器的小公子也都心怀戒备。

    “皇兄!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好东西!这是楚地的龙凤虎纹绣锦袍,还有一着极品云纹素纱、特别轻薄,等夏天的时候可以做禪衣……”胡亥一挥手,跟在他后面的侍从便一个个上前奉上数个锦盒,每个里面装着的都是无价之宝。

    没错,胡亥给自己立的人设是喜好出游的小公子,之前跟着始皇帝四处出巡也是这个原因,对外表明全无争夺皇位之意。

    在这个幻境的设定里,当初陪始皇帝最后一次出巡的还是他胡亥,赵高也提出了更改始皇遗诏的建议,但胡支直接给他定了欺君之罪,让侍卫杀死了赵高,而后亲自去边疆迎回了扶苏。所以就算年轻的丞相大人总是对胡亥看不顺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小公子是确确实实地拥护着扶苏。

    看胡亥献宝后等待夸奖的表情,年轻的丞相大人表示他实在没眼看,拱手退下去处理公事了。不过他临走之前还不忘提醒扶苏一句,让后者考虑刚才他所说的话。

    胡亥目送着丞相大人倒退着离开书房,也并未不识趣地去询问扶苏他们刚才在讨论什么,而是若无其事地拿起那卷云纹素纱,在扶苏身上来回比画,似模似样地研究之后要搭配什么颜色的腰带。“行了,不用再装了。”

    “皇兄,这卷布料够做两件禪衣的了,到时候剩下的布料让织室给我也做一件吧?”

    “我已经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

    “放心,亥儿不会做跟皇兄一模一样的,换个别的颜色的边纹和腰带,做出来就会完全不一样。”

    “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

    “唉,皇兄不会觉得亥儿小气吧?送给你的东西还要回来半卷,实在是楚地的丝绸太厉害了!”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同时沉默了下来。胡亥回过身,把手中的素纱卷摔回锦盒,又挥了挥手,让侍从们退下。

    扶苏叹了口气,打算跟胡亥摊牌。

    “别说,皇兄,别说。”胡亥似有所感,连忙扑了过去,半脆在扶苏面前,抓住了他的手,眼中满是祈求,“皇兄,这样不好吗?这里,这么真实,你当皇帝,我来当闲散王爷,这样不好吗?

    “这里虽然是幻境,但只要不分胜负,我们就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

    “皇兄,你的病,如果在现世支撑不了太久。但在这里,实际的时间停滞,我们便可以在这里度过一辈子。

    “在这里,你当皇帝,我修正了我的错误,这才是历史上真正应该发生的事情啊!”

    胡亥压低了声音,仿佛旁边还有第三个人,但实际上偌大的书房只有他们两人。他咬了咬牙,虽然他并不想提那个人,但他还是不甘心地说道:“在这里,那个人成了丞相,可以辅佐你治理天下,让秦朝强盛,万世万代传承下去!”

    扶苏在那么一解间,居然被胡亥说得有些动摇。

    这里,确实就是他一直憧憬的过去。

    也是他年少时一直想要为之奋斗的未来。

    “这里,确实很好。”扶苏慢慢地,但却坚定地,把自已的右手从胡亥的手掌中抽出,“但这里,都不是真的。”

    看着自家弟弟随时会掉下泪的双眼,扶苏难得真心地笑了笑。

    他知道,胡亥说的也并不全是真的。

    他继续当皇帝,那就意味着胡亥失败了。过不了多久,棋局就会判定胡亥失败,把其抹杀,而他也会被踢出这个幻境,继续进行下一局。

    所以,什么永久的幻境,美好的万世秦朝,都是虚幻的泡沫。

    只要一碰触,就会破碎。

    赵高那个玩弄人心的高手,居然让他在胡亥和阿罗之间做出选择。

    其实,也根本不用纠结。

    他面前的这个傻弟弟,根本不是阿罗的对手。

    两千年前一样,现在也一样。

    此时,殿外传来了清脆悦耳的铃声,由远及近地在天空中回荡着。一身火红色羽毛的鸣湾叼着金銮铃,在官殿上空盘旋了几圈,最终从敞开的窗棂飞了进来。

    鸣鸿与主人心意相通,直接便把金銮铃交到了扶苏手上。

    扶苏漠了摸鸡鸿柔软而又温暖的翎羽,却把金塞铃递给了胡支,用不容拒绝的态度。

    “弟弟啊,当初你就赢了这一局,今日也一样。”

    “皇兄!”

    “‘听我尊前醉后歌,人生无奈别离何’……”

    胡亥捧着冰凉的金銮铃,看着扶苏一边吟诗一边慢慢变淡的身影,浑身失去了力量,愣在了当场。

    这一定,是皇兄对他的惩罚。

    【这一局,黑方·胡亥胜。】

    【肆】

    汤远背着小手,在一个个书架前慢悠悠地走过,时不时伸手拿起一枚铜权,借着殿内昏暗的灯光,像模像样地鉴赏着。

    孙朔一开始还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小家伙,但后来发现对方根本就是漫无目的地拖延时间,便也纵容地勾了勾唇,把手中的青铜人形灯放在案几上,垂目养神。

    也不知,小公子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虽然小公子曾嘱附过他,适当放放水,但孙朔依然有些不甘心。

    别人也许不清楚,但他隐隐约约能猜得到赵高这人下这盘棋的真实目的。

    为了跟那道人一决千年胜负什么的,未免也太中二了,那赵高恐怕是借着棋局做什么阴谋之事。而这棋局之中,输掉的人恐怕就会变成祭品,而赢的人会继续前进,最终只能有一个人成为最后的胜者。

    这明显,是最后只有赵高存活的游戏。

    孙朔早就已经死去两千多年了,但他依然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因此这小家伙使出的拖延大法,倒也甚合他意。

    反正又没有人说平局或者僵局,是不能存在的。

    孙朔满意地扯了扯唇角,打算要在这里站到地老天荒。

    突然间,一个天真可爱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呐,我觉得,是不是就是这枚铜权啊?”

    孙朔眉头一跳,他以为自已和这位小娃子已经有了无声的默契,他们二人会在这间大殿之中消磨时间,甚至直到棋局的结束。

    这分明是对他们彼此都很不错的选择,这小娃子是真傻呢,还是在装傻?

    孙朔压抑着不解,抬目看去,却在下一刻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啧啧,看你的表情,是我猜对喽?”汤远得意地挑了挑眉,晃了晃手中的那枚不起眼的铜权。

    “这不可能!”孙朔发现汤远已经在他没注意的情祝下,走到了真正放着他本体铜权的书架前,而汤远手中的那枚铜权,正是他的本体!

    “为什么不可能?你的本体不就在这间大殿里吗?既然在,那就有可能被我找出来啊!”汤远歪着头,装成天真无邪的模样,并不说这个选中的概率只有万分之一。

    “哦?那你为何选中这枚铜权?”孙朔收起脸上的惊讶,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这些铜权,明明看起来都很相似。”

    按理说这位大叔只需要回答对或者不对即可,根本没有权利提问。但汤远想想之前这古装大叔对他容忍的态度,还是配合地笑了笑,解释道:“其实这间大殿中的铜取,乍看上去确实都没有什么特别。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上面落满了灰尘,有的则干干净净,有的上面还留有油腻的指印……

    “但这些铜权上面大部分都有刻字。

    “铜权,其实就是秤砣,据说最早在东周时就有人使用,一直延续至今。就算现在有电子秤,很多地方也在用它。这些铜权之上,不光刻着重量,还有很多都刻着它们的出生年月。

    “而你说要找出你的本体,那么这枚铜权应该与你是一个朝代出生的。

    “你手中拿着的是青铜人形灯,灯具从战国时期才有雏形,而人形铜灯则是那一时期最流行的款式,也被称为力士灯。而从材质、形制来分析,这种古朴的样式,应是战国后期的。毕竟汉时的人形灯更加多样化,甚至人形还有卷发、高鼻、深目的外国力士。

    “而你身上的服饰,是秦代最流行的曲裾,而且是短曲裾。要知道,后世曲裙都是女人所穿,而只有秦汉时期,曲裾是男女通用的。而你身上的曲裾刚过膝盖,并无其他饰物和花纹,所以应是侍从所穿。

    “当然……根据我大师兄的身份……其实前面的推导都是辅助性的,你的本体应就是秦朝的铜权。

    “而很凑巧的是,因为秦朝十分短暂,始于公元前221年,亡于公元前207年,仅仅只有十五年。

    “秦时的铜权应该也就只有两种,一种就是素始皇平定六国,统一度量衡后发行的铜权,还有一种就是秦二世登基后所发行的。

    “所以,正巧我看到了这一枚,先问问喽!反正我有三次机会不是吗?”

    汤远说了一大长串分析之后,还带着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孙朔听完后,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哦?你就不怕我拿着的这盏人形灯,是随手拿的,身上的什么曲裾,是随便穿的?”

    “所以,其实我猜对了,对吗?”汤远的内心暗自松了口气,听上去这人是信了,他给糊弄过去了。

    实际上,这枚铜权是小白蛇告诉他的。

    这满屋子铜权,每一枚上面有无灵气、灵气的大小,小白蛇都能看得到。而这枚铜权,就像是黑夜里的萤光,小白蛇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汤远也不知道听小白蛇的指挥算不算是用外挂作弊,所以他晃悠这么久,基本上都是在想怎么措辞忽悠这位大叔。

    还好,看上去像是成功了!

