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我推醒Lyle,他睁开眼睛看着我,说今天都不出去了。我们在房间里吃早饭,外面天气晴朗,屋子里的这个小家庭也显得和谐美好,一切都让我觉得在接下来日子里,他会始终如一,守候在我身旁。
快十点的时候,爸妈又来了。我陪他们在露台上看风景,不远处公园里的植物有一些已经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新绿。Lyle穿好衣服走出来,很客气地跟长辈们打招呼,然后告诉我,他突然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办,马上就要出去,托着我的脸颊,在嘴唇上亲了一下就告别走了。他走之后,我心不在焉地在家里晃了一会儿,吃午饭的时候,跟爸妈说:“下午一起去逛街吧。”主动提出来给舅舅阿姨姑姑婶婶买这样那样的礼物,并且暗示妈妈三月初的时候跟爸爸一起回上海去,六月份的时候再来也不迟。他们猜得到是Lyle不喜欢家里多两个人,但是女儿已经出嫁,也不好多说什么。
老爸没有意见,笑笑地说:“好的好的,这样最好,也不用麻烦邻居帮忙喂鹦鹉了。”
妈妈拉着我的手叫我当心身体,少食多餐注意营养,多去公园散步,一堆医生的建议,说到后来又湿了眼睛。我舍不得他们,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下午经过旅行社的时候就帮他们改签了机票,三天之后登机,头等舱,亲亲眷眷都有礼物,别的不能给,面子还是要做足的。
就这样我把爸妈支回上海去了。上飞机之前,爸爸和Lyle握手,嘱咐他一定照顾好我,而妈妈又流了一回眼泪。从机场回家的路上,Lyle看出来我不大高兴,哄了几句,自嘲说自己一把年纪了,有些怪僻,和不熟悉的人住在一起不大自在。我很想反问他,如果我要我爸妈再留几个月,因为这几个月对我来说很特殊,他能不能为我牺牲一下下?而不是什么也不跟我说就走开了,整天都不回家。不过,这些话再说也没有意义了,现在,公园大道和第六十一街交界处的那间公寓里,暂时没有叫他不自在的人了。
剩下的整个三月,过得愉快,亲密无间。我也逐渐发觉单单两个人过日子的好处。结婚之前,我们之间的关系松散而没有约束。准备结婚和结婚之后的那一个月,又有形形色色的人在我们身边穿梭不停,各种各样的事情不断发生。所以,直到那个月,我们才真正有机会更加深层的互相了解,大到脾气性格,小到起居作息当中的每一个习惯。
那个时候,我的体重猛涨到一百二十磅,大约相当于一百零六斤,平常穿DKNY或是Burberry之类的孕妇装,有些四号或是六号不收腰的普通衣服也还勉强穿得下。正值春季来临,天气逐渐变得温和慵懒,我们难得在家吃饭。Lyle时不时地带我出去,去餐馆,或是去参加各色派对和宴会。几个月里面,我遇到许许多多原本不认识的人,比如CarineRoitfeld,JenniferMissoni,TheodoraRichards,TinsleyMortimer,DabneyMercer,JuliaRestoin-Roitfeld,AlexandreVonFurstenberg,StavrosNiarchos,BillyCrudup;同时也有一些是老早就知道名字的,就像AnneHathaway,Madonna,SherylCrow,EthanHawke,DomenicoDolce&StefanoGabbana等等,当然他们本不知道我是谁。
男女明星、时尚偶像、话题人物、名媛富翁,是曼哈顿或者说世界上所有地方社交场上的基本组合。在我眼睛里,所有这些既新奇又有些陈腐,原本披着神秘面纱的著名人物在闪光灯下无一例外的变得平凡而俗丽。只有Lyle从五光十色的浮华背景当中凸显,看起来和其他人截然不同。有时他是组织者,有时也要参与其中,不过他从来不着奇装异服,也没有把任何地方的着装规则放在眼里过。六至七套几乎一模一样的西服,一打基本款式的衬衣就是他常穿的行头。身上从来找不到饰物,连领带也很少系。手套之类的必备品,一律是最简单的样式,一式两份,有替换的就可以了。旧的丢了,新的才会补充进去。相比之下,我没有积蓄或是地产,衣橱里的家当却要多得多。
有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花钱花过了火,半开玩笑的问他:“我是不是该收敛一下,或者开始记账,每个礼拜拿来给你检查?”
