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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镜记 上阙(8)

    钟潜的秘密是一个客人首先发现的,他去小解的时候,从那扇没有关好的门外看进去,看到钟潜在里面。而钟师傅的秘密也从这扇虚掩的门里泄露出来。后来便有人趁钟潜洗澡的时候,偷走了他的裤子。那件事再一次得到了证实。待到钟潜再次坐在淙淙旁边替她喝酒的时候,那人就故意问淙淙:

    “这个人是你的男人吗?”

    淙淙说是。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嚷道:“大家来看看呐,淙淙的男人是个太监!淙淙要嫁给一个太监!”

    “闭嘴!你不要胡说!”淙淙大声喝止,竭力维护着钟潜。

    “不信你就扒掉他的裤子看看!”那人得意洋洋地大喊。

    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钟潜的身上——钟潜浑身都在发抖,他恐惧地将双手护在裤裆前。

    那人身后还有几人帮腔,其中一个是刚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他将一只手高举,大声嚷道:

    “看看这个是什么吧?这是从小太监的枕头底下找到的!”

    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木器,金黄色的烫漆,雕着喜鹊梅花的图案,很是精细。这便是盛放太监的宝贝儿的小盒子了。那人挥着手臂,它如利器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伤口。

    众人一片哗然。在船上,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太监——他们身穿官服,吃喝都很讲究,说话语调奇怪,很难与人亲近,混在人群中,一眼便可分辨出来。没有人见过钟潜隐藏得这般好的太监——他的声线虽细,语调却很平淡,他穿布衣在船上做杂役,看起来就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年轻男孩。为了掩饰身份,他一定费尽了心机。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人们来不及笑,也许更多的是惋惜——这么干净漂亮的男子,看起来无可挑剔,可他竟然是个太监!

    淙淙愣在那里。

    钟潜又羞愧又气恼,脸涨得通红。他倏地从淙淙身边站起来,顺着楼梯,钻到最底层的船舱里。他知道那里有个堆放杂物的角落,见不到光。他用手撩开层层蜘蛛网,走进那个角落,将自己塞了进去。这样,他才觉得安全了一些。

    淙淙从那人手中夺来木盒。那理应沉甸甸的东西,掂在手中竟是这样轻。那人捏过的地方留下两个灰蒙蒙的手印,淙淙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擦拭干净。清漆依旧很亮,但木盒已经缺角,露在外面的小块木纹上已经聚满朽毁的气息。

    半夜时分,钟潜睡得昏昏沉沉,只听到淙淙低声唤他:

    “钟潜,钟潜。”

    他不应她,将头压得更低。可是她已经看到了他。她穿过蜘蛛网,跨到他的面前,拍拍他。他再也躲不过了,这才抬起头,无辜地看着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隐瞒了你。”

    “那是你的秘密,你当然可以不说。”

    “可是这样却连累了你——他们会借此羞辱你。”

    “噢,这并没有关系。”淙淙伸出手,把他拉起来,“反正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嫁人。”

    “是吗?”钟潜小声问,她这样说令他有些难过。

    “是这样,我一点也不想嫁人。”淙淙肯定地回答。

    “可是——这又为什么呢?船上的姑娘们有哪个不想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掉呢?”钟潜不解。

    “也许吧。但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是的,你和她们是不一样。”钟潜看着淙淙明亮如水的眼睛,喃喃地说。

    淙淙拉着钟潜,慢慢爬上楼梯,走到空荡荡的甲板上。走在后面的钟潜忽然低声说:

    “可是,我一直以为你是有些喜欢我的,也想过要嫁给我。”

    淙淙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他的脸又涨红了。她用力捏捏他的手:

    “钟潜,我不喜欢男人,也不打算嫁人。”

    “为什么呢?”他不走了,怔在那里。

    “男人都是自私、霸道、凶残的,他们和暴力、杀戮连在一起。”

    “……也并不都是这样。”钟潜说。

    “也许吧,但我懒得去一一分辨。我情愿去喜欢温情细腻的女子。”

    “你——你喜欢女孩?”钟潜大吃一惊。

    “是,我喜欢一个女的。”

    “她……她在船上吗?”钟潜小心翼翼地问。

    “不在,她和我走散了,我一直都在寻找她。”

    “原来如此。”

    “我在攒钱,等找到她,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淙淙坚定地说。

    钟潜震惊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脑中忽然闪过的念头是:倘若淙淙真的找到那女孩,恐怕也就不再需要他做伴了。

    沉默良久,钟潜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原本也是那些穿着官服、执行公务的太监中的一员。只是因为在船上看到你,喜欢得不行,才掩饰身份、乔装打扮,留了下来。”

    淙淙点点头,将他揽在怀里,安慰道:

    “好了,我知道了。可是现在,即便我知道了,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我们仍可以像之前那样。”

    “你还愿意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吗?”

    钟潜纤细的声音因为喜悦而发颤。

    “当然。”

    在甲板上,淙淙久久地搂着钟潜。她一只手从衣服里掏出烫金木器,悄悄塞进钟潜的衣袋里。钟潜只觉得衣衫沉坠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宝贝又回来了,这才有了几分精神。从此,这木器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直到许多年后他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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