    “果然后生可畏,我不该小瞧你是个孩子。”孙朔深深地叹了口气。

    “孩子又如何?我师兄像我这么大,都已经官封上卿了!”汤远与有荣焉地挥了挥拳头,当然这也是师父成天挂在嘴边上嘲讽他的话,在他的印象中,师兄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继续前行吧,希望你能一路好运。”孙朔笑了笑,如释重负。

    他执的古董是铜权衡,泯然众人矣的铜权衡,它的愿望是可以在干千万万同类之间,被人认出来。

    是了,他留在世间这么久,应该放手了。

    孙朔面色平静地低头吹熄了放在案几旁的青铜人形灯,墙壁上的其他灯烛也都陆续依次媳灭,大殿内重新恢复了一片黑暗。

    大殿的木门吱呀一声向外打开,汤远压抑着心中的不安朝外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借着外面的星光,汤远看清了大殿内那一排排书架上,本来密密麻麻的铜权皆消失不见。

    汤远捏了捏手中那枚秦朝铜权,最终踏出了这间空荡荡的大殿。

    【这一局,白方·汤远胜。】

    【伍】

    采薇睁开双眼,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织室,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不是在影紫塔外吗?孙朔递给她一枚写着地名字的黑色玉块……怎么一路跟就到了织室?

    采薇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绣架,又看了看织室外面漆黑的天色,拾手把绣架旁的罩布揭开,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一下子照亮了整个织室。

    织室内放着很多丝织品,这些脆弱、精贵的织物非常怕火,最娇嫩的绫罗绸级,哪怕是被灯火稍稍燎到边也会烧焦、卷曲,所以只要天黑,织女们就不用上工。整个织室之中,只有她首席的这张绣架旁,放置了一枚夜明珠,以备不时之需,供她夜晚赶工所用。

    夜明珠散发着浅绿色的光芒,采薇看着熟悉的织室,百感交集。

    她从未想过,还能重新回到织室。

    可现在并不是感伤之时。

    采薇正打算起身探查一番,就发现自已身上竟然穿着一条异常好看的裙子,整个人甚至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条绝美的衣裙,几乎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地瑰丽。

    采薇稳住了被晃得眩晕的心神,定睛观瞧。这条衣裙是用颜色多彩渐变的纱罗打底,在纱罗网眼之中,有着数条金线装饰。裙面以百鸟羽毛织成,随着她的动作在夜明珠的照耀下产生各种色彩变化,裙上呈现出的百鸟形态,甚至因为这种变化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栩栩如生,真可谓巧夺天工。

    这条罗裙虽然层层叠叠,但并不厚重,随便一个转身,裙摆上的羽毛就会翩然而动,就像是随时可以展翼乘风而起的飞鸟。

    采薇是织女,别人看这条罗裙时会震撼赞叹,而采薇赞赏之余,会忍不住琢磨这

    条罗裙的工艺。

    首先是这全身绚烂晃眼的金线,采薇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虽然她已感受不到丝线的韧度,但触感冰凉似金属,直觉应是真金所制!若真是如此,那这当真算得上是织金!

    织金肯定是顶级的织物工艺,不仅是因为材料珍贵,也是因为工序十分复杂。采薇思付了一会儿,觉得这些金线应是用金子捶打成金箔,再捻制而成。

    而这些光华灿烂的金线,是用来固定那些百鸟的羽毛的。这些额色各异的羽毛被等绕在金线之上。再用细蚕丝拥扎。星现出莹光闪烁的效果,与金线交相辉映,无比雍容华贵。

    采薇痴迷地看着身上的罗裙,她不知道这条裙子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何时穿上这条裙子的。但当她看到铜镜之中,自己绝美的身影时,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是个高贵的公主。

    华贵的衣裙,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自古以来,衣食住行,衣排在了第一位,甚至比民以食为天的食都重要。

    采薇忍不住对着铜镜看了半响,才勉强找回自己的神志。

    她想要把这条贵重的罗裙脱下来,但四处又找不到其他可以替换的衣袍,只能暂时维持这样。采薇告诉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不要沉醉于这条精美的罗裙。

    只是她虽然心中这样想着,难免在举手投足之间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走动之间刮坏这条罗裙。

    采薇尝试着离开织室,却发现无论她如何推拉,织室的大门都纹丝不动。

    又是这样。

    从被困在地下室,再到影繁塔,仿佛她在人生结束之后,永远都在一个个囚牢之中流转。

    采薇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尝试着从门缝里往外观看。门外也是咸阳宫中熟悉的景色,廊道上的宫灯燃着幽幽的烛火,可在官灯下站岗的侍卫却一个都没有了。

    在影繁塔虽然不知时日,但采薇自然是不相信自己忽然又回到了多年之前。而且地也不能相信这个织室过了这么多年,还有可能保持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正思索间,采薇隐约听到了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凑了过去,从门缝里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那人正从织室门前的廊道穿行而过。

    这个侧脸,不就是她在影繁塔遇到的那个年轻人吗?他已经出来了?

    采薇惊喜不已,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脱困的,但这总算也是件好事啊!

    眼看着那年轻人即将走出她的视线范围,采薇连忙拍打织室的大门,祈求对方能听见她的呼喊。

    可是不知对方是完全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也装成没听见,那位鼻梁上戴个奇怪东西的年轻人目不斜视地走过了廊道,脚步声也渐渐微不可闻,直至消失。

    采薇失望地吐出一口气,她站在织室大门这里,期待着谁会再路过,却等了许久都没有人。

    一股浓重的挫败感袭上心头,尤其在方才差点就能得救的希塑之后,对比之下这种绝望几乎可以把人击跨。采薇似有所觉,摸了一把脸颊,入手一片湿润,她不知何时竟已经泪流满面。

    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采薇无声地哭泣着,仿佛要把积累干百年的委屈都倾泻出。

    可她的内心却在理智地提醒自己。

    不对,她平时不会这样的。

    夜明珠幽幽的光芒,静静地笼罩着一位哭得梨花带雨的佳人,地身上的织成烁着金碧辉映的波光。这是一幅绝美的画面,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心生修惜。

    只见这位佳人睁大杏眸,呆愣了半晌,用手背坚定地擦掉眼泪,起身在织室里巡视了一圈。她选中了一块栗色的长布料,回到首席坐好,拿起旁边的剪刀,快地巍剪起来。因为不需要款式和绣花,她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做成一件简单的深衣。

    采薇轻手轻脚地换下身上珍贵的罗裙,换上刚做好的栗色深衣,又扯了一块秋香色的布当成腰带。她把这件珍贵的罗裙挂在了衣架上,拢了拢披散的头发,看着铜镜中恢复正常的自己,终于放松地吐出一口气。

    她并没有发觉这件罗裙有什么不对劲,但穿着不自在的衣服,总是别扭极了。当她换下这件罗裙时,就像是去掉了什么枷锁,感觉轻松自在极了。

    看来,不属于她的东西,果然也不适合她。

    采薇又恢复成了平日的自己。身为大秦帝国最优秀的首席织女,长年累月进行着枯燥无味的针线工作,内心已经锻炼得无比地强大。

    被困了这么多年,她实际上也已经习惯了。

    刚才为什么一下子失控了呢?难不成穿上了这么漂亮的罗裙,当真以为自己就是公主,需要侍卫们来解救了?

    可笑,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反省了之后,采薇再也不去看那条罗裙一眼,就算它再瑰丽、再闪亮,也不值得处停留一解目光。在这一刻后,那条罗裙的光芒仿佛黯淡了些许,没有方才那样地光彩夺目了。

    只是采薇并没有在意,虽然这已经是囚禁她的第三个牢笼了,但她依然没有忘记自己想要逃出去的动力。她想要知道,那个恶魔,是不是还活着。

    她在织室一寸寸地寻找着有可能让她逃出去的地方,从天花板,到窗户,到大门,再到地板……终于,采薇用手敲击地板时,发现在她首席的位置下面,敲击时的声音空洞。

    又研究了半响,采薇终于发现了一块地板下有机关,而在她一直坐着的首席位置下面,竟有一条深人地下的通道。

    采薇鼓起勇气,拆下手边绣架旁的夜明珠,撩起深衣的裙摆,慢慢地走了下去。

    啊……这里……

    踞织机、斜织机、提花机……还有熟悉的各种材料和布料,这里不就是她死后被因住的地牢吗?

    难不成当年,她一直被困在了织室下面?

    到底这里是不是当年的地牢,要证明这点,也很容易。

    采薇走到提花机旁,蹲下身,摸索着底座下方。她的手碰到了一个柔软的布包,心里顿时放下一块大石。

    她把布包取出,坐在绣架前打开,里面是一件精美的提花罗背心。

    当年她为赵高织好了提花罗,但却几次在对方来问询时,都隐瞒了这一点。她才不想把自已的心血给赵高那个坏人穿。

    可惜,她的上卿大人,已经不能再穿她织的衣服了。

    但她究竟在抱着什么心态,依旧精心地织着这件提花罗呢?