他笑着摇头,说不用,而后补充:“我只是觉得东西多了让人心烦。”
我心里庆幸他没跟我算钱,嘴上却还是嘲笑他:“人年纪大了怪癖果然是多。”
而他告诉我,这个“怪癖”十几岁的时候就有了。打他记事起,每一天身边都会出现新东西,基本都是Nicole买的,簇新的,精致的,新奇的,却也是陌生的。一样新东西他还没来得及熟悉,就会有更新的取代那个位置。那个时候,他们刚刚离开法国,住在大都会美术馆附近。在那栋三层楼的房子里,Nicole造了一间大到吓人的更衣室,衣服需要图书馆似的管理系统,首饰按照材质分门别类地编号,每双鞋子一年也不见得有机会见一次天日,而她却乐此不疲。十几年之后,Cheryl-Ann也开始做同样的事情。他一边讲一边摇头,然后指给我看他衣橱里一件黑色的风雪外套,告诉我那是他十六年前买的。
“我是个很长情的人。”他说得有点得意。其实他又有几天真的在风雪里走过,一件做工很好的衣服摆上十六年也不算很久的。
“男人,我喜欢你这样的,但是女人做不到这样,包括我。”我对他说。
“对你我可以宽容一点。”他说得很温柔,却让我隐隐有点担心,害怕有一天也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叫他心烦。
除此之外,生活简单平静。他有时很忙,有时候也会整天整天地陪着我,睡到快中午的时候起床,醒了之后就对着我的肚子读一本有关农场和小兔子的故事书。他不在家的时候,有Damala打扫房间、料理家务,实在没有什么必须要我做的事情。如果天气不好,我整天都不出门。在那样的日子里,要是有人走错了楼层,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就能看到我在门厅里一圈一圈地瞎转悠。
Nicole、Cheryl-Ann,和其他一些刚刚结识的女人们时而来访。我在闲聊当中听说,在市郊那些大房子里面,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家政、园艺、厨房的工作人员像一个小型公司那样被管理着。管家配有笔记本电脑和黑莓手机,通过电邮或是短信安排采购和派对的事情。如果发现花园有虫害,园丁也会写书面的分析报告,说明虫害种类以及原因,用内部邮件系统提交给管家,很快自会有专业杀虫公司来除虫。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个玩笑,反正我是这么听到的,可能也只有这样那里的女主人们才不会像我一样无聊吧。
我们两个懒鬼一直挨到很晚才开始写感谢卡,登记结婚礼物。其中一张寄给“Mr&MsRoth”的卡片引起我的注意——Victoria告诉过我,婚礼那天,她认识的帅哥就叫HowardRoth。我查了一遍来宾名单,里面只有这么一个人叫这个名字的。
“那个HowardRoth是什么人?”我问Lyle。
“从前是个律师,现在是助理地区检察官。”
“他有老婆?”
