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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记

    叶灵凤是画家、作家、也是藏书家。

    他是从美术学校出来的,似乎还没有登上画坛就转入了文坛,还来不及真正做一个画家就已经成为作家,老的说法,是画名为文名所掩了。三十年代后期他就不再画画。许多认识他的人都没有见过他的画,除了早年的一二封面设计,他手头也许还藏有当年的一二作品,却总是秘不示人,虽然他这样做并不是“悔其少作”。

    作为作家,他很早就写小说,但后来,至少是进入四十年代以后,也就几乎不再写小说,却不是搁笔不写文章,不仅写,还写得很勤,写的多是散文、随笔,而其中绝大多数是读书随笔。

    这因为他首先是一位“真正的爱书家和藏书家”,喜欢书也喜欢读书;又因为更是一位作家,这就注定要有大量的读书随笔生产出来了。爱书家,这一般很少听到的称呼在他笔底下却常常可以看到,猜想他更愿意被人称为爱书家而不是藏书家。

    他早年在上海虽藏书万卷,抗日战争中都散失了。定居香港后他又从无到有地买书、藏书,估计不应该少于上海这个“上卷”之数,但他身后家人把藏书送给香港中文大学,整理后说是六千多册,这个“下卷”的数字倒是有些出人意外的。论时间,这“下卷”的时间是长多了。

    遗书未上万,遗文却过百万。

    在他一九七五年离开人世的时候,仅仅是遗留下读书随笔之类的文字,就不少于一百万言,包括已出书和未出书的。

    在这《读书随笔》中,《读书随笔》、《文艺随笔》、《北窗读书录》和《晚晴杂记》都是有过单行本的。《读书随笔》出版于四十年前的上海。《文艺随笔》和《北窗读书录》分别印行于六十年代初期和末期,《晚晴杂记》是七十年代之初问世的(其中大部分是一般的散文、小品文,碍于体例,本书只选入了和读书有关的文章),它们都是香港的出版物。未结集成册的《霜红室随笔》、《香港书录》、《书鱼闲话》和一些有关的译文,只是在香港的报刊上发表过。总的来看,最早的文章写于二三十年代,最晚的作品成于七十年代初期,前后差不多有半个世纪。它们发表时,除了叶灵凤这个名字外,还用过林丰、叶林丰、任诃和霜崖这些笔名。

    这些随笔为他自己的话作了证明:读书很杂,古今中外,线装洋装,正经的和“不正经”的书,他都爱读。杂之中,却也自有重点:文学的、美术的和香港的——前两类显出他作家和画家的本色,后一类就正是他下半生生活所在的地方特色。有所读而有所写,就是这里上中下三册几十万字的文章了。

    这里有一篇《书痴》,记的是一幅版画:藏书室,四壁都是直接天花板的书,一位白发老者站在高高的梯顶,胁下夹了一本书,两腿之间又夹了一本书,左手拿了一本书在读,右手又伸手从架上抽出一本书,一缕阳光从头顶的天窗上斜斜地射在老人的书上,老人的身上。作者说,他深深的迷恋着这幅画上所表现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那位白发爱书家。

    而他写这篇文章时,却还是鲁迅先生笔下“唇红齿白”的年轻人呢。

    他在这篇短文中说:“读书是件乐事,藏书更是一件乐事。但这种乐趣不是人人可以获得,也不是随时随地可以招来即是的。学问家的读书,抱着‘开卷有益’的野心,估量着书中每一个字的价值而定取舍,这是在购物,而不是读书。版本家的藏书,斤斤较量善版本的格式,藏家印章的有无,他是在收古董,并不是在藏书。至于暴发户和大腹贾,为了装点门面,在旦夕之间便坐拥百城,那更是书的敌人了。”这说得很有意思,不过,他所说的“购物”式的“不是读书”的读书,也还是不可避免的,他自己就在《今年的读书愿望》中说过,时时要看一些本来不想看的书,而被占去了许多时间,不言而喻,其中肯定不少是为了临时“购物”而翻阅的书本,他虽引以为苦,但翻阅而有所得,也还是一定要感到不亦快哉的,这恐怕是不少做学问,写文章的人都有过的感受吧。

    作者在谈到他的书斋生活时说,书斋是有生命的。“书斋的生命是依赖书的本身来维持的。一间不是经常有新书来滋养的书斋,那是藏书楼,是书库,是没有生命的……我的书斋的生命,就经常用新书来维持。

    这是书斋的生命,也就是我写作的生命了。”“就这样,我就经常在买书,也经常在读书,使我的书斋维持着它的生命,也使得我的写作生活获得新的滋养”,也使得他的读书随笔维持新的增长。他强调要防止书斋空气的沉淀,要保持书斋空气的清新。相信他是完全做到了,这从他的读书随笔也可以感受得到,他的文章,总是清新。

    他希望在这有生命的书斋中,有一天能够写得出“较充实的富有新生命的作品”,照我的理解,可能是指比随笔为大的著作,这就有志未成,不免令人遗憾了。

    在《文艺随笔》的后记中作者说,由于写作时间前后相隔十几年,不免有重复或歧异的地方。现在集中在一起的这些文章,前后更是相隔几十年了,这样的情况就更是难免,尽管已经在注意避免。

    作家和爱书家,这本书就是一位作家爱书几十年而写下的随笔。充满的不仅是对书的爱,对文艺的爱,对生活的爱,更有对家国的爱。

    爱书而爱读书,“读书之乐乐何如?”记得有这样一首诗,而且还谱成为歌。我们的作者一生是因此乐在其中了。读他的遗文,我们是可以享受到一次又一次直接和间接的读书之乐的,直接的是他这些引人入胜的随笔文章,间接的是他告诉我们的那些古今中外可读之书。

    丝韦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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