    是内心深处,永远不敢宣之于口的奢望。

    采薇叹了口气,看着手中的提花罗,感觉还有可以修改的地方,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继续缝缝补补起来。

    【陆】

    婴面前的案几上放了一套上下两层的铜炉盘,两张炉盘之间以四只兽形足相连,上方是一张浅圆盘,盘边缘有三个环钮,各连接了一副铜提链,方便拿取;下方同规格的浅圆盘上带有三只矮足,盘底有数个方孔用于通风。这张铜炉盘是楚地制造的,拥有着楚地特有的奢靡风格,连铜提链上都有精美雕刻。

    这楚地铜炉盘是婴在楚国的俘虏里搜罗来的一位厨子找来的,这位厨子虽然也是楚国贵族,但家族已经没落,再加上自身喜好制作美食,后来晋升到负责楚王饮食。

    话说以过去战国七雄来论,楚国的美食那可是顶尖的。楚国地处温服的南方,食材图料都十分丰富,水系众多,真可调是鱼米之乡。物产贫将的秦国与之相,真的是云泥之别。

    但可借这些异国的厨子,爱惜生命的秦始皇根本不可能直接聘用,婴倒是没什么顾忌,反正他只是个不受关注的公子。

    及冠之后,婴有意无意地更减少了自己的存在感,大型的祭典和夜宴都是能不去就不去。爱好美食的他自己打造了一个专注吃喝玩乐的人设,到处搜集天下美食。而他又在阿罗的建议下,用别人的身份在咸阳开了家天下食肆,里面全都是他觉得好吃的莱肴。如今秦朝统一六国,咸阳百姓逐渐富裕,天下食肆也人气火爆,都扩建了四次了。

    婴面前的铜炉盘上,盛着的是楚国厨子进献的新菜,也是婴这次打算在天下食肆推出的新菜。维持一家有名气的餐馆,不光是要有品质不错的菜肴,还要有不断推陈出新的美味。

    下面的铜炉盘上摆放着几块烧得火红的木炭,而上面的铜炉盘上正放着一条烤得焦香的河鱼。河鱼是事先用酱和酒腌过的,去掉了腥味,只剩下河鲜特有的香嫩。河鱼旁边还配有藕、笋、芥、芹、芋、菘、葵、藿、葱等蔬菜,食客可根据喜好自行搭配。这些蔬菜蘸取了河鱼的酱料和鲜味,甚至比鱼肉还要更好吃。

    咸阳地处内陆,不盛行吃鱼,但这道铜炉烤鱼一经推出,再配上楚国皇宫美食的噱头,肯定会十分火爆。

    楚国厨子站在婴旁边,殷勤地讲解着。他知道自己的手艺是安身立命之本,但晔竟身份敏感,遇到个好主家,总比去做大锅饭当苦力强。

    婴此时却心不在焉地听着,尝了一口烤河鱼,又尝了一口配菜中的藕、点了点铁就放下了竹箸。

    楚国厨子心情志还地等着结果,就听到婴随口功附了一旁的管事,让他按这个铜炉盘的形制,去定制一百套,就知道主家是打算择日在天下食肆中上新菜,立刻喜形于色。

    婴耐着性子鼓励了楚国厨子几句,又让管事给他拿了两匹布做奖赏。上等的布料是可以拿去换钱的,而且价格还不菲,楚国厨子谢了赏,喜气洋洋地跟着管事回厨房了。

    面前的铜炉盘上炭火旺盛,烤鱼在炉盘上发出滋滋的响声,美味弥散在屋中,可住日爱好美食的婴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始皇帝第五次东巡,世人皆以为他会像前四次一样顺利回转威阳,结果没想到回来的却是一尊棺椁。随即丞相李斯公布始皇帝的遗诏,小公子胡多继承帝位。而后便传来边疆告急,大公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叛秦的消息,在威阳的蒙氏一族被下了大狱,其他相关人士也一应被抓。

    和所有人一样,婴完全不相信遗诏上写的真是胡亥。始皇帝就算病得再糊涂,也不能选这小子啊!但每个人的立场不同,一个好控制的皇帝登上帝位,会给一些人带来天大的好处,抱着这样念头的人便聚集在一起,维护起胡亥帝位的稳围。

    婴本不想关心什么帝位更迭,除非始皇帝那二十多个儿子全死光,否刚这帝位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但他的阿罗跟在扶苏身边啊!扶苏现在登不上帝位,被打成叛党,那阿罗的下场也……

    谁知道扶苏板上钉钉的帝位都会被胡该抢走,他早就知道这家伙远离咸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婴心急如焚,终于忍不住起身,打算在屋内踱步。

    腰间响起了清脆悦耳的响声。

    婴一怔,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入手一片冰凉润滑。

    再低头,是他久违的玉禁步。

    婴感受着玉禁步熟悉的触感,有些奇怪。这串玉禁步,不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碎掉了一块,被他收起来了吗?

    玉禁步上那块碎掉的玉片,被不知何人用银片镶补了起来,做成了缠枝造型,十分可爱。

    婴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快得他都来不及捕捉。

    就在他想仔细思考清楚时,忽然门声一响,有人不请自人,大大咧啊咧地一掀袍子坐在案几对面,拿起竹箸开始狂吃。

    “……王离?!”婴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大快朵额的男人。

    婴之所以迟疑了一下才认出这人,实在是因为这跟他印象中的那个王离差得有点大。也许是塞外的风霜让这人变得成熟了许多,看上去像是年纪大了好几岁。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小麦色,下领还带有寸长的胡茬,而且他左眼角上方居然还有一道刀疤,再往下一点就伤到眼晴了,可想而知当时是多险恶的情况。

    王离把这口烤鱼咽了下去,看着要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地问了句:“你见到我……好像并不意外?”

    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道:“为何会意外?你又不像我一样是孤家寡人,你又不可能拿你爷爷和父亲乃至王氏一族的命运开玩笑。”

    王离在蒙恬旗下当神将,大公子扶苏和蒙恬被定为叛党,王离为了不拖累家族,果断返回咸阳,也没人会说他的选择有问题。

    婴客气了几句,便着急地询问阿罗的情况。

    王离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便恢复了正常,淡淡道:“他跟在大公子身边,还能有什么危险。”

    “甚好甚好!”婴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说起来奇怪,我昨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我去买了枚琉璃珠,结果到了一个怎么也出不去的叫天光墟的地方,后来又去了什么云象冢,中间好像还看到了阿罗……哎呀,反正是个乱七八糟的梦,我就怕是不好的征兆,阿罗有什么意外。现在可算放心了。”

    王离攥紧了手中的竹箸,随后又放松了些许,夹了一块烤鱼继续吃了起来。

    “话说,我可不想让胡亥那小子当成秦二世。”婴摸了摸腰间的玉禁步,胸中有种莫名的勇气,觉得自已被禁锢了一辈子,不想再继续故步自封了。

    婴沉默了半响,拾起了头,认真地对着王离说道:“你会帮我吧?”

    王离把口中的烤鱼缓缓咀嚼下咽,唇边勾起一抹笑,缓缓道:“你在说什么废话。”

    【柒】

    夜空繁星闪耀,王离站在兰池宫的城阙上,遥望着北方连绵的山脉,目光幽深。

    他的身后,是生养他的家乡,是已经进入梦乡的咸阳城。而远方,则是他命运产生转折的地方。

    当年,如果他有所防备,也不至于让大公子扶苏死于非命。那样是否连整个秦朝的国运都会不一样呢……

    王离握着栏杆的手攥紧,随后又缓缓松开。

    人生没有如果两个字。

    既成事实的,已成为历史,无法改变。

    黑暗中传来了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城阙之下。很快,清脆悦耳的玉块相击的响声在他身后响起,婴人还未至,声已先到。

    “哈哈!赵高那奸贼已伏诛!胡亥承认始皇遗诏被篡改,已被下狱,待新皇登基后审判。”婴声音里的愉悦藏都藏不住,整个人神采飞扬,再无之前那种置身事外的漠不关心模样。

    王离赞赏地拍了拍栏杆,夸赞道:“甚好!”

    “哪里哪里,全靠王将军鼎力支持。”婴说得也十分真心。要知道他这样一个闲散王爷,是做不到在咸阳城翻云覆雨的。王离借用了王家的人脉和势力,联合众多王公贵族,甚至虎贲军,而且他料事如神,事先克制了赵高的诸多布置,接着挑拨离间了李斯与赵高,让李斯与其决裂,投到了他们这边阵营。更可怕的,是王离所做的这一切有条不素,且动作迅速,仅仅在三天之内,在始皇帝下葬发丧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咸阳城整个换了天。

    王离笑了笑,婴是不知道,他的这些安排看上去像是临时规划的,但实际上,这都是他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一次次在脑海中复盘的结果,他手中还准备着好多种备用计划。

    但这些计划成功的最基本要求,就是大公子扶苏还活着。

    当年阿罗就只交代他一件事情,他都没有做好。

    “啊……天就快要亮了。”婴踮着脚,努力睁大双眼,仰望着北方远处的黑暗。他们此时所在的兰池宫,是咸阳城最北边的宫室,也是离上郡最近的宫室。

    是的,大公子扶苏马上就要班师回朝了,按探马来报,应该会在今晨破晓到达兰池宫。

    城阙下方不知何时已经熙熙攘攘地来了许多人,连被下狱的蒙氏一族,在被解救出来后,也穿上戎装,前来兰池官迎接未来的新皇。

    “啊!看天边的那些火把,是不是阿罗他们回来了?”婴忽然惊呼。

    王离顺着他的手看去,正好看到远处的黑暗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把,与夜空的星光交相辉映,就像是银河从天际落入了凡尘,神秘而又震撼。

