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骁开门之前,设想过好几种可能。
首先,父亲先前是见过楠楠的,并且见过好几回,只是那时候因为各种原因,他们之间没有单独交谈超过十句以上的机会。那么现在,在这样一个时间点,在他和总部董事会中好几位叔叔伯伯已经达成共识,让路楠出任源川就海外子公司总经理的当下,父亲的‘召见’就不得不令他多想了。
陈骁知道,父亲是多疑的。他不信外人。
他的信任和包容更多的是对着同样姓沈的人,譬如他的兄弟姐妹。
这些在源川呆了数年数十年的,被其他业务戏称为‘皇亲国戚’的沈家亲戚们,起初犯了小错误,父亲那边得知以后,直接就擡擡手过了,这就导致到了现在,源川上下都知道,关系户们有什么小错直接私下解决就是了,没必要上报给总部;如果是地方市场或者总部部门内部无法承担后果的大错,兜不住就报上去,最后董事长也会找人摆平,那就是传说中的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可以说,源川如今任人唯亲、派系林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位二十多年来带领源川走向全国、跻身白酒第二梯队的英明神武的董事长一手造成的。
陈骁心里十分清楚,父亲就算知道(他当然知道)楠楠和自己现在是情侣关系,楠楠依旧会被他划分到外人这个区域。
甚至于,因为这一重非比寻常的关系,父亲看待楠楠的眼光会更苛刻、更挑剔。
赶来的路上,陈骁想,也许他父亲会对路楠晓以大义,又或者是更过分的威逼利诱。
想到楠楠孤身一人来到别墅却在自己父亲这边受了委屈,陈骁就把车开到了城市道路允许的最高时速。
可是陈骁怎么也没想到,电梯门打开之后,居然听到父亲久违的爽朗欢笑。
陈骁冲着伸手准备接大衣却接了一手空气的阿姨摆了摆手,然后半蹲下来整理好刚才被他踢乱的鞋子,在整理的间隙调整好有些急促的呼吸。
十几秒钟后,陈骁脸色如常地走过玄关,状似十分随意地问了一句:“父亲,你们聊什么呢,聊的这么开心?”
转过红木摆架,陈骁才看见,沙发上除了董事长和路楠,还坐着陈骁的爷爷奶奶。
陈骁的奶奶侧头冲着孙子灵活地挤眉弄眼:放心,有我和你爷爷在呢,你爸没能欺负人。
虽然心里头还是不太放心,不过陈骁冲着奶奶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如此,陈骁奶奶仿佛刚看见大孙子,哎呦了一声:“希尧你怎么才回来,我们和小路已经聊了好一会儿了。”
董事长本就有些歪的嘴角挑了一下:“在聊小路的理想。你回来的倒还挺快。”
“出发的时候晚了一会儿,结果路上就有些堵。我去洗个手。”陈骁扫了一眼茶几,“大晚上的,就别喝茶了。”
“是是是,我也说,这都几点了,几泡下去今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结果你爸和小路聊得开心,硬是叫小王(住家阿姨)去把他珍藏的茶叶找出来。你放心,我看着你爷爷的,没让他喝。”陈骁奶奶笑眯眯的,恨不得直接给陈骁脖子上挂一块‘孝顺好孩子’的牌子,“小路你别觉得希尧凶。他不是针对你的,是他爷爷,医生叮嘱不让多喝茶,要多喝牛奶,养胃。哦对了,希尧就是……”
路楠眨了眨眼睛笑着说:“我知道,是骁哥的小名。”
“对对对。哎呦,你连这个都知道嗷~”陈骁奶奶实在是太开心了,恨不得唱一句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陈骁的爷爷十分隐秘地挪动了一下,换了个坐姿:想喝茶,不想喝奶。
但是有基础病的人是没有选择喝什么的权利的。
等陈骁洗完手,又端来热了牛奶,沙发上的四人变成了五人。
陈骁不动声色地将路楠面前的茶盏放到自己面前,然后把热牛奶推到路楠手边。
路楠十分自然地接过来,喝了几口。
小年轻这样亲昵的举动看在爷爷奶奶的眼里,两位老人家别提多高兴了:希尧什么时候这么不客气地替客人做主了?要晓得,之前他们也不是没有让老伙计带孙女、外孙女、侄孙女之类的来家里,但是希尧对着女孩子们简直是绅士过了头,虽然笑得温和,其实一直在保持距离。啧啧,看现在,问都不问就把人家小路面前的浓茶给换了。果然上次希尧说起小路名字眼睛里都是笑意,我没看错!
陈骁奶奶一个劲儿留路楠在家里住:“有空房间呢,让小王铺一下床就行。”
董事长没吭声,面上的神色不变,端起茶喝了一口。
路楠亲热却坚定地说:“不了,明天还要开会,早起打扰到你们就不好了,我一会儿还是回总部酒店住比较方便。”
陈骁奶奶很快想明白女孩子的顾虑,点头说:“是,小姑娘家家就该早上多睡一会儿。是我考虑不周全。”
老太太越看路楠越满意,看人家女孩子喝牛奶都打心里觉得美。
董事长对自己年迈的父亲和母亲说:“希尧回来了、牛奶也喝完了,您二位该放心去睡觉了?”
