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事业怯重推来求旧雨 婚姻轻一诺归慰慈亲(2)
二和听了这话,只管在屋子里来回地转着,眼睛只瞧那墙角竖着的一只面口袋,随后就叫道:“妈,我还是找着王大傻子谈谈罢。”丁老太道:“他倒是说了,假如你不乐意到那大杂院里去,可以到大酒缸去等着他。”二和道:“不乐意到大杂院去,行吗?大概要求大杂院里人帮忙的事,还多着呢。”丁老太道:“既是那么说,下午由公司里回来,你亲到田老大那里去一趟罢。”二和鼻子里哼了答应着,就匆匆忙忙地陪着母亲吃过了午饭,然后就到大杂院里来找王傻子。
只见王大嫂自靠了房门坐着,在纳鞋底子,远远地看到了,就站起来道:“傻子没有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来,出去作生意去了,你来坐一会子。”二和还没有答言呢,却看到二姑娘由王大嫂屋子里抢了出来。远远的看去,没有看清楚她是什么颜色,然而她颈脖子红红的,是得看出来的。二和愣了一愣,依然走到王大嫂子身边来,她低声笑道:“你现在也急了?我真替你可惜,煮熟的鸭子会给飞了。”她带说着话,带走进屋子去,二和自然也是跟着。
王大嫂这就把嘴向西边屋子一努,因道:“她已经有个主儿了。”二和笑道:“这干我什么事?”王大嫂把脸一扳道:“你跑了来干什么?我知道你是听到公司里要裁人,来找他替你想法子的。”说时,向他伸了个大拇指,又接着说道:“你也不摸着心想想,人家找你的事,你瞧不上眼,这会予你有了事了,你就来找她,她睬你吗?”二和虽然有点惊慌,但是态度还很镇静,低声问道:“你说我有事,我有什么事?”王大嫂道:“你没听到吗?我再说一句,你公司里要裁员,你可得留神点。”二和道:“你也知道这消息吗。”王大嫂道:“刚才她在这里聊天,就谈起了这件事,我正要问一个究竟,你就来了,可见得她讨厌着你。”二和道:“也许人家是害臊吧?”王大嫂道:“全是熟极了的街坊,人家还害什么臊?说明白一点,人家是生你的气。”二和犹豫了一会子,便道:“既是那么着,我就晚上再来罢,这时候我要到公司里上工去了。”说着话,溜了出来,远远地对了田家的窗户看了去,果然的,二姑娘一张脸子是在玻璃窗子里张望的,等到二和向她看了去,她立刻就把头低了去。二和虽不知道她是什么原因,反正她不乐意见面,那是真实的,心里头总算打了一个疙瘩。
走到公司里,留心看看进出的人,果然脸色都有些慌张。自己也就把心房提着,向办公的地方走去。这一留心,事儿全出来了,只见各股办事的头儿,全先后地向经理室里去。这屋子里几个同事的,全都交头接耳的说话,仿佛听到对过座位上,有一位同事说:“在公司里年月久一点的人,那总好些。因为这不是衙门,用人总得论一点劳绩。”二和听说,心里更是不免扑扑乱跳,等着向经理室问话的人全走光了,自己也就一鼓作气的,挺了胸脯上,向经理室走去。可是走到房门口,手扶了门把钮,停了一停,不曾推门,这两条腿又缩回来了,依然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来写字。看那两位同事,也是瞪了大眼睛向自己看着。过了十来分钟,自己心事,实在按捺不住,本待起身走着,可是看看别人的脸色,胆子也就小下来了。最后到了六点钟,大家下班的时候,实在不能再忍了,这就把抄的文件放到桌子抽屉里去,牵牵衣襟,摸摸领子,又走到经理屋子去。
那刘经理正把衣架上的大衣取下,向身上加着,随手拿了帽子,一转身看到二和带上门站定,便问道:“你也为了公司里有裁员的话,要来向我打听消息吗?”二和笑道:“不,不,我没有这资格。前次蒙经理的好意,替我提的那头亲事,到今曰,无论如何,我是该给你一个答复了。”刘经理笑道:“怎么,现在你觉得非答复不可了?那末,你就告诉我你所答复的话。”二和道:“以先我所考量着不敢应承下来的,就是我想着我家里的生活费现在还是自顾不暇,怎能再添一口人?可是最后转念一想,像田家二姑娘,她不是不会劳作的人,到了我家里,当然她可以出分力量来帮助,不至于白添一口人。”刘经理将手摸摸自己的胡子,微笑道:“据你这样说,你是可以俯允的了?”二和听说,只好站着,捧了拳头,连连拱了两下,笑道:“经理说这话,我就不敢当。像我这样穷,只能说是人家对我俯允,怎能说是我对人家俯允?”刘经理笑道:“凭我的良心,田老大夫妇对你母子二人很好,你实在不应当过拂人家的意思。”二和躬身道:“是,我也很知道的。”刘经理道:“既是你已经明白了,那就好办。我这月老作成功了,也总算你给了我三分面子,我也很感谢的。回头我对田老大说一声,让他找出正式的媒人来。”二和笑道:“经理不作介绍人也好,为了两家体面的关系,还要请经理作证婚人呢。”刘经理对于他这话,倒不以为怎样刺耳,将手连连地摸了几下胡子,点点头道:“好罢,明天再说罢,今天应付公司许多人,我累了,有话明天谈罢。”他一面说着,一面戴了帽子起身向外走。