    不得不承认,赵高这奸臣真是算计人心的好手。此等幻境,真实得几乎让人难以分辨,就连身在棋局之中的婴,也都完全被迷惑了。

    没关系,他会让婴赢了这局。

    王离在这几天之中,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推断出婴现在的状况,他应该是还活着,而且如果能成功从棋局中脱身,会回到正确的历史时间轴之中。按照宿命论来推断,婴最后能活着走出棋局的概率很大,纵使到时婴会忘记这一切,但已经杀死过一次赵高的经历,会深刻在他记忆深处,也许会在某一刻被激发出来,哪怕只有一两分的效果,也是足矣。

    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是个哲学问题。

    王离并不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是否有用,但即使是幻境,能颠覆原本的绝境,他也是死而无憾了。

    只是,盯着远处越来越近的火把,王离遗憾地叹了口气。

    不管是在棋局的幻境还是现实中,他都没有再见到阿罗一面。

    真是可惜呢……

    天边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上跳跃而出,婴似有所感地回头一看,发现本来站在他身边的王离,已经不知何时,不在了。

    【这一局,白方·婴胜】

    【捌】

    紫檀木柜台上,镏金翔龙博山香炉正悠然地吐出一缕蜿蜒而上的烟,缓缓弥散在空气中,透过香烟,整个屋子里雾气朦胧,有种令人看不真切的虚幻感。

    老板看着突然推开雕花大门,出现在他面前的医生,握着黄金面的手指一紧,心中却像是听到了最后一只靴子落地的声音。

    终于来了。

    尽管他并不想医生卷进这场诡异的棋局,但赵高已经把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或骗或抓了进来,那么医生肯定也逃不掉。

    只是真当这人作为棋局的对手,站在他对面时,老板还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啊?年纪轻轻的,哪儿来这么多愁事。”医生还像往常一样,熟门熟路地坐在柜合前,随便抓起一个斗彩铃铛杯,拎起紫砂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自斟自饮起来。

    老板摸了摸胸口冰凉的玉璇玑,这次医生的靠近,玉璇玑居然没有变热。不过也许是幻境的问题,所有人应当都是意识进入了棋局,并不是真正的实体。

    “你怎么来了?”老板虽然知道这一定是赵高的安排,但还是忍不住想同。

    “啊?这不刚下班,就来了啊!”医生放下手里的斗彩铃铛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晚上我们吃什么?附近新开了家羊蝎子,听说味道不错,我们去尝尝啊?或者不愿意出去的话,叫个鳗鱼饭的外卖也成。哎呀,其实韩式拌饭也不错”

    “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老板看着医生的神情,试探地问道。

    医生掏手机的动作一滞,随后笑了笑道:“想起来又如何,想不起来又如何?重要的不是你终于回来了吗?”

    老板微微蹙起眉头,“这里并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医生闻言一怔,尴尬地扯了扯唇角道:“哦?我连哑舍都不能来了吗?”

    “不是,你虽然看见的是哑舍,但这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一盘棋局。”老板伸手摸了摸博古架上的青白釉瓷盘,这幻境模仿得很像,但却只是形似不是神似。这些古董,都没有灵魂,只是个躯壳。老板收回手,认真地看向医生,缓缓道:“你我二人,则是一局的对手。如果我没猜错,最终我们只有一个人能走出这扇门。”

    “啊?下棋?”医生听得一脸莫名其妙,“那这盘棋,怎么算是赢,怎么算是输啊?”

    “现在是在哑舍之中的场景,应该我是守方,你是攻方。”老板摸了摸胸前的玉装玑,他为了对付这盘棋局,身上带了许多古董,也不知实际起作用的是哪个,“破局的关键,应是守局古董的心愿。完成其心愿,便可破解,每一局的胜负手应该都不一样。”

    “哦?作为棋局的一员,那我是不是应该有什么提示啊?”医生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

    老板并不觉得他能猜得出来什么。

    毕竟连老板都不知道自己带的哪个古董算是参与棋局的。

    当然,最可能的是胸口的玉璇玑,但玉璇玑又会有什么心愿呢?

    “啊,知道了!”医生打了个响指,笑得十分开心,“老板,你的愿望是不是希望有人陪伴?我在这里,一直陪着你,如何?”

    老板拿着抹布的手一颤,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玉璇玑。

    玉璇玑的愿望,就是有人陪伴吗?

    他在两干多年间,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扶苏转世,辗转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陪伴着他的,只剩下一件件物事,最后被岁月浸染,纷纷成了众人口中的古董。

    后来,他开了家古董店,哑舍也成了他的家。

    可是,家里除了这些不能说话的古董,就只有他一个人。

    最初,扶苏转世是他的执念,但在一次次没办法留住对方,一次次伤心难过之后,他只能选择远离,不产生交集,保持安全距离地守护对方。

    而医生,是个意外。

    老板摩挲着玉璇玑,指尖感受着上面曲折的雕刻纹路,强迫自己飞远的思绪回归。

    守局古董的愿望,是直接反映了主人的愿望吗?

    所以,他内心深处的愿望,是想要有人陪伴吗?

    可是,为什么面前这人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老板沉默了半响,终于拾起头看向医生,缓缓问道:“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医生理所当然地笑了笑道:“当然,会一直陪着你的。”

    老板点了点头,却转身抽出旁边百宝阁上放着的一把唐刀,在医生愕然的目光中,直直刺了过去。

    “这幻境模仿得很像,但却只是形似不是神似。”老板淡淡道。

    唐刀直接破开“医生”的胸膛,并没有鲜血喷出,而是发出了几下瓷器碎裂的声音。“医生”应声碎裂,一块块瓷片掉落在地,变成了齑粉。

    虽然从人像变成瓷片又化为粉未的过程很快,但老板依然看清了这尊瓷偶的本质,釉白胎,黄绿白釉面,应是唐三彩。

    唐刀的最前端刺破了一枚桃核,这也是在唐三彩人偶心脏的部位所放。如果扶苏在这里,就能认得出来,这枚桃核正是在桃花源之中,被他不小心放走的那枚桃核。

    哑舍的雕花大门外,传来了几下咳嗽声,一个斯哑的声音不甘心地低瓯道:“你怎能确定此人是假的?况且对待最重视的人,竟能如此狠心,直接下死手?”

    老板把唐刀尖端的桃核拿了下来,拈在指尖端详着,冷冷回答道:“正因为是最重视的人,所以不能忍受有人假扮他。”

    门外的“赵嘉”忽然想到了什么,觉得之前从桃花源逃走后,被赵高抓住,后者看到他的眼神,也是水冷得可怕。

    “赵嘉”呵呵地怪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乃借刀杀人之计。

    老板指尖的桃核像是终于支撑到了尽头,在他手中破裂成几瓣。

    门外的怪笑声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哑舍的雕花大门无风自开。

    老板把手中的桃核碎末放进手帕中包好,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局,白方·老板胜】

    【玖】

    咸阳宫。

    “哎呀呀,居然这么容易就输了,我还以为能拖久点时间呢!”赵高嘴上说着很惋惜的话,但实在是从他语气里听不出来半点遗憾,他很愉快地把一枚字迹已消失的黑色棋子从棋盘里拿了出来,并不觉得这是他这一方的损失。

    此时,在他的手边,落败的黑色棋子已经有三枚了。

    “看来真不愧是我的师弟们,两人都赢了呢!”赵高口中说着赞叹的话,但看向青袍道人的目光却如刀锋般凌厉。

    青袍道人手边被捡出的白子,有两枚。

    至此,棋盘之上,包括代表赵高和青袍道人的棋子,一共只剩下三枚黑棋和四枚白棋。

    “啧,不错,这么快就残局了。”赵高摸了摸下领,薄唇满意地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我的好师父啊,该你了。”

    青袍道人的脸色比起之前,苍白了许多。他伸手拈起石博茕,用指尖摩学了一下,缓慢地扔到了棋盘之上。

    “哟,是八。”赵高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

    青袍道人用手碰了碰石博茕,意外地挑了挑眉,这次赵高居然没说瞎话。他移动场上的两枚白色棋子,一枚走了五步,一枚走了三步,都分别恰好落在了两枚黑色横子旁边。

    “啧,想赶尽杀绝啊!”赵高轻哼了一声,脸上却并没有被逼到绝境的紧张,整个人有种肆意兴奋的感觉。

    青袍道人双目的睫毛颤抖了一下,而后又归于平静。

    【拾】

    哑舍的雕花大门敞开着,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老板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他这次是有备而来,不光黄金面,他还精挑细选带来了许多其他古董,其中当然有可以让他脱离棋局的古董。

    不过有一半的概率他是被分在师父阵营之中的,如果他现在脱离,岂不是平白让师父损失一子?如果确定他是赵高那边阵营的,再脱离不迟。

    老板刚把右手拿着的唐刀放回百宝阁上,就有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拥着他,大步朝哑舍的门外走去。

    心知这有可能就是棋子被移动时的状况,老板克制了自己想要解除控制的本能,默默把手从衣兜里拿了出来,放松身体。

    幻境中哑舍外面的场景,很似咸阳宫的廊道,远处影影绰绰还能看到甬道和复道。途中路过了一些看起来眼熟的建筑,但还来不及细看就已经走过去了。

    最终,他停在了一座似曾相识的建筑前。

    厚重的大门无风自开,露出一片空旷的内堂,四周都是紧闭的窗户,一块块席子前都是绣架,这里是……织室?

    老板是去过几次织室的,那时采薇说要去织室当织女,老板口中说着同意,但心里到底是不放心,曾经暗中去织室观察过,发现采薇并没有被欺负,受到了很好的教导,才放下心。

    采薇……

    难道他这一局的对手,是采薇?