“有吧,如果上面写了‘Mr&MsRoth’的话。”
我把Victoria的事情告诉他,他不以为然地说:“Roth知道你们的这层关系,不会乱来的。”
不知道是吃的太空的,还是真的担心自家堂妹吃亏,第二天,我还是打了Victoria的手机。因为之前几次找从前的同学同事聊天,没看时间,总是赶上人家忙得臭要的死的时候,我学乖了,想到她是要上课的,特地挑了中午打过去。
“e姐姐,怎么是你啊?”电话那头,她仍旧叫得很亲热。我装模作样问了问她读书的情况,好像一切正常,她还是在佐治亚那间大学里念传媒学,HowardRoth对她来说远在纽约,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早就断了联系了。我也没好意思再做八婆,没有提那件事。挂断电话之前客气了一下,说请她暑假的时候到纽约来玩几天,她很开心地答应了。
宝宝房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开始装饰起来的。位置选在一间跟主卧室相连的凹室里面,大小约十五平方米左右。家居设计师介绍了一个艺术学院的学生来画壁画。有四五天时间,每天下午三点钟,就会有一个金红色头发、满胳膊满脸都是雀斑的男孩子准时出现,站在人字梯上往墙壁上画画:夜空、云朵、月亮、星星、有着漂亮光环的土星,还有老式双翼飞机,飞行员长长的白色围巾在身后飘起来,猜得出来原型来自于《夜航》里的圣埃克须佩里。画画的男孩子身材极其高大,自信开朗,完全不是我想象当中艺术家清瘦乖魇的样子。我很喜欢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画,而他好像也不在乎有人在旁边看,有时还会跟我聊上几句,直到六点钟收拾东西走人。
日子过到四月份,空气逐渐变得温暖清甜。白色婴儿床、绗缝出德雷斯顿图案的白色小罩被、纱帐、摇椅、小衣橱、换尿布的桌子、兔子、小狮子、猩猩、老虎、长颈鹿和河马玩具,渐渐地放满了整个屋子。我长时间地坐在婴儿室里,看着墙上的图画,想象将要生活在这个房间里的小宝宝会是怎么个模样。有的时候,甚至会把着围栏看空空的小床。偶尔Lyle也会加入进来,跟我做一样的傻事,默不出声地看上好一会儿,好像里面真地睡着个小孩子似的。
产前检查仍旧是一个月一次。虽然我觉得自己又笨重又浮肿,但医生每一次都说我体重增加得有些慢,提醒我注意饮食,还做了额外的几次超声波检查胎儿是不是在正常发育,总算我的Caresse一直都长得挺好的。倒是我三不五时的出些状况: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验出来贫血;激素水平的急剧变化让毛细血管变得异常脆弱;不断胀大的子宫压迫到我身体里某条血管或是神经,做有些姿势的时候会突然心跳很快,有时甚至还有心悸的感觉。
四月的一个晚上,我换好衣服准备跟Lyle去参加一个酒会,突然觉得鼻子里有东西,我抽了条纸巾擦了一下,大滴大滴的血从鼻子里涌出来,沾到衣服上,落在更衣室的地板上,怎么也止不住。我害怕得慌了手脚,Lyle看到了,连忙抱我到床上,叫Damala拿来湿毛巾冷敷,又打电话叫了医生。因为我刚刚验过血,医生到了之后,看过最近的一张验血单就说没有大碍的,只是伤到粘膜上的小血管所以出鼻血而已。我换了睡衣,鼻孔里塞了一团棉花躺在床上,Lyle坐在床边陪我,但身上仍旧穿着出门的衣服。
“我没事了,你自己去吧。”我跟他客气。
他亲了亲我的脸颊,回答:“乖一点,早点睡觉,不用等我。”我没想到,他真的走了。
半夜里,我被嘴里腥咸的味道弄醒。鼻血又在不断地涌出来,白色枕套上已经殷红的一摊,我赶紧仰起脸,血倒流进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咽都来不及。Lyle还没回来,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伸手到床头柜上抓过一大把纸巾捂住鼻子,加了件衣服,出去叫醒Damala,瓮声瓮气地对她说:“对不起,吵醒你睡觉,麻烦叫辆车子陪我去医院好吗?”