二和不能反留在经理室里,自然是跟着他一块走出来,心里也就犹豫不定地沉思着:说到经理没有见怪的意思吧,他老早的就说过了,算是碰过我三个钉子;说是他见怪吧,可是相见的时候,他的态度又很自然。这样自己给自己难题做的时候,肩膀上却让人拍了两下,回头看时,是收款股的一个小办事员。二和笑道:“又是什么事高兴了?走来吓我一跳。”那人正色道:“还说我高兴呢,我是整天地在这里发愁啦。”二和道:“为了公司里要裁人的事吗?”那人道:“可不是,你是经理看得起的人,大概不要紧。据我所听到说的,大概要裁去五分之二的人。五个人里面裁两个,差不多就是对半留,我这饭碗恐怕靠不住了,我没有什么,我一个光人,有两条粗臂胳,每天能混一毛钱,我就能买两顿窝头啃。可是我还有一个女人,三个孩子,他们怎么办?”二和道:“我和你同犯着一样的毛病呀。”那人道:“你也是一个女人三个孩子吗?”二和道:“不,我的情形,比你更重大,我有个六旬老母,而且是个双目不明的人。我母亲很可怜,在死亡线上挣扎着把养大的。我实在不忍看着她把我养大了,正盼望着有个结果的时候,又回到死亡线上去。”那人道:“你有这样的情形,应该对经理说说去,经理不是同你很好吗?我想他知道你这种情形,一定可以把你留住。”二和道:“我最近有一件事,经理不大愿意我。”那人笑道:“那你就不对了。你这不是和经理闹别扭,你是同饭碗闹别扭。”二和道:“并不是闹别扭,他倒是一番好意,想替我办一件事,不过我觉得我这穷小子受不了那抬举,我推诿着没有立刻答应。”那人道:“什么事?”二和摇摇头笑着,没有答复。那人叹了一口气道:“世界上真有这些怪事,有的想巴结经理巴结不上,有的经理来巴结,反透着自己不够抬举。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是生定了穷骨头。”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二和听在心里,缓步走了回家去。到了以后,在院子里就很沉着地高声叫了一句妈,丁老太在屋子里听到,心里头就是一怔。二和进来了,便道:“妈,王傻子来的不错,公司里果然有了变动。”丁老太本来坐着的,这就站了起来道:“什么,公司里有了变动?”你没有来得及和田老大说吗?”二和道:“找田老大有什么用?公司里这回裁人要裁一半呢。我大着胆子直截了当的,就去找经理。”丁老太道:“你难道倚恃着刘经理是咱们的旧人,简直不让他裁你吗?”二和笑道:“我虽不懂事,也不能那样的冒昧。”丁老太走近了一步,问道:“那么,你怎样对经理说的呢?”二和扶着丁老太道:“你老人家坐下,让我慢慢地报告,大概我的饭碗还打破不了。”丁老太坐下了,二和就把对经理说话的情形,报告了一番。
丁老太很高兴的站了起来,抓住二和的手,连连抖了几下,笑道:“你……你要是能这样办,那就好极了。田家那女孩子,待我早就不坏,要是能到咱们家来,我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二和道:“虽然刘经理已然答应出来作主,可是田老大已经对这事另打主意了。究竟是不是已经另说妥了人家,那还不得而知呢。”丁老太道:“咱们既是把公司里经理说好了,先稳定了这饭碗再说。到了明天,我亲自去找大嫂子一趟罢,有道是求亲求亲。”二和道:“这样说,倒成了我们求亲了。”丁老太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二和听说之后,却没有作声,自在屋子里去作琐碎的事情,丁老太也已觉到了他那不高兴的样子,就没有再提到这事。
到了上灯的时候,母子们正在屋子里筹备着晚饭,却听到田大嫂在院子里叫道:“丁老太,我们那位二姑爷在家吗?”“二姑爷”这个称呼突然而来,他母子两个人都听着答应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