    老板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容,他的眼神柔软了些许。采薇……不是已经在好多好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了吗?

    面前的织室虽然很大,但除了几根支撑的梁柱,视野十分开阔,老板一眼就能看得到织室之内并没有人。

    一时之间,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背后那股力量推着他走进织室,身后的大门无声紧闭。身体随之恢复自由,老板回头确认了一眼后,这才看向织室最中央那件熠熠生辉的织成裙。

    老板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了这条织成裙面前,端详起来。

    没想到,哑舍里丢失的织成裙居然在这里出现。

    还未等老板思考这条织成裙在这里的意义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从地下走上来的脚步声和一声微不可闻的惊呼声。

    老板的身形僵在当场。

    身后衣襟窸窣声响起,有人郑重地拜伏在地,声音颤抖。

    “上卿大人……”

    采薇觉得自已一定在做梦,她本来听到地上有人走动的声音,想上来偷偷看一眼的。

    可只是那一眼,就让她几乎失声痛哭。

    虽然上卿大人剪短了头发,变换了衣袍,但身为织女,上卿大人的身形是被她牢牢刻在心底里的。

    啊,诸天神灵应该是听到她的奢求,让她的愿望居然真的实现了!

    老板整理好思绪转过身时,却见采薇像是想起了什么,撩起衣袍朝地下室跑去,爱瞪瞪地跑下去又跑上来,手中多了一件黑色的衣物。

    “上卿大人,这是采薇为您做的提花罗,您身上这……”采薇仔细观瞧她的上卿大人身上的赤龙服,先是赞叹于这种包爽四肢的服饰形制突显了上烟大人的身形,再对其上赤龙的绣工隆之以鼻,而后又多看了几眼,发现这身赤龙服是由连旗深衣改制面或,更是把手中的提花罗递了过去,“上卿大人,您身上的衣袍不稳。这件提化罗

    可令其加固。”

    老板接过提花罗,发现这是一件针脚细密的背心,根据触感可知是与自己这身赤,仲能活到现在,全靠采薇所缝制的旌旗深衣。所以纵使跟采薇分属敌老板也没有任何提防她的想法,毫不犹豫地把提花罗穿在了身上。

    罗这种布料由于织法有网眼,本身就很薄,老板将这条提花罗背心穿在身上之后,感觉十分轻柔。

    提花罗上的花纹都是血红色的,在老板刚穿好后,便如同有生命的植物般生长起来。

    血红色的花纹如同藤蔓,向下缠绕在赤龙服之上,而后逐渐笼罩在赤龙的身躯和四肢之上,宛如一道道血色荆棘锁链。而赤龙直到在最后被牢牢锁住之前,才反应了过来,无声地嘶吼了一下,挣扎无果,最终被死死困住。

    采薇满意地点了点头,温柔地笑着道:“真好,这下这条龙就翻不出什么花样啦!”

    在赤龙被束缚后,一直困扰老板多年的枷锁仿佛一瞬间被除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甚至连五感都恢复了些许,居然还能闻得到织室内樟木箱的味道。

    采薇开心地一合掌,发自内心地笑道:“对了上卿大人,我们是不是在下一局棋啊?我好像隐约知道这回事。”

    她把织成裙从衣架上捧了下来,一个旋身就把华美的织成裙穿在了身上。夜明珠莹莹的光芒洒落而下,多彩渐变的纱罗、华贵的金线、层层叠叠的百鸟羽毛……随着采薇的动作翩然而动,栩栩如生,华美瑰丽。

    “织成裙的心愿,就是想要穿给最重要的人看。

    “当年织成裙的第一任主人,就是想要穿给她哥哥看。

    “但织成裙现在的主人是我啦!我就想要穿给上卿大人看一眼。

    “上卿大人,我好看吗?”

    采薇本身相貌就已是秀美清丽,人靠衣装马靠鞍,在老板的记忆中,采薇穿的服饰总是素雅淡丽的,头一次见到她穿如此富贵逼人的织成裙,而且整个人又因为心愿得偿而欢喜雀跃,就像是天边绽放的绚烂烟花,绝美到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好看。”老板温柔地笑了笑,“采薇特别好看。”

    采薇美目亮了亮,随即灿烂地笑了起来:“真好,我真开心。”

    老板已经猜到,采薇应该是主动完成织成裙的愿望,好让他赢得此局。而他又怎么可能让采薇就这样香消玉殒呢?

    从怀里掏出水苍玉项坠,老板动作迅速地为采薇戴上,在后者身形变淡前成功地保住了她的魂魄。

    织室的大门洞开,织成裙掉落在地,老板收好水苍玉,低头从华美的织成裙之中,翻找出来一个破旧简陋的稻草人偶。

    涂刍灵吗……

    那个人,居然用这么破败的东西来承载采薇的魂魄……

    没关系,以后要为采薇换副更好的身体。

    老板本想把这只涂刍灵人偶放进乾坤袋里,却在收起之前停下了动作。

    他仔细盯着这只不起眼的涂刍灵,回忆着刚才碰触的地方那种不一样的触感,用指尖从稻草秆之中,拔出一根通体黑色的细针。

    这枚针长两寸,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铸成,细如发丝,在针尾更有一处细小圆洞。当他再定晴一看时,才发现这针尾的洞只是看似圆形,实则是个微小的八边形。

    老板像是发现了什么,从兜里掏出洛书九星罗盘。

    传说中,涅罗盘可扭转时空,让一个人在灵魂上倒流时间,真正地涅槃重生。只是这个涅罗盘因为太过逆天,罗盘针和罗盘被拆开收薇。拆下来的罗盘便是洛书九星罗盘,只是能让人短暂地穿越回历史的某段时间,并不能做出任何改变。

    而这罗盘针……

    老板看着洛书九星罗盘之上,罗盘针转动的机关那处凸起,正是一个微小的八边形。

    为何这枚涅罗盘针在采薇身上?这形制要是乍一看上去,倒像是根缝衣针……采薇正是织女,难道还真把这涅罗盘针当成缝衣针了?

    老板暂时无处求证,他拆掉洛书九星罗盘上之前的罗盘针,把从涂刍灵里拿出的织女针放了上去。

    咔嚓一声,严丝合缝。

    像是等待了成百上干年,罗盘针雀跃地旋转着,许久都没有停下来。

    老板摸了摸身上被荆棘桎梏的赤龙,捧着涅罗盘,头也不回地大步踏人织室门外的黑暗之中。

    这局棋,接下来应该按照他的规则来下了。

    【这一局,白方·老板胜】

    【拾壹】

    婴感觉自己还在做梦,并没有醒。

    他刚才做了个梦,梦到赵高和胡亥谋朝篡位,大公子扶苏在他和王离的帮助之下夺回了皇位。怎么一晃眼他又回到咸阳官了?

    这里……还不是咸阳宫的正殿,而是御花园……

    婴习惯性地朝御花园的某处角落看去,果然在斑驳的树影之下,看到了一个身着厚重衣袍,正站在墙角低头看脚尖的纤瘦身影。

    这是……小公子胡亥……

    婴还记得,胡亥在小时候就很喜欢去大公子扶苏的书房,一开始大公子很欢迎他天天去,毕竟胡亥那时候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孩子,就算听不懂,也不吵不闹,只会拿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看,无论是谁都拒绝不了。

    不过后来始皇帝说胡亥会耽误大公子的功课,坚决不让他去大公子扶苏的书房了,胡亥就站在书房外面偷偷听。再后来大公子扶苏可以在咸阳宫参政议政了,胡亥的岗位就转移到咸阳官的暖阁外了。

    不对啊,胡亥都长大到要行冠礼了,怎么看起来还像是十几岁少年的模样啊?

    喏,果然是做梦吗?做梦就不讲究逻辑,很正常。

    婴仗着自己在做梦,大大咧例地迈着方步踱了过去。若是以前,他看到这样,早就躲得远远的了,不过做梦嘛!

    走近了几步,婴才发现不太对劲,这小公子怎么肩膀一抽一抽的,这是……这是在哭吗?

    婴见势不妙拔腿就想走,结果胡亥却先一步发现了他,抬起头,用一双哭红的眼

    睛瞪了过来。

    “别别别,不是我弄哭你的吧?”婴一看他这样就以为他要喊人,在梦里也不能吃亏啊!虽然在上一个梦里他刚把这小子揍过一顿。

    “是你啊。”少年胡亥用袍袖胡乱擦了擦脸,小声嘀咕道,“算便宜了你了。”

    “便宜了我什么啊?”婴听得莫名其妙。

    胡亥回头看了眼暖阁的窗户,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这辈子最忘不了的场景,居然是这里。也对,在这时,他还是顾念着我的。”

    婴眨了眨眼,根本没听懂。

    “鸣鸿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的愿望就是去找皇兄。这局给你赢吧,我去找皇兄了。”胡亥擦干眼泪,勾起一抹满足的笑容。

    不过胡亥在看向婴时,收起了笑容,肃容道:“你下次再看到我时,一定要杀了我。”

    婴闻言一怔,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呵,算了,反正你也会忘记这句话,说了也等于白说。”胡亥撇了撤嘴。

    婴听见一个划破天际的鸟鸣声,正当他拾头看去时,只见一抹赤色从他头顶掠过,倏而不见。当他再低头看向胡亥时,只见那个角落里已经空无一人。

    【这一局,白方·婴胜】

    【拾贰】

    老板走出织室大门,戴上黄金面看了一眼,发现棋盘上赵高那方只剩下了他自己一枚黑子,而师父那边还有四枚白子。

    也就是说他跟师父是同一阵营,除去师父和他,己方还有两人存活。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因为以采薇为例,被赵高揽去他那边阵营的,也不全是真正的敌人。

    尤其,老板透过黄金面注意到,即使赵高在面对这样对自己极其不利的残局时,也是勾起薄唇,一脸笑意,轻松极了。

    此人必有后手。

    但现在还不到考虑这个的时候。

    老板把从黄金面里看到的棋盘情况记在心底,在脑海中结合自己最开始所在的位黄和到达织室所经过的路途演算一遍,便可以大约推断出另外两放白子所在。

    先去把己方的人解救出来,再集合一起去咸阳宫正殿。

    老板收好黄金面,默立片安刻辨别方向,便往其中离自己最近的一枚白子的方向快步走去。

    转过一条廊道,影影综绰间,老板看到前方居然有人在前行,而前面那人听见了步声,停了下来,回转过头。

    “啊!老板!老板!”医生惊喜地奔了过来,“老板你果然在这里!这里真吓死我了!转悠了半天都没找到出口!这是哪里?这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吗?”

