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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常常透过锁孔看到曼独自对着镜子爱恋地欣赏自己。她从自己的头发开始抚摸自己,纤细的手指抚动琴弦般在日光下影影绰绰晃动的发丝上滑动,然后滑向自己的脸庞。曼的脸是尖尖的瓜子脸,因为瘦,两颗大眼睛离得稍微近了些,这总使璟想起看过的动画片《葫芦兄弟》里面的蛇精。当然曼比它要美艳多了。她的鼻子小巧而挺拔,双唇却像啜水的花瓣一般饱满。璟知道妈妈应该最喜欢她的双唇,她常常用尖尖的手指轻轻地扫过唇角,像是在晨曦里携起一朵水面漂浮的最轻盈娇美的睡莲。然后她的手向下抚摸她的颈子,她有纤长细嫩的颈,这使她具备了做一只优雅天鹅的资质,所以在天天排演“天鹅舞”的那段光阴中,她总是最骄傲的。是的,她还有平而瘦削的肩膀,挺拔而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以及修长的双腿。她在镜子里仔细地欣赏着自己曼妙的曲线,璟看到她得意地笑了。
刚进入青春期的璟,常常把脸贴在锁孔上观察她的妈妈。她看着她在镜子面前翩翩起舞,看着她缓缓脱下自己的衣服,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审视自己的胴体,她看到她纵情地笑了。那样的时刻,璟常常由于她过于自恋的动作和过于欢快的笑声而怅然,这是她的妈妈吗?她是个美貌的仙女,还是个妖冶的巫女?
当璟看到曼陶醉于自己的美貌时,总是感到一阵心悸。曼的美令璟无所适从,因她是这样的丑陋。丑陋就会置人于无限卑微的境地,璟知道。
璟生下来时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小孩,但是后来就变得越来越糟糕。和父亲、祖母一样,她非常胖。这真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无论她吃得多么糟糕,甚至挨饿,都一直胖下去,像个被水泡大的馒头。小时候也还不觉得什么,奶奶总是喜欢把璟紧紧地搂在怀里,她说抱着璟特别暖和。后来璟渐渐长大了,青春期的发育对她的身体又是致命的一击,她变得更加肥胖。并且,最可怕的是,自从住进了桃李街3号,她就开始接连不断地暴食。
有些时候人就像绕进了一个大圈子,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一件事情。并且在这种重复中消耗和破损。就好像璟第一次来到桃李街3号的那个夜晚,她失眠。她在失眠之后走去看那个锁孔,然后她会感到极度饥饿,于是冲下楼去打开冰箱吃掉了所有东西。从此这成为她走不出的循环。很多个夜晚,她都不能入睡,内心像岩浆一般灼热地沸腾。璟告诫自己,这一次,你绝对不可以从床上爬起来,不可以走出这扇门,你给我乖乖地睡觉,乖乖睡觉……她甚至用自己的手紧紧抱住膝盖,不让自己走下床。可是她渐渐累了,那根绷直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就在这个时候,身体终于逃离了精神的控制。她腾地一下坐了起来,随后就走下床,梦游一般走出门去,如果听到有细微的声音,她一定会去锁孔那边看一看。她问自己,你希望看到什么?你究竟想要看到什么?快回到床上去。
女孩终于还是把眼睛贴在锁孔上面。当她再次看到暧昧灯光下灼灼发光的胴体时,心照旧会冷不防地收紧,照旧会很快地弹回来,掉头向楼下奔去。但是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就仿佛一个一直杵在不温不火不痛不痒的水域里的鱼,必须被冷水狠狠地激一下,才能猛醒过来,活跃起来。是的,下一个动作必然是,她跑到了楼下,想要忘记刚才看到的事情,于是她又开始感到极度饥饿。身体像是被掘干的井一样空洞。风声在她那壮硕的身体里穿梭,咒语一般,她必将臣服。她的身体再次和意志分裂。意志几乎在哭着求身体,求你,回去吧,不要再跑去冰箱那里,回房间去吧!可是她的身体此刻已经是铁石心肠。它是这样的坚决,还没有来得及容得这反抗的力量壮大,身体就像一阵龙卷风似的,冲到了冰箱前面。这个时候璟已经知道一切规劝都是徒劳。冰箱的门被她打开了,里面的灯光和冷气糊住了她流泪的脸庞。璟痛苦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这冰箱对于她而言,比存放死人的大冰柜还要可怖,可是她却就是中了蛊,是谁牵着她,让她不能不这样做?她终于伸出手开始抓冰箱里面的东西吃。
