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楠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和客户谈判的语气:温和、笃定又有诱惑力。
基本上每次她这么提建议,十拿九稳的客户就变成十成十稳了。
但是今天,她面对的不是可以以常理推断的客户,而是,亲妈!
女儿这么问自己的时候,黄女士愣了一下,然后条件反射地左顾右盼了一下,十分小声地反问:“怎么出口气?路楠,我跟你说,违法的事情咱不能做啊!”
“妈你想到哪儿去了。”路楠忍俊不禁。
黄女士却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从小记事情就记得特别牢,好事情记得久、坏事情记得更久,刚刚上小学字都认不全,就用拼音写记仇本。”
路楠小声嘀咕:“还不是因为那时候班里的男孩子总喜欢欺负女孩子,扯辫子多疼啊!再说了,记仇本不是被你用橡皮擦干净了么,倒也没有那么夸张吧。”
“我擦干净了,结果过了几个月老师和我告状说你把哪个哪个男孩子吓哭,那几个不都是你记仇本上的人?”
路楠干笑:“小时候不懂事么。”
虽然长大之后心眼子依旧不大,但睚眦必报那是上辈子未经社会摔打之前,而不是现在。
现在的她呀,内方外圆。
“我还不了解你?后来家里装了宽带,你上网查奇奇怪怪的资料还少了?”黄女士回以一句假笑,又语重心长、言辞恳切、相当严肃地说,“你弟虽然还没成年,但是今年也有十六了,他现在要是听了你的话去做点什么,可是会被关进少管所的。”
路楠是真没想到,亲妈的脑洞居然能够开成这样!!!
【她该不会以为我说的‘出一口气’是钻法律的空子教唆路杨去实施犯罪行为吧?太搞笑了!!!】
【——不!不对!】
路楠的瞳孔骤然紧缩:但严格说起来,黄女士并不是杞人忧天。因为自己曾经真的有过这样的念头。
那是她刚刚得知父母离婚消息,并且眼睁睁看父亲毅然决然地收拾东西从‘家’中搬走的时候。
就算曾经看着父亲和母亲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因为双方亲戚往来借钱或者人情关系等等吵闹不休,路楠万万没想到离异家庭四个字在高三这一年会哐当一下砸在她脑袋上。
再加上母亲在一旁频频抱怨、接连咒骂,路楠不可遏制地产生了‘父亲抛弃了我们’的感觉——虽然现在想想这感觉倒没觉错。
那一刻,路楠很想让年仅八岁的路杨去给父亲和小三下点东西,弄死他们两个算了。
当然,最后这个可怕的计划并没有实施。
一来,她查过了毒药不是那么容易买到的、想要给他们下毒不是那么容易实施的;
二来,就算八岁的孩子犯了法不会被判刑,她也不忍心让弟弟做坏事、背黑锅;
三来,理智回来了,那种十分想要把父亲和小三弄死的心其实就消散了。
这是路楠深深埋在心底的阴暗想法。
多少年后回忆起来,她都觉得自己当时是疯了,更加庆幸疯狂的念头只是在脑子里打了个转,没有把‘魔鬼’放出来,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可如今,路楠不知道黄女士怎么会往这方面想的。
【对了,老妈一直有检查我上网记录的习惯。我前几年为了让她主动去海临市的医院找专家做心理咨询,特意在电脑上留下抑郁倾向的浏览记录故意让她发现。】
路楠回神:父亲搬走之后没几天,老妈第一次去父亲公司吵闹砸东西。以她在外人面前那么要面子的性格,在家里摔打过了,不会再去公司闹的。所以,那个时候的妈妈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路楠越想,就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她试探性地说:“如果,我真的有出一口气的法子呢?”