    “咦?老板你终于换衣服了吗?不对,这不还是原来那件赤龙服吗,怎么还给龙加了花纹啊?”

    “啊!对了老板,我全想起来了!陆子冈那小子搞的什么鬼,居然让我把你全忘了!老板你也真狠心,回来了也不认我!”

    医生别别粗扭的,想要跟老板理论理论,但在这里被困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看到老板了,有了终于得救了的庆幸,又没法真正跟老板冷下险。

    老板看着医生颈间因为奔跑而晃荡出来的长命锁,上面金镶玉修补的地方十分明显。

    啊,真好,医生他没事。

    老板只是晃神了一瞬间,随后立刻抓住了医生混乱言语中的重点,问道:“你是一直在这廊道之中走动吗?”

    “对啊!我从云象冢出来就到这里了,一直在廊道里迷路。对了老板,我找到你的那个朋友婴啦!他应该也和我一起来这里了,可是我们又走散了。当时我们检到一个奇怪的玉块……”医生巴拉巴拉把自已的奇遇捡自已能理解的说了出来。

    赵高既然安排了医生的一个赝品,那其实也有可能把医生本人安排到对面阵营。只是现在黑子已经除了赵高全军覆没,所以医生也不可能是敌对一方的了。

    但现在看起来,医生更像是跟着婴误入这里的。

    也不知赵高是为何没有安排医生进棋局。

    不管真相是什么,结果是好的。

    老板松了口气,承诺道:“等一切结束,我会跟你好好解释的。”

    医生的滔滔不绝立刻停住了,报紧了唇,一副想生气又无处生气的模样,最终呼出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你肯定是为了我好,不想我遭遇危险。”

    “但这样瞒着我,不好。”医生认真地说道。

    “嗯,是我错了。”老板已经很多年都没有限人道过歉了,十分郑重。

    这下医生反而又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那现在我们去做什么?反正我在这里了,你总不能赶我走吧?”

    “救人。跟我来。”老板率先继续前行,“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好嘞!”医生愉快地答应着。

    “对了,你会一直陪着我吗?”老板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句话不应该是我来问你吗?到底是谁把我丢下了?”医生气呼呼地抱怨着。

    老板无声地笑了笑,开始岔开话题,跟医生解释着赵高这一系列的布置,等他三言两语说了一阵后,正好也停在了一间院落门外。

    这座院落门是半开的,门内阳光灿烂,倒是春光一片美好的模样。

    医生看了看自己身处寒冬黑夜之中,又看了看门内百花绽放的景象,正在惊叹间,就见老板已经踏步而入,连忙眯着眼晴跟上。

    院落内阳光刺眼,医生为了保护眼睛,眯着适应了好久,才重新睁开。

    “咦?这不是婴吗?”只见老板身边站着的,不就是他在云象冢新认识的朋友婴吗?医生本来想走进去打个招呼,但想了想,又收回脚步,远远站定,并没有跟过去。

    御花园的角落里,婴正在纠结为什么还是少年的胡亥说不见就不见了,就发现阿罗来找他了。

    哎呀,果然是做梦,阿罗剪了短头发也很帅气,身上奇怪的衣服也很好看……婴拽着阿罗的手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跟他抱怨刚才奇奇怪怪的胡亥。

    他的阿罗认认真真地听完,还在问他之前还梦到了什么。

    之前?哦,之前的梦就更奇怪啦!他还梦到赵高和胡亥谋朝篡位,大公子扶苏在他和王离的帮助之下夺回了皇位。

    哦?王离?是啊!王离还出了不少力呢!不过王离他后来好像也突然不见了……再往前的梦?再往前……

    再往前就是为了给阿罗买枚琉璃珠,到了一个叫天光墟的地方……

    琉璃珠……咦?阿罗居然真给他了一枚琉璃珠。

    这疏璃珠,怎么这么眼熟啊?

    “婴,拿着这枚疏璃珠,回去吧。”

    真奇怪,阿罗的表情,好像要哭了一样。又不是生离死别,只是梦而已嘛!

    “乖,听话,拿着,回去吧……”

    婴下意识地接过递到他面前的琉璃珠。

    “回去吧。”

    啊……阿罗的声音好温柔啊……

    医生看着婴的身影在老板身旁消失,而老板则一直保持着递过去东西的姿势,整个人看起来都怅然若失。

    医生忍不住走过去问道:“这……这就送他回去了吗?”

    “挺好的,让他以为这是一场梦。这样最好不过了。”老板低着头,收起涅罗盘,淡淡说道。

    等他再拾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们继续下一站。”

    ……

    婴在启福巷街角被一个好心的老头摇醒,他看着蒙蒙亮的天光和已经收拾得一干二净的摊子,还有自已手心里紧紧攥住的琉璃珠,陷入了沉思。

    他好像,做了一个特别特别长的梦。

    【拾叁】

    时间紧迫,师父这一方走棋已经完毕,接下来就是赵高走棋了。为了避免赵高把他们逐个击破,所以需要尽快集合才对。

    老板来不及伤感与婴跨越两干多年的短暂见面和离别,立刻带着医生朝记忆中最后一枚白方棋子奔去。

    远远地,当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殿门前无聊地抠砖块时,老板的双脚像是灌了铅,走路速度都慢了下来。

    最后一枚白方棋子,是汤远。

    而除了他们,整局棋已经没有其他人存活了。

    大公子呢……

    他终是没有再见到他最后一面。

    其实在大公子跟他告别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有这样的预感了吧……

    只是没想到,竟然真的预感成真了。

    医生看到汤远时倒是很高兴,立刻跑了过去,抱起汤远转悠了两圈。汤远口中抱怨了两声,手臂倒是搂着医生的脖子狠狠地圈了两下才松手。

    等医生和汤远两人看向老板时,后者已经整理好心情,平静地领着他们朝咸阳宫正殿而去了。

    【拾肆】

    在路上,老板抓紧时间询问汤远的对局情况。结合他的情报,看来胜负手有可能是完成守局古董的愿望,也有可能是破坏守局古董的愿望,可见破局的关键并不一样,全凭守局者定规则。

    老板问完话之后就安静了下来,低头带路。抓着汤远小手的医生跟在后面,看到老板沉默的背影,像是猜到了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路无话,等这两大一小赶到咸阳宫正殿时,发现赵高一直并未扔下石博茕继续下一步,而是拿在手里把玩,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们会提前来到此处。

    而且这赵高深陷被围攻的绝境,却并不在意,反而怡然自得,宛如胜券在握一般。

    反而坐在他对面的青袍道人,面如白纸,额角还有细汗,俨然是灵力透支的情况。这与最开始开局时游刃有余的他判若两人。

    “哎呀呀,棋局活下来的人,倒还真是如我预料一般呢!”赵高轻勾薄唇,“看来师父你给我找的这两个师弟果然实力过人呢!”

    “不过,虽然棋盘上剩下四枚白棋,我面前也确实站了四个人,但这人,好像并不位该出现在这里吧?”

    赵高翻起一枚白色棋子,棋子背面的红字已经消失,那里本应该写着“婴”字的,“啧,你们自损一枚棋子,可不赖我。”赵高把那枚空白的棋子从棋局里捡了出来,放到了被拿掉的棋子堆中。

    汤远看了眼棋盘上残留的棋子,又看了眼在场人物,意外地同道:“咦?大叔并不是队友啊?”

    “不是对手就不错了!”医生觉得自己可能是无知者无畏,倒是也没觉得这阴阳怪气的赵高有什么可怕之处,他走到棋盘前,拿起案几上一枚空白的棋子,回忆起自当时就是在云象冢拿到了一枚棋子,但棋子背面写着的是婴的名字。

    赵高撇了眼医生,淡淡道:“哦,你们问为什么不把他放入棋局中?是因为参加棋局要写名字啊,我哪儿知道他什么。”

    “……”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

    但这句话赵高说得却是言不由衷,实际上赵高就算知道医生叫什么,也并不想让他参与进来。毕竟医生属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人,破除了千百年来的诅咒,让这样气运非凡的人参与棋局,赵高自然也是不想的。

    看吧,就算他并没有邀请这个人参加棋局,但最后他还是活着走到了咸阳宫正殿。

    真是碍眼呢。

    “好啦!我费尽千辛万苦凑成的棋局,不能让不相干的人在场。”赵高挥了挥手,医生便在眼前消失了。

    老板察觉到不妙,但他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别说向前一步,就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一下。

    还好不知为何,看起来赵高还有些忌惮医生,医生应该只是被对方驱逐出了棋局,并没有生命危险。这也暗合老板之意,本来他就不想让医生参与进来,如今医生离开了也好。

    赵高接下来又看向汤远,朝他危险地笑了笑道:“作弊不太好吧,小师弟?”

