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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黑夜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华侨圈子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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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三天反复的高烧之后,Caresse慢慢好起来了。退了烧,她立刻又精神起来,红疹开始出现在头颈和胸口,迅速蔓延到背、屁股、胳膊以及腿上,像细细的沙粒撒在皮肤上面,似乎并不很痒,只是看起来有些滑稽。又过了两天,疹子就差不多退干净了。回过头来看,短短几天里的事情对我来说好像有一年那么长。原本以为是场灾难,却也不过就是小朋友当中最常见的流行病。许多年之后,可能有一天,我也会不以为然地对Caresse说:不要紧的,不过就是玫瑰疹而已。

    住院的那几天,我延长了休假在病房照顾她。她烧退之后,就回到公园大道的那个家里去了,那个礼拜她归Lyle带。不管她在哪里,我还是每天去看她。多数是下班之后,有时还加上午休的一小时。但不管是几点钟,我总会碰到Lyle,可能他也因为Caresse的病修改了自己的日程表吧。他既没说我不该来,也没表示欢迎,表现的就好像理所应当,我们两个就应该在那里,一切只为了那个小朋友高兴。

    又一个周末来临,交接小孩的时候,我们又匆匆见了一面。那个时候,我们刚刚开始实行一种新的交接办法。因为Caresse慢慢懂事了,为了让“交接”显得自然一点,每到那个时候,我们总是约在公园、游戏场、餐馆或是售卖玩具的商店里,就好像妈妈带宝宝去玩,玩累了爸爸带宝宝回家,这个样子。有个专家告诉我们,很多有小孩的离婚家庭都是这样做的。虽然在这个离婚家庭,更多的时候,是妈妈和保姆在交接。

    那个下午天气不好,我们约在麦迪逊大街的一间玩具店里。出租车只能停在街对面,下车穿过马路的时候,我就看到他们了。贴满动物图案的橱窗玻璃后面,Lyle就站在那里,Caresse两只胳膊抱着他的一条腿,抬头看着他,好像咿咿呀呀地在跟他讲话,脑袋晃啊晃的,口水都蹭在他裤子上了。他笑起来,用手里的一条纱手帕帮她擦掉。

    我推门进去,他看到我,低头对Caresse说:“看,妈咪来了。”

    Caresse朝我挥手,冲过来要我抱,我抱起她,问Lyle:“她刚才在跟你说什么?学会什么新词了没有?”

    “她说,今晚我们跟妈咪一起吃饭好不好?”他回答,在我开口之前又补充,“我们三个。”

    Caresse肯定说不出这样一句话,是他编的。我也只当是句玩笑话,随口说:“恐怕不行,我还有事情要做,”不字脱口而出,理由却还没编好,晚上我要带Caresse,不能用加班、剪头发或是看电影做借口,“我是说,我跟别人约了吃晚饭。”

    “好的,没事。”他看看我答道。

    给Caresse买了一套四只森林小伙伴之后,我们从店里出来,拦下一辆出租车,告别分手。坐上车,Lyle把手里那个装宝宝用品的大包交给我。那是一个黑色的四十五公分宽的大手袋,曾经是我的overnightbag,在我们结婚之前要是去他那里过夜,我总是带着这个香奈儿的羊皮大口袋。那个尺寸,我拿着像个旅行袋,他拿似乎更合适一点……我一路胡思乱想,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那么多以前的事情。也不能确定,哪些事情是他故意要我记起来,哪些是我自己想要去回忆的。

    接下去的那个晚上是Caresse病好之后第一次在我那里过夜。人家说,小孩子生一次病就会变得任性一点,绝对是真的。而且,直到那个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在Caresse生病的那段日子里开了个坏头——既然我可以跑去Lyle那里看小孩,他也开始时不时地不请自来,按响我的门铃。

    周二晚上,他穿着礼服出现在门口,跟我说他正好在附近,带了蛋糕给Caresse。那天晚上,他抱着她在客厅里跳舞,在玩具钢琴上弹琴给她听,直到九点钟她上床睡觉了才走。我送他到门口,暗示了一下,他这样突然来了,我觉得不方便。

    我说:“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星期二,你来接Caresse要等到星期六。秀父爱也不急在今天。”

    他回答的倒很坦然:“我突然想到那天在飞机场,说老实话,由他来做此类爸爸该做的事情,我不是很舒服。”这个“他”指的应该就是Nick。

    “你说折纸飞机?”我笑了,“从来没人规定过飞机只能由爸爸来折,我们只是朋友,而且他做的飞机的确飞得比较远。”