到了急诊室才发现医生也做不了什么,孕妇不能用大剂量的维生素K止血。确定鼻窦没有异常之后,医生发给我一个冰袋绑在脑门儿上,加速凝血。快三点的时候,Lyle终于来了。我不想跟他讲话,他问我怎么了,我只说很累了,而且头晕。四点钟我们离开医院,他的车子泊在门口的路边,司机窝在驾驶座上睡觉,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违章停车的罚款单。
罚款单的金额是一百五十美元,好像是违章停车的最高额度了,可能因为车子是很漂亮的凯迪拉克加长礼车,而且竟敢大模大样地停在医院门口的马路上面。
从急诊室回家之后,我懒得说话,他也没有说对不起,或是任何类似于道歉的话。只是第二天很早回家,进门的时候给了我一只打着Chaumet印记的棕色绒面盒子。我看都没看,丝带也没解就扔进了衣橱的角落里。
不过,我们倒没有立刻吵架,婚后的第一场仗一直要等到母亲节之前的那个礼拜才开打。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那之前,我刚刚给妈妈寄去一个睡衣礼盒,祝她节日快乐。那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仗,从头到尾我们也没有吵几句,实际上却是一个转折点,跟表面上全然不一样。那时已经是五月份,天气逐渐热起来,空气变得绵软湿润。我体重接近一百一,脚和小腿明显水肿,腹围九十二厘米,每天就是逛街、散步或是孕检,除此之外,很少出门。
那天晚上,Lyle又要我跟他去一个晚会。出门之前,我在更衣室换衣服,一件黑藏青的缎子连衣裙,裙边有同色的薄纱镶拼。Damala帮我系背后的腰带,Lyle走进来,靠在门边看了一会儿,说:“你一定要穿这件吗?”
我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光亮的缎面让你看起来像个气球。我告诉Damala不要系了,然后一言不发的开始脱衣服。
“怎么了?”他凑过来问我,“你生气了?”
我推开他,背过身去套上一件运动衫,只可惜动作笨拙不够利落。
“你到底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厌烦了。
我觉得推他的那一下可能有点重了,逼着自己好声好气的回答:“我不想去了,我头疼。”
他紧接着就说:“你如果不是整天在家里睡觉的话就不会头疼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再跟他说什么了。那个时候,我怀孕八个月,连续的失眠让我的气色和脾气都变得奇差,在平常很普通的一句话也会让我大光其火。肚子又大又重,根本不能平躺,我最喜欢的睡觉姿势——趴着睡更是不可能了。每天晚上,我都遵照医嘱朝左侧卧,刚开始的时候是不习惯,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睡梦里又会翻到右边去。Lyle也在医生那里听到过这个说法:左侧卧位更有利于胎儿的循环和呼吸,怀孕七个月以后尤其要注意。于是,某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他推醒:“e,你转到右边了。”他说完很快就又睡着了,睡得平静酣畅,留下我一个人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左半边身体从肩膀到胯骨都酸痛难忍,身上一阵一阵的燥热。我在背后垫了两个高枕半躺半坐了很久,然后索性起来出了卧室,摸着黑在客厅里晃着胳膊走来走去,一直走到钟敲过三点半,累得睁不开眼睛,才又回到床上去。
但是,这些话如果真的要我自己说出来,全是没有用的废话。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重复:“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随便你。”他冷冷地回答,然后自顾自地走出去。
他离开之后,我在Damala面前装作没有什么的样子,读了几页书,看了一会儿电视,十一点的时候关灯睡觉。我在黑暗里躺着,一直到十二点多还是没睡着,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把一只滴答作响的老式座钟扔到客厅沙发上,埋在靠垫堆里,然后又回到床上躺好。一点钟的时候,我彻底放弃了,开灯起来,坐在床上看了一部没头没尾的电影。薇诺拉·赖德演一个有精神问题的女学生,看到男朋友来精神病院探望她,要带她逃走的地方,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面的情节都不记得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Lyle站在床边,正好把电视机关掉。
我对他说:“你回来了啊。”
或许是因为睡梦里的声音听起来总是比较温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他在床边跪下来,捧着我的脸在我嘴上吻了一下。
“早点睡觉吧,上午我还要去产检。”我说。
“我陪你去。”他回答。
那一天跟往常不同,天亮之前的那几个钟头变成了我呼呼大睡,他抱着我睡不着。十点钟离开家出发去医院的时候,他和昨天夜里的派对只隔了一个冷水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