    汤远小脸涮地一下通红,旋即似有所感,立刻低头。

    “啊!我的小白!”汤远着急地想要抓住手腕上的小白蛇。可他的手抓了个空,小白蛇娇小的身体从手腕上消失,在他面前幻化成一名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紧紧地抱着他。可惜这样的幻影也仅仅维持了一瞬间,便也消失不见。

    汤远睁大了双眼,刚才那个漂亮可爱的小萝莉是谁?难道是小白吗?

    小白消失了会去哪里?不会是死掉了吧?

    而老板却注意到,一直一言不发的青袍道人,脸色又惨淡了几分。

    “啧,终于只剩下我们师兄弟了。”赵高抚了抚衣服上的尘埃,对他来说抹去医生和小白蛇就像是弹掉袖子上的灰尘一样轻松。

    赵高见汤远一脸惨白,好心地解释道:“放心,这局棋不论输赢,每死一子,师父都会耗费自己的修为,保其平安。你的小白蛇,亦如此。”

    汤远和老板闻言,同时松了口气,旋即又担心起来。

    “你设此局,就是为了削弱师父的功力。”老板其实早已想到此点,但却无法阻止。尤其师父居然也是一力促成开启棋局,难道师父还能预料不到吗?

    还是……师父是故意为之?

    赵高把玩着手中的石博茕,幽幽问道:“你们可知,我们师父的修为,是怎么来的吗?

    “哈哈,我后来才知,我们这一门的传承,就是徒弟要吞噬师父的修为。这样才能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

    “而我们的好师父,当年教我教到一半就离开,我以为他不肯把修为传给我。可是不久之后,他便选择了你。”

    赵高的目光如刀般刺向老板。

    汤远弱弱地在一旁举手:“师父还选择了我呢……”

    老板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说辞,虽然心中笃定赵高定然是说出来扰乱他们心神的,但还是忍不住看向师父。

    青袍道人依然面色平静,脸色苍白,并不做任何辩解。

    赵高忽然觉得无趣,挥了挥手道:“好了,我们该继续下棋了。”

    “不过在这之前,首先要惩罚两枚棋子私自行动违反规则一事。”赵高打了个响指,周围富丽堂皇的咸阳宫正殿立刻消失,他和青袍道人中间的六博棋棋盘倏然变大,在虚空之中,四人站在棋盘之上,就跟棋子一般大小。

    老板和汤远两人被禁锢在原地,就像是有一堵无形的空气墙,连一步都无法踏出。

    赵高和青袍道人依然盘膝坐在地上,各自占据棋盘最中央方形的两个对角。

    “师兄,那赵高手里拿着的,是个骰子吗?”汤远对师父有着盲目的信任,所以就算看起来局势不明朗,也不是特别担心。

    “那叫石博茕,是骰子的前身。一共有十四个面,有十二个数字和两面文字。”

    “还有字呢?”

    “嗯,一面写着‘骄',指骄棋,亦为枭棋。另一面写着‘妻畏’,是骄的反义词,是不利棋步之意。”

    “啊?投到数字就是所走的步数,那投到这两面文字会发生什么?”

    “投到骄面,会再有一次机会,投到妻畏面,就是一步都走不了,换对面行棋。”

    “哦,还能这么玩呢啊。”

    “这两面文字因为面积小,很难投到,所以一般都是投出数字的概率大一些。”

    汤远没玩过六博棋,跟老板请教了半天,发现六博棋的玩法可参考性并不大,毕复高只是把色改在园之中自相玻茶,以此米适师父出手款,同灵力。

    这一盘盘棋局,就算是赢了的人,也无法继续前行。

    他们都是祭品。

    “师兄,你说师父能打得过那个坏蛋吗?”汤远摸了摸手腕,那里应该是小白蛇经常盘踞的地方,可惜现在已经空空如也。

    老板想回他一个肯定答案,但却说不出口。

    汤远可能还看不太清楚,但他却看得到,赵高和师父实际上是坐在一个方形阵法之上,繁复的字符像是有生命的毒蛇,从师父身下流淌到赵高身周,明显就是赵高在吸取师父的灵力,而且不知道已经持续多长时间了。

    说不定从棋局最初就开始了。

    这样的棋局,是师父一心想要的棋局吗?

    赵高的想法也不难猜,应该是想要赢过师父,夺取他的灵力,并且让他尝尝被封印千年的滋味。

    老板猜不透师父的想法,但他总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再继续下去。眼看着师父的脸色越来越惨白,老板艰难地掏出了涅罗盘。若说谁能更加精确地运用这个涅罗盘,当然是青袍道人。

    只是在老板刚想有所动作时,赵高却随手甩向他一把匕首,在汤远的惊呼声中,那把匕首直直地刺向他的胸膛。

    老板的脚下瞬间出现了许多条蔓藤,像绳索一般牢牢地锁住了他的身体,连闪躲的动作都无法做出。

    在匕首破开空气墙的那一瞬间,老板奋力把手中的涅罗盘扔向青袍道人,而自己则从虚空中抽出越王剑,往匕首来处一斩,在匕首刺入他胸膛前精准地拦截下来。

    “被刺中也没什么,你身上那件提花罗会保你无事。啧,那本应属于我。”赵高瞄了眼老板身上改变了的赤龙服图案,嗤之以鼻。

    赵高收回目光,看向青袍道人,淡淡笑道:“那么,我们继续下棋吧!”

    他这样说着,手中动作却没停。他一手把石博茕扔了出去,一手打算拦截空中的涅罗盘。

    石博茕在空中翻滚着,画出了一条漂亮的弧线,掉落在了棋盘上,滴溜溜地旋转着。

    而涅罗盘则在即将被赵高夺走之时,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率先牢牢地接住了。

    赵高定晴一看,呼吸顿止。

    青袍道人两千多年来一直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了。

    赵高已经很久很久没被这双眼眸凝视过了,记忆里这双眼眸看向他时,有纵容、有惋惜、有伤感,到后来的失望、叹息、悔恨……

    而现在,这双眼眸看着他,却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感情。

    “啊!师兄!师父他居然不是瞎子啊!”汤远震惊极了。

    “师父从来也不是瞎子。师父从来不睁开眼睛,是因为他当年发了血誓,以再也不见世间万物为誓,启动了封神大阵,封印了这个人。”老板缓缓说着,实在是也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而师父额头上的疤痕,就是这血誓的标记。”

    “啊!那师父破了血誓会怎样?”汤远紧张极了,这血誓听起来就很可怕的样子。

    老板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

    石博茕依然滴溜溜地转着,还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迹象。

    但师父却看了一眼涅罗盘,伸出了手,果断地拨动了罗盘针。青袍道人额头上的疤痕开始裂开,赤红色的鲜血汩汩流下,蜿蜒爬过他如玉的脸庞,最终落在棋盘之上,迅速被符阵吸收。

    赵高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困住,在他的脚下,忽然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好吧,我们同归于尽,也未尝不可。”赵高微笑了起来,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棋盘自他脚下龟裂开来,并且迅速向外延伸。

    赵高并没有任何抵抗,任凭自己掉下旋涡,而离他最近的青袍道人也随之掉落而去。

    老板和汤远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先后坠落,但却毫无办法。

    “师兄!”汤远着急得直跳脚。

    老板看了一眼青袍道人坠落的地方,心中有种预感,师父应该是心甘情愿如此。看着棋盘碎裂的地方离他们越来越近,老板果断抓起汤远,拽着他往棋盘边缘而去。

    “师兄,这都是幻觉吧?就算我们掉下去,啊!也只是会被踢出棋局而已,是吧?”汤远一边跑,一边喋喋不休,中间还夹杂着因为差点跌落下去而发出的几声尖叫。

    老板一手抓着汤远奔跑,一手还在兜里翻找若能解决现在状况的古董,但却一时毫无头绪。

    “师兄,要不你还是放开我吧。经过我的计算,你带着我是跑不到棋盘边缘的,”汤远气喘吁吁地说道。

    “闭嘴。”老板察觉到汤远有想要挣脱他的意思,索性直接把他背在后背上,继续往前跑。

    眼看着快到棋盘边缘了,还没松口气时,就觉得脚下一空,老板心头一沉,知道自己还是没有跑掉。

    赵高这人竟是连这点都计算在内吗?