他擡头示意了一眼壁挂钟,老人家觉浅,早上醒得早,所以晚上睡得也早,极少熬夜——上次熬夜,还是一家人一起看希尧上电视节目《勇往职前》呢。
陈骁爷爷不情愿地喝完牛奶,拉着犹想在儿子和孙儿之间掺和的老妻回屋休息去了。
到了房间,陈骁奶奶嘀咕:“建邦难得有一次提议到了我心坎上!也不知道希尧会不会答应。这去年建邦看希尧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今年稍微好一点,要是一会儿他当着小路的面冲希尧发火怎么办?小路该误会咱们家家风了。”
陈骁爷爷掀开被子,慢悠悠地将脚从拖鞋里伸出来,睡前做了一套脚趾操,不紧不慢地说:“这你就放心吧,刚才希尧没回来,那个女孩子就同建邦你来我往地交锋好几次了,也没落下风。何况希尧摆明和女孩子统一战线,建邦现在啊也就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风水轮流转,这兔崽子终于也尝到了儿大不由爷的苦了!”老头还挺乐。
陈骁奶奶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听小路的意思,她在那个什么海外市场部门待很久了,也想要新的挑战——这不是人妹儿的原话么。那么建邦给小路在总部找个合适的职位,这样希尧也不用同小路天各一方了。两全其美。可是我担心希尧不同意啊,希尧和他妈妈出国那么多年,一口一个尊重女性职场权利的,太端着了。要我说,当年他回总部,直接把小路调过来,现在我们说不定都抱孙子啦!”
“……老天疼憨人,你一直都思虑得少,所以现在身体比我强多了。”做完脚趾操的老爷子躺下,将被子拉至肩膀齐平,“睡吧。”
“你这老家伙,说话神神叨叨的,明天早上连半块辣腐乳都别想吃了!”陈骁奶奶如是发狠地说,“睡觉睡觉!”
客厅里,董事长在儿子想要将他面前的茶盏拿走的时候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动,然后擡眼看向坐在斜对面的年轻女孩子:“你刚才说,你想要当海外子公司的总负责人,但是时限仅为一年,这期间你愿意同手下人顺利交接直至平稳度过人事变更期?”
陈骁震惊地盯着路楠。
这和他们之前说好的不一太一样。
路楠点头。
如此直白且坦白,确实和他们之前商量的对策完全不沾边。
不过她也是见到董事长,通过她察言观色的手段,选择最适合当下的谈判态度。
是的,那是一场隐晦的谈判。
董事长确实是虚张声势,并且同去年不甘放权的架势完全不同。
路楠看得出来,董事长现在的心态其实已经调整的挺好了,只是他依旧对陈骁独挑大梁有些不放心,所以对自己这样在源川有双重身份的人更为忌惮一些——董事长觉得,自己在源川的职位有些高,同时,对陈骁的影响力也有些大,这两者如果只有其一,董事长都不会这么忌惮。
在陈骁回来之前,他爷爷奶奶确实在客厅端坐缓和气氛,但老人家对公司业务全然不了解,抱有‘女孩子干这一行很辛苦,不如来总部转管理岗位’的观念。
董事长语重心长地直言,海外市场重组之后,以路楠的资历恐怕难以服众,总部这边打算再派一稳重的前辈过去,为她和仇超群理清海外市场子公司的人事脉络,希望路楠心里不要有其他的想法。并表示他更希望像路楠这样有能力、有拼劲、能创新的人才能够来总部,为总部带来全新的活力。
路楠当即明白了董事长的顾虑:他确实看到了自己的业绩、也承认了自己的能力,可是他的骨子里还是有几分自大,或者说是想要为儿子掌控自己这个不确定因素。
在商言商,这没有错。
一个有能力的人却不续约,就算路楠自己是老板,也不会放心用这样的人。
所以,路楠直接对董事长表明,她愿意尝试新的挑战(辞职)。
接刚才的话,她在董事长和陈骁面前说:“是的,我想等到海外市场子公司稳定之后,去做一些自己更感兴趣的事情,当然,我敢保证同白酒行业没有丝毫瓜葛。”
董事长问儿子:“你知道?”
陈骁无奈地看了路楠一眼,然后点头。
既然这样,董事长也不想枉做坏人,他点点头,赞许地说:“年轻人,勇于尝试、勇于追梦是好事。”
大概,只要路楠的尝试和梦想不在源川,董事长就觉得心安了。
只要这样,他儿子就不会如他一般,离婚被分走身家、后来交的女友也牢牢把持房地产公司的权柄——董事长在前妻和女友身上吸取的教训,不想让儿子也在同一个坑里跌倒。
十点左右,路楠告辞。
陈骁打算开车送路楠回酒店。
董事长咳嗽一声:“都回来了,今晚不在家里住?”
路楠起身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捏了他的小臂一把。
最后,刚才酒店送路楠的车和司机都还在呢,原模原样地把路楠带回去。
酒店接送人开的是商务车,路楠坐在后排,看着与京市截然不同的冬日风景,实则想的是:这么说开了也好,我本就想走了,能以此为跟着我干了一场的下属们争取一个晋升的渠道,也不枉费他们跟我一场。机会我为他们争取到了,我多留的半年能让他们坐稳升职之后的位置,至于再以后——那就看他们的本事和造化了。
路楠走了之后,刚才客厅欢乐祥和的气氛一下子就消散了,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希尧,来我书房。”董事长打算和儿子再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