    “随你怎么说吧。”他说完就走了。

    到了星期五,我下班回家,打开家门又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进门就看到他坐在厨房的小餐桌边上,Caresse坐在他腿上,他正手把手地教她切一块粉红色的鹅肝。小姑娘看起来极其投入,盯着面前的盘子,脸涨得通红。我那里根本没有餐刀,叉子也只有吃水果用的,全套家什都是他带过来的。

    “今天有人告诉我,幼儿园的入学考试要考吃饭的,那人批评我是极其不负责任的父亲。”他向我解释,理由听起来有些荒谬。

    “可能是有那样的考试,不过肯定是用勺子的。即使是用刀叉,也不会切鹅肝。”

    “要学就学得地道一点,不是吗?而且鹅肝很软,比较好切。”

    我不跟他废话了,问他:“你自己进来的?”

    “Caresse开的门。”他回答。

    那个时候,Caresse刚过十四个月,身高约八十四厘米,开门的按钮距离地板至少一米五。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是保姆开的门。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Claudia,她在客厅叠衣服,一脸无辜。她是保守的华侨圈子里的女人。在她看来,一男一女能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男的不喝酒不赌博不吸毒不打女人,每月给家用,而且又有个小孩子在那里,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Claudia照例在我到家之后走了,Lyle却没有告辞的意思,反而让我也坐下来吃他带来的晚餐,Caresse从他腿上跳下来,抓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平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去。我搞不懂这算是什么,他突然冒出来,我们三个坐在一起,在餐桌边上,像一个家庭似的。

    不过,他没有让这种胡思乱想持续很久,开口对我说:“有机会我们应该经常在一起聚一聚。”

    我点头:“这我没意见。”

    “实际上,e,我遇到一个人。”他继续说下去,“我想我们可以来个双重约会,你也带上你的约会对象。”

    我愣了一下,回答:“好的,我的确应该看看你约会的女人,毕竟她,或者她们,免不了会接触到Caresse。”

    “不要这么刻薄。”

    “我是实话实说,从前总是你把我拖上法庭,我想偶尔我也可以这么来一次。如果她不够好,Caresse去你那里的时间要重新排过。”

    他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翘起嘴角,也许曾经的爱人就是这样变成朋友的,有点惆怅却不沉重。

    不过,我还是不够美国化,完全没想到他说DoubleDate是当真的。一个多礼拜之后,星期五的傍晚,他打电话过来说,周末他来领Caresse的时候,会把他的约会对象一起带来。

    “那一起吃晚饭吧。”我还没下班,用办公室里通常的那种口气大方干脆地发出邀请。

    “好的,你也带上你的约会对象。”

    我曾经以为这种情形之下,一定得找个英俊体面自信满满、在前夫面前不落下风、决不露怯的男人,才过得去。但真的到了这个份儿上,倒变得极其坦然。我告诉他:“我没什么特别的交往对象。就我一个人。吃意大利菜好吗?Caresse可以吃面条,我来定位子。”

    定下约会之后,我在心里盘算了几次,该怎么打扮自己,怎么跟他的新女友聊天,想不出个头绪,最后决定一切随意。星期天早上,我还是平常周末的打扮,深灰色开衫加牛仔裤,头发随随便便梳了个马尾。下午三点多,门铃响了,我在门禁系统的监视器里第一次看到他的新女友,站在他身后。门开了之后,他开门,退到一边,让她先进来,这种细节他从来不会出错,得体而动人。匆匆一眼看起来,她非常美,深色头发长到锁骨处,带一点卷,向里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我突然有点后悔没化妆,没吹头发,也没换件好看点的衣服。

    开了门见到了真人,倒没有第一印象那么惊艳。她不过分年轻,也不老,三十岁左右,最好的年纪。身材很好,至少有五尺十寸高,还穿着高跟鞋,而我脚上只有双圆点图案的袜子,没穿鞋,看起来比她矮了一大截。

    Caresse一听到门铃声就很激动的站在门口等着看有谁会进来,开门看到爸爸高兴得直跺脚。

    “e,这是Sandra。”Lyle对我说,转头又告诉Sandra我的名字。

    两个女人握手。Sandra蹲下来拉拉Caresse的小手,给了她一只米棕色的泰迪熊。

    Caresse喜欢小熊,似乎也蛮喜欢爸爸的新女友,一开始就没什么戒备,很听话地让说“你好”就说“你好”,让握手就握手。过了一会儿还拿了自己的照相簿去给她看,小手搭在她的膝盖上面,一点也不陌生的样子。