    老板无声地叹了口气,倒也并不觉得慌乱。

    就算掉下去也无妨,他并不觉得师父的这招能把赵高置于死地,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跟他斗。

    两千多年前他们有胜有负,互有损伤,这一次他不会再输了。

    老板拍了拍身后的汤远,说了声:“别怕。”

    而在下一秒,他的另一只手腕被人狠狠地抓住了,身体的失重感也随之消失。

    顺着手腕抬头向上看去,医生的面容出现在视野里。

    “呼,幸亏我走之前抓着一枚棋子,好险还能回来呢……”医生大大地松了口气。

    老板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赵高为何没有把医生算在这棋局之中。也许是师父与赵高的术法同源,这个人能进出任意一座宝库,同样也可以任意进出赵高的棋局。

    说来也奇怪,在医生拽着老板和汤远离开裂开棋盘的旋涡之后,他们身周的幻境也随之消失,又回到了那个荒野小屋的破败后院之中。

    “啪啦!”一个小东西掉落在地。

    众人循声看去,发现竟是那枚石博茕。

    而这枚石博茕落地朝上的那一面,正是一个“骄”字。

    “师兄……这骄字不是代表着……”

    “啊……是再来一次的意思……”

    【拾伍】

    公元前260年,九月,邯郸。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装,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带斯皇,室家君王……”

    童声在殿内清脆地回荡着,熟悉的旋律,带着某种宿命的味道。

    赵高感觉自己四肢无力,眼睛睁开也看不清楚四周,感觉自己像是被紧紧裹在裰褓里。

    呵,涅罗盘,时空倒流,这是把他送回了两干多年前吗?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还是血煞凶星转世。

    不过,耳边听到还年幼的兄长认真地吟唱着,赵高冷硬的心也不禁柔软了少许。

    但旋即又忍不住冷笑。

    只是再一次的轮回而已。

    少顷,奴婢奔了进来,喜滋滋地报道:“太史令夜观星象,传来喜讯,说今日有福星降世!赵王大喜,乃大赦天下!”

    赵高闻言一怔。

    这次的轮回,好像,有人跟他一起。

    【拾陆】

    闹钟孜孜不倦地在床头鸣唱着,汤远皱着小眉头,把被子往头上一罩,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觉。

    倒是一旁蛇篓里的小白蛇不耐烦了,晃晃悠悠地爬了出来,找了个缝隙钻进被子里。

    “哎,别闹……再让我睡会儿”汤远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到被小白蛇舔着脸颊。这本是他们的日常互动,但汤远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白衣小萝莉挡在他面前的虚影。

    被子被掀起,闹钟被按暂停,汤远通红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把小白蛇从他头顶上捧下来,放进蛇篓里。

    终于没有恼人的闹钟响了,小白蛇满足地在蛇篓里盘成一个螺旋圈,继续睡了起来。

    因为是冬天,小白蛇睡得越来越多,像是要准备冬眠了。汤远低头看了小白蛇半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耳朵红红地起床刷牙洗脸。

    说起来,不久之前的那一天,时间过得是真的很漫长。

    从把青石褐带回家,凌晨被师兄敲门索回,再到医生大叔拿到烛龙目一听说医生大叔天还未亮就去哑舍蹲守师兄,之后又去了湖心亭偶遇对方,跟随师兄去了影繁塔,还差点被采薇姐姐永远留在那里。后来医生大叔跟着师兄去天光墟,又被师兄设计去了云象冢……直到最后夜里去了咸阳宫下了一局棋。

    医生大叔的这一整天真可谓是跌宕起伏,精彩纷呈。

    汤远想起同时消失的师父和赵高,老板师兄说他们应该在下一盘特别漫长的棋局,也许很多很多年都不会分出胜负。

    但汤远总觉得师父应该是做了什么,传说中那个涅罗盘可以让人穿越时空,也许师父真的是跟赵高两人重新遁人轮回了……

    唉,身边少了那个贪吃鬼师父,真是有些寂寞呢。

    汤远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但旋即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扮了个鬼脸。他才不会伤心呢!他要努力跟师兄学习,等学成了就去救师父!

    飞快地洗漱好之后,汤远穿上羽绒服,最后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小白蛇,还是不放心小白蛇一个人在家,把蛇篓揣进羽绒服里,跑出了家门。

    感觉一抹冰凉穿过手臂,一直蜿蜒到手腕处盘住才停下,汤远隔着衣服摸了摸小白蛇,小脸上全是傻笑。

    冬日的街头都是来去匆匆的行人,汤远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色,紧了紧衣领,也埋头朝商业街的方向走去。

    路上汤远顺便还买了个煎饼,虽然医生大叔值完夜班肯定会买吃的带过来,但不用想也是小笼包。汤远老实说都有点吃腻了,也不知道为何医生大叔如此地执着。

    推开哑舍的雕花大门,汤远跺了跺有些冷的脚,发现果然大家都围坐在八仙桌前吃小笼包。

    这张明代八仙桌也是新搬出来的,还配上四张条凳,若是客人推开门没仔细看,还会以为哑舍是家餐馆呢!还好只有一张八仙桌,足够他们坐的了。

    现在桌子一边坐着老板和医生,旁边坐着陆子冈,老板的另一边坐着一位穿着古装的美女姐姐,正是采薇。

    采薇被老板从棋局之中带了出来,那水苍玉项坠是老板临时管萧寂借的,回到哑舍后,老板给采薇找了块陆子冈所雕的玉雕栖身。采薇现在每隔几日便能现身,像常人一样走动说话,很多人都以为哑舍多了个漂亮店员。

    而背对着哑舍店门这边,坐着两位年轻男子。汤远礼貌地跟这两位王叔叔打了声呼,知道其中一位是展壁马上要新开的武馆的老板,另一位是网上有名的历史UP主。

    汤远一屁股坐在采薇姐姐旁边,溜须拍马地夸了一通采薇身上的新衣服。没错,采薇每次出现身上的古装衣服都是新制的,最近好像还引得一些汉服爱好者幕名而来。

    采薇被汤远逗得笑逐颜开,连忙给他拿了碗没人动过的云吞。

    汤远配着云吞汤,美滋滋地吃着热乎乎的煎饼。

    不一会儿,开武馆的那位王离叔叔便放下筷子,跟老板师兄打了声招呼就走了。据说他的武馆还在装修,要去现场盯着。最近他和王子安叔叔借住在哑舍里。

    王子安吃完早餐也睡眼迷离地继续去内间客房睡觉了,这人时差跟普通人完全不一样,估计也是被揪起来吃早餐的。

    汤远把煎饼吃完,又把云吞一个个吃掉,满足地打了个饱隔。采薇和陆子冈两人收拾桌子,老板去吧合那边烧水泡茶。

    医生刚值了个大夜班,吃完早餐瘫在桌子上,嘴里唠唠叨叨地说着急诊室半夜发生的事情,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老板泡好茶端回来,又转身拿了张毯子给医生盖上。

    汤远喝了口香浓的大红袍,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师兄,说好了今天教我学习的!”

    他已经压低了声音,没想到医生还没睡熟,听到这句话立刻挣扎着醒了过来,气哼地说道:“学习!你是要学习!等你户口办好了,落在我名下,我就送你去上学!”

    “上学?”汤远瞪大双眼,他们不是说好了,他不用去上学吗?

    “当然要上学,我都被居委会大妈约谈了。说我不负责任。而且放你到处乱跑,再惹祸怎么办?”医生撑着眼皮,嘿嘿笑道,“没想到吧?我们住的那个小破房还是个学区房,据说分片的学校还不错。”

    汤远赶紧看向老板求救,他不想去念书啊!

    老板却看着汤远陷入了思考,半晌后竟然点了点头道:“我觉得可以,汤远我来数也不合适。不过我知道有所学校,应该适合他。”

    “行,交给你了,我可不想再被那些大妈围着教育……医生一听老板来负贵,时放了心,趴下继续梦周公了。

    汤远见这两人只说了两句话,就把他未来儿年给定了下来,顿时绝望。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是个弱小又无助的孩子!

    汤远转了转眼银睛,凑到老板身边坐着,从兜里掏出来个东西递了过去,讨好地说道:“师兄,这个给你。”

    “这是……”老板微微一滞,并没有伸手去接。

    这是子母结,是施夫人给汤远随意进出天光墟的信物。

    当初医生说的那番话,让施夫人心思活络起来。她还是想要跟墟主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没过多久,天光墟易主,现任墟主是大公子扶苏。

    正好大公子扶苏的身体正在衰败,不能留在现世之中,没有时光流逝的天光墟正适合他。

    只是天光墟失去了最初的墟主,削弱了许多,已经处于只能出不能进的半关闭状态,这也是汤远之前疑惑的问题。原来并不是天光墟会陨落,而是墟主易位的缘故。

    小公子胡亥也追随扶苏去了天光墟,听说还有那位本体是铜权的青年侍从。墟市中的原住民都可以选择继续居住,或者离开天光墟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线上。只是一旦他们离开,无论他们再如何寻找鬼市,也找不到天光墟的通行证了。

    而汤远把这枚子母结送给老板,也是知道他师兄挂心大公子扶苏。反正施夫人也不在天光墟了,他拿着子母结也没啥用,还不如送给师兄,说不定师兄一开心还能让他不用去念书。

    老板把子母结拿在手中,摸了摸汤远头顶上翘起的呆毛,勾起一抹微笑道:“多谢师弟。不过那所学校,适合你去。相信师兄。”

    汤远垂头丧气,他有预感,他美好的自由生活即将远去了……

    “没事,那学校应该可以申请不住宿,到时候还是跟现在一样。”老板笑眯眯地说道。

    汤远哀号一声,就是说居然还有可能需要住宿!

    采薇这时候端来水果,一边削苹果皮一边温声安慰着汤远,陆子冈正拿着抹布擦着百宝阁上的古董,医生裹着毯子正呼呼大睡,隔着雕花窗户还能隐约听到隔壁王离正在安排工人们施工的声音……

    原本冷清的哑舍,越来越热闹了。

    老板攥着手中的子母结,唇边漾出一抹微笑。

    两千多年过去,他终于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了。

    【《哑舍》第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