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9年,三月十六日,离岛。
戎玉怡将会永远铭记这一天。
早上六点,戎玉怡戴着墨镜,背着旅行大挎包轻装赶到离岛北火车站乘坐大巴。这是她第二次企图逃离离岛这座人人皆发白日梦的城市。
七点,大巴行驶在公路上被伏击扎穿车胎,公路两边窜出几个头戴丝袜的人,手拿大砍刀和大声公,让每个人乖乖蹲到椅子底下,双手抱头。
按理来说,车上乘客近五十人,制服几个劫匪是轻轻松松的,起初戎玉怡压根不知怕字怎么写,她的手已经悄悄摸到包里的匕首。
可她刚对邻座抛出眼神,邻座眼露惊恐,瑟瑟发抖赶紧摇头。戎玉怡很失望,那种失望就好像,几只牧羊犬上了一辆羊车,大丰收。
戎玉怡默默把匕首塞回去,一脸淡然抱头,想到包里接近三十万现金即将插上翅膀离她而去的画面,一阵肉痛,后悔搭上这班车。
钱要紧,命也要紧。就在她悔得肠子都青了、劫匪支着刀来到她面前的刹那,外面传来警笛声,一时间劫匪们四下逃窜,离门近的走门,离窗进的跳窗,陆续钻入草丛,消失地无影无踪。
稀里糊涂地,三十万又飞回来了。
九点钟,配合警方调查完毕,戎玉怡又买了一张车票,上车。结果车子临时胎漏气。
一行人被赶下车,等待车站作出调整。戎玉怡站在人群中却觉得,或许这是冥冥之中老天给她的警告,当机立断转身提包回家,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来她才知道,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
逃离失败,一成不变的生活就要继续。回到学校销假。教授关心问她发烧好了?假是昨天请的,今天好了很合理。戎玉怡微笑点头,回答是的。
晚上,戎玉怡前往金钟大酒店参加前夫的堂兄的妻子的二十三岁生日宴。袁家宴请的客人很多,三层楼高的拱形宴会厅回声效果很好,偏台上有支小型弦乐队兢兢业业拉了一晚上巴赫,压住人声鼎沸。
送完生辰贺礼,戎玉怡坐下愤怒痛灌一杯香槟,心想哪里来的暴发户做派,一点软饮都不提供,全是香槟。
九点钟,戎玉怡从酒店溜出来,想要回家,正在路边发呆等的士,旁边走来一家三口,母亲抱着孩子,男人啷当着铁甏求她施舍一点。戎玉怡没有带零钱,不敢贸然在流浪街头乞讨的人面前拿出钱包,怕给自己引起无妄之灾,便朝三人摇头。孩子脸脏兮兮的,眼睛却很亮,就在戎玉怡犹豫要不要掏出面值一百元的时候……
麻袋罩头,一双手把她推进黑车中。
后来再回想起这一幕,戎玉怡首先想要感叹的不是某人神经病,而是世态炎凉,这一家三口眼睁睁看着温铩羽从黑车下来,拿出麻袋走到她身后站着,耐心等待这一家三口施展连招。
第一步,由父亲开口祈求她爱心施舍,戎玉怡婉拒在他们意料之中;第二步,母亲利用女人的同情心,“大人饿也就饿了,小孩不能饿啊”之类的话术;第三步,小孩可怜兮兮地叫“姐姐,我好饿,两天没吃过饭了,求你了……”
长达一分多钟的交流,这之中没有但凡一个人想要提醒她,厄运在她的后头。
甚至她被推进车里之后,戎玉怡也没有等到阻止或呼救的声音,后来听神经病说,他们只是默默看着,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眼神里一汪死水,仿佛一家三口在冰冷的水潭边看着手拿相机的人、没有感情地拍下这张照片,定格在戎玉怡的印象中。
戎玉怡不怪他们冷漠,因为当时的她也冷漠,如果当时她痛快地掏钱,或许这一家三口的反应会不一样,不过因为是温铩羽主导的绑架事件,所以最终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一整天下来的经历使得戎玉怡疲惫不堪,可经历的事情又让她肾上腺素飙升,一整晚仿佛置身于没有记忆的摇篮当中,被混乱和快感充盈,感官天旋地转,镜头摇摇晃晃,乃至于再有实感,仍在荡荡漾漾,戎玉怡甚至以为夜没过去。这一天可真漫长啊。戎玉怡不禁心想。
感想一闪而过,到睁开眼睛仅仅只过去几秒钟,戎玉怡一个仰卧起坐从床上坐起。轻薄的蚕丝被顺着肩胸往下滑,戎玉怡眼疾手快拉起遮掩在裸.露的胸前,神经绷紧,环视周围。
内部装潢陈设像极船屋,船身随着不知是江是河或是海的水中荡荡漾漾,身下是木板床,而戎玉怡是寸丝不挂处于这个空间当中。
她身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戎玉怡头脑清醒得出这个认知,而其实究竟发生过什么,戎玉怡也记得清清楚楚。
昨日夜里,她被五花大绑掳到这里,做了一些让耻辱感伴着水声在心底里泛开来的事,以至于回想,鸡皮疙瘩先爬便全身。
床边备了一条暗纹旗袍。戎玉怡抿抿唇,攫起砸墙上。
冷静下来,戎玉怡裹着丝被被下床在显眼的地方翻了几翻。醒来出现在陌生的地方本就让人惊慌失措,更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戎玉怡的手几乎在抖,身子也在这春寒料峭中冷得瑟瑟发抖,找了一阵,戎玉怡再顾不得自己原来的衣服到底被藏到哪儿去了,是不是被那人拿走了,拿走想要干嘛?心里乱哄哄的,很多声音,丝毫停歇不下来,戎玉怡只能展开手中旗袍掂量尺寸。
或许是这几次相处下来,这人逐渐了解她,胸围腰臀尺寸竟与她自身严丝合缝。布料质量上乘,穿上不磨身子,也将那些麻绳勒出的红痕藏在布料底下。
船屋很矮,戎玉怡站起身伸手便能够到天花板。要穿袜子时,戎玉怡冷不丁看到床头柜的套子。
戎玉怡狐疑凑近一瞧,确定,这是使用过的,这个发现着实让戎玉怡打了个怔愣。
脑海里一缕灵光炸开,戎玉怡牢牢抓住,想起这是昨晚发生的事情,准确说来是后半夜,天没亮,黑气漫空,那人在接电话,话筒那边似乎在催他,不能被人发现。
这人坐在床边给她擦身体,敷衍应着,临走前告诉她要的东西放在床头柜,就不留在她身体里了,免得生病。
再往前推是戎玉怡想要证明这人是谁,于是主动地缠着那人留证据,虽然她不说,不过这般被看出企图,是她没想到的。
戎玉怡想起昨夜荒唐,坐在床边久久没动弹,根本无言以对,信息量太大,就算吐槽也不知该从何吐起。
她沉默半晌,奋力咽下那口快要急攻心的气。
船外的天空再度下起绵绵细雨来,淅淅沥沥毫无节奏章法地敲打在船顶,这天这雨这气候,空气里充满湿润的气息,戎玉怡感觉再潮湿一点就要发霉了,她不紧不慢穿好袜子鞋子,一脸嫌弃地用纸巾包起那个表面被擦干净的套子扔进垃圾袋。
木窗帘子撩起,稀薄的光斜淌进幽暗逼仄屋子里,雨滴落到水面上还会反弹,平静泛起波澜的湖面上有许多类似的船只。
三月,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但没有人告诉过她,万物复苏还包括人复活。
戎玉怡叹着晦气,打开门口备着的油纸伞,孤身走进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