黄女士疾言厉色地说:“大人的事你别掺和。你弟住校呢,别去打扰他。”
【这事儿没跑了。】
【他们离婚那年路杨八岁,老弟出生月份小,是秋季入小学的,当时他直接被丢到了寄宿学校。】
【我还纳闷呢:就算老妈想要更多地消耗父亲的钱,按她的性格,不应该在离婚之后更加牢牢地抓住孩子么?我当时是高三,必须住校,老弟怎么一年级就住校了——原来有部分原因是为了防着我?】
时隔这么多年,路楠才知道这个乌龙。
她没打算旧事重提,只是再三保证自己现在具备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路楠再三和黄女士保证自己不会乱来,更不会去联系路杨让他乱来。
她在黄女士那边的信誉值还是很高的,黄女士确认女儿答应之后,就说:“行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开会?早点睡吧。”女儿唯恐天下不乱地提议出口气,可把更年期的她吓得不轻,今晚上也不知道能不能睡安稳。
结束通话之后,路楠有些哭笑不得。
而后,又怔怔地回想起那段对她来说并不算最黑暗的人生——那时候的自己,更毫无独立的能力,弱小得让她几乎从不愿想起。
陈骁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进来了,他递了几张餐巾纸给她。
路楠愣愣地接过来,这才发现陈骁在自己眼里有些模糊:哦,原来我哭了啊。
她眨了眨眼睛,带着鼻音说了谢谢。
说话的瞬间,眼眶里原本蕴着的泪珠子兜不住了,从她的脸颊飞速划过,啪嗒一下打在陈骁的手背上。
这一幕,何其熟悉。
“还好吗?”陈骁忍不住问。
路楠略带哀伤地想:其实不太好。被隐藏得几乎连自己都忽略的伤疤又被揭开。不疼,但丑。剥离光鲜亮丽的现在,再次直面了曾经的丑恶内心,然后对自己升起了深深的厌恶。
她知道,在这个处处讲究人情世故、家丑不可外扬的社会中,长辈们普遍建议谈恋爱的时候,不要将家中的情况彻底告知对方,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可是现在的她,却很想对陈骁倾诉。
第一是为了解压,调整自己的心态。
第二是想让陈骁知道,她才不是什么阳光积极向上的路小楠。
看吧,她就是这么自私,就是这么为自己考虑。
路楠以餐巾纸按了按眼角:“我父母,你知道他们已经嗯……”
她做了一个掰开的手势。
陈骁点头,当年在海临市的他曾于出租车上被迫听了路楠和他父母的好几通电话。
“我父亲的生意年初遇到一个不小的麻烦,资金链出了问题……”路楠略过原因直接说结果。
陈骁克制住自己想要询问‘需不需要我帮忙’的心。
因为他知道,像他和楠楠这样的家庭,同一般相亲相爱的家庭是不一样的。
路楠放弃组织语言,直奔重点:“刚才他和我说,我妈带着离婚协议书、律师、会计去找他,要查他们离婚到现在的账,他想让我阻止我母亲的行为;而我母亲则叫我不要插手。”
陈骁只关心路楠的想法。
路楠微微笑了起来:“而我,在唯恐天下不乱地给他们本就势如水火的关系煽风点火。”
“不要这么说。这不是你的本意。”陈骁摸了摸路楠的脑袋。
“这就是我的本意。”路楠冷静到近乎冷酷地说,“多少亲戚这些年一直劝我去说服我爸妈复婚,说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说他们两人都需要台阶下,说外面的女人是我父亲逢场作戏。说,我是成年人了,我弟弟不懂事但是我要懂事,我要知道一个完整的家庭对孩子的身心健康有多重要;说,如果家庭支离破碎,以后我和我弟弟跟着我母亲,就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说,我等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就会知道离异家庭的孩子会被父母健全和睦的家庭嫌弃。我只想说,让他们见鬼去吧,我父母这辈子不会复婚的,我也不希望他们复婚!”
车内光线昏暗,陈骁却能看清路楠眼中如火一般的怒意,这怒意与其说是针对别人的,不如说是针对她自己的。
他太懂这种感觉了。
他知道,她最后那句‘我只想说’是憋在心底多年都没有说出去的话。
他们多像啊,都是好孩子、乖孩子。因为父母离异了,所以更要证明自己没有自甘堕落,反而变得更优秀。
陈骁叹了一口气,隔着扶手箱将路楠的肩膀搂住,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部:“我明白,但这不是煽风点火,你只是想要证明自己而已。”
然后,他背后的衬衫被紧紧揪住,肩膀则晕开水痕。
上一次见她崩溃大哭,还是四年前的国庆假期,那时候的她,大颗大颗地掉眼泪,而他内心一片慌乱。
这一次,路楠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他却没有慌乱,只余心疼。
侧面车窗有隐私膜,陈骁将音量开大了一些,他以他的行动告诉路楠: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你在哭。
路楠也说不清楚自己在委屈什么,久久侧身的姿势实在有些累,她顺势收了眼泪,颇为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没办法,鼻炎患者么,哭到兴头上总是会这样。
“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等路楠哭完,陈发动汽车,离开了汽车影院。
“去哪儿唔?”路楠瓮声瓮气地问。
是一家高级芳疗会所。
他想,楠楠这么喜欢放松休闲的服务,现在应该很想解解乏。
不得不说,陈骁的提议完全击中了路楠的心。
她大哭一场脑仁子有点紧绷,正需要服务。
这是高级会所,入会门槛相当高的那种会员制。
不过没事,陈骁有钞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