桃李街离大型超级市场或集贸市场有些距离,所以家里总是会储备下一些食物。璟就把它们统统吃掉。也曾有过几次,陆逸寒希望阻止璟,于是没有在冰箱中存放什么可以吃的零食,璟居然吃下了带着叶子的芹菜,以及大块的冷冻生鱼。那大概是最难受的一次。璟想着自己吃下了一些野兽吃的东西,像个可悲的低级动物。陆逸寒看到璟这样,他很难过,眉毛蹙着,蹲下身子,轻轻地问坐在地上的女孩,你难受吗?璟说,有点。璟承认她淡化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事实上她难受得不行了。冷冻的鱼似乎在肚子里复活,正在摇首摆尾要置她于死地。她缩在地上发抖。陆逸寒便抱起了她——她那么重,她后悔自己吃下了那些像垃圾一样的食物,它们使她这样重,使她无地自容。他步履艰难地抱她走到二楼,把她放在床上,轻轻对她说,会好起来的。我相信这些只是暂时的。
璟躺在床上惊惶地看着陆逸寒。他又说,小时候总有那么一段很不寻常很没有秩序的日子,这是因为心理成长得太快了,身体却跟不上,所以有些紊乱。
你可以把什么不愉快都告诉我,我是你的陆叔叔。最后,他轻轻抚抚璟额前凌乱的头发说。
曼渐渐发现,璟并非她想象的那样温顺,她是个心中充满反抗和憎恨的女孩。曼曾看到璟在她的梳妆台前久久地徘徊,拿起她的香水喷在自己身上。通过镜子,曼看到了璟那一刻的表情,那是一种得意的笑,一种报复的笑。曼忽然心中一惊:她的小女儿不过只有五六岁,却长成了一个邪气逼人的女孩。她终于明白,这女孩心中早已种下太深的恨,怕是迟早要全面反攻和报复。这女孩的心完全不向着她,倒像是与她相悖而生的。曼感到了恐惧。至此,她们之间再无可以弥合的可能。
当曼把璟按在水底,她因为虐待而有了一丝快意。她并非一定要璟受难,只是希望确切得知一个事实:她可以控制璟。将她按在水底的举动,又像是一种试探,曼知道璟一直将心中的憎恨埋藏得很深,从不表露。她试图逼出那恨,因此要把火烧到最旺。但她并没有自己想得那样果决,她那只按住璟的手,开始发抖。她忽然感到怜悯璟——她如果就此死掉,那么来人生走的这一遭,她又得到过什么呢?她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孩,哪怕无声无息地消失,又有几个人在意呢。曼突然觉得很孤独,这个孩子是她在人间最后一个亲人,她一直与她战斗,以此为乐,亦打发了不少的时光。曼甚至潜意识里希望璟变得强大,与她真正地对抗。是的,这孩子身上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她必然会壮大,必然会回击,曼拟想了一下那个热烈的过程,感到生命的力度。她微微松开一点手,等待璟自己挣脱上来。她断定璟不会这样寻死,她的生命力是顽强的。
其实那亦不过是一段以秒计算的微少时间。但对于曼和璟来说,却像是许多年。在水底的璟以为自己会很快失去知觉,她将重回来这个世界的那条路,回到幽密的温湿之地,洗去所有的记忆。但是璟的知觉仍旧强烈——并非身体感知到的窒息,而是心中弥久不散的恨。她无法如一个将死者一样变得平和,对于世间一切无可留恋,无可顾念。她留恋这世界,她顾念她的妈妈,因为她心中有那么强烈的恨。曼此刻的举动无疑将这种恨推到了极致,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做曼手下的败将,死去的一刻都被她按压着,抬不起头;要么反抗,她要把恨化作力量。
终于,璟用尽全身的力气从水里钻出来,摆脱了曼紧紧箍住她的双手——这便是璟的选择。璟猛然从浴缸中站起来,水珠四溅。她已经是个力气很大的女孩,此刻她更是一头发了狂的狮子。曼亦感到松了一口气,她果然逼出了璟的恨,她亦没有看错,璟是不会就此寻死的。但她还是被璟冒出水面那一刻所表现出的爆发力吓了一跳。登时她有了几分悔意,因她知道,璟会越来越强大,不再如前一刻这样甘愿受制于她。
璟狠命地推开曼,跳出浴缸,夺门而出。然而就在浴室门口,璟看到了小卓。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他的表情非常痛苦,一定是看到了曼施于她的暴力。小卓专注地看着璟,她很狼狈,她很狂野。她是一颗力量的核。小卓感到一种奇怪的吸力,来自这颗充满爆发力的核,那种感觉,就像没有心的铁人,终于找到了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
然而璟掠过小卓的眼神,却是哀怨的——她深知他不能够理解她,亦不能够援助她。她只是一个人,她永远也是一个人。璟从小卓的身边狠狠地擦过,跌跌撞撞地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