    我笑着对Sandra说:“Caresse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除了你,只有这里十一楼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她第一次见到就很喜欢。”话说出来,我自己也觉得吹捧得有点过头了,特别是那句“十三岁”。Lyle看了我一眼,没有笑,却足以让我知道他在嘲笑我,我满不在乎地看回去,Sandra听了倒很高兴,尽管穿了丝袜连衣裙不很方便,还是跪在地上陪Caresse玩。Caresse给她一块磁性板,她想画只兔子上去,描来描去的画的却像只老鼠。很普通嘛,我暗地里又刻薄起来,莫名其妙的有点得意。

    晚饭之前,我们带着Caresse到附近的游戏场去玩。Lyle抱着她去玩滑梯,我和Sandra站在边上聊了几句,她说英语的时候,有些词会带一种特别的转音,有点怪却很好听。她对我说,她其实是德国人,在第三十二街上的一家出版公司工作。还告诉我,她觉得Lyle很好。的确,好爸爸,跟前妻和平共处光明磊落的。但没过多久,她又开玩笑似的问我:“有没有女人跟他相处得足够久,直到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就我所知,没有。”我也开玩笑似的回答,发觉她其实也不像看起来那么普通。没有人真的那么普通。

    Lyle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陪Caresse玩,他个子高,可以一下把她抱到最高最陡的那个滑梯上去。小姑娘兴奋地尖叫,我却吓得要死,赶紧跑过去接着,等Caresse平平安安回到地上,才又有闲心嘲笑人了,轻声问Lyle:“你是不是迷上绿卡婚姻了?”

    他无所谓的回答:“这句话绝对要告诉Cheryl-Ann,她肯定会喜欢这种说法,事实上,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我撇撇嘴说:“听起来好像是在骂我嘛。”

    他笑了一下,一把抱起Caresse,又把她放到最高的那个滑梯上。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不出声地对自己说,这样的事情早晚都会发生,不管是女朋友还是滑梯,我最好还是不要瞎操心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Sandra:“你们怎么认识的?”

    “哦,”她摸了一下头发,有点不好意思,“真的很偶然,我们是在纽黑文那间医院里遇到的。我去耶鲁见一个作者谈书稿的事情,到了之后才听说他摔了一跤,断了腓骨。说起来真的是很奇怪的事情,如果那个教授没有误了交稿日期,如果他没有摔断腿,我跟Lyle就不可能遇见。”

    “医院?你也是去探望病人?”我问Lyle。

    他摇头,Sandra替他答了:“他前一天刚做完一个小手术,穿着病号服,在走廊里乱转。我走错了楼层,撞到他一下,他扶着栏杆几乎直不起身子,我以为自己要犯过失杀人罪了,说了无数句对不起,把送他回病房,给他找来护士……”

    “……我正好在找那个护士,她没收了我的手机。有监护设备的房间不能打电话,我没守规矩。”Lyle接下去说,好像那是个爱情故事接力。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看着Lyle,问他。

    他也看着我,却没有讲话,回答我的又是Sandra:“九月四号下午,我记得很清楚,到今天为止,我们刚好认识四十天。”

    九月四号,那天上午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那是我们离婚之前最后一次讲话。如果Sandra惊讶地看着我问:“你不知道他动过手术?!我不能想象自己的反应”

    甜点上来之前,Sandra去了化妆间,只有我们三个坐在位子上,我终于开口问他:“你生病了?”

    他点头,然后很平静地解释:“切除胆固醇息肉,很小很简单的腹腔镜手术,整个过程不到一小时,两天之后就出院了,完全没有危险,我母亲那方面有家族史,她和Gerard都做过类似的手术。我只是终于下决心尽早去做了而已。”

    “为什么没告诉我?”

    “原因很多。”

    我在心里帮他回答:他不想在那个时候再有什么事情发生,改变原来的计划,他想离婚,我也想,就那么简单,猜也猜得到。于是,我没等他解释,又换了一个问题:“你还有什么会遗传的病没告诉我的?这是你的私事,但是关系到Caresse。”

    “没了,你呢?”

    “我爷爷奶奶七十岁以后都有高血压,我爸也有这趋势。我右眼有一点点近视,大约五十度。但不戴眼镜也能看得清楚。”

    “所以,你也不是那么完美。”

    “我有说过我完美吗?”

    “那要看你怎么看了。”他说,“你是我遇到过的最会批评人的人,很有效率,喜欢下结论,通常这样的人都觉得自己很完美。”

    我想说,想吵架是怎么着?话没出口,Sandra回来了,坐到他身边,在他嘴上亲了一下,看看我们问道:“我错过什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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