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深不解其意,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他却又不继续说下去,只转了话题,问:“还不赶快擦药吗?”
叶深深“哦”了一声,赶紧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曲起膝盖给自己清洗伤口。
膝盖一曲,她恍然想到裙子会露底,又赶紧放下了,狼狈地弯下腰往膝盖上倒药水。
顾成殊接过她手中的药水,蹲了下来。
叶深深有点紧张,不太明白状况。
他用双氧水将她的伤口清洗过,叶深深的膝盖痛得一缩,他抬手按在她的裙子上,抬头看她:“连这么点痛都承受不住的人,还敢当着这么多人发誓要打倒路微?我是该说你不知天高地厚呢,还是无知无畏?”
他嘲讽的口气刺痛了叶深深,她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膝盖紧紧并拢,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别扭地放在腿上。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中学时的外号,被宋宋和孔雀知道后嘲笑了好久——软绵绵。因为她一直都闷声不响,软软的,怯弱的,低头走路,抿嘴微笑,连大声说话都不太敢。
可她没有父亲,只有一个当服装女工的母亲,没有钱也没有背景,没人撑腰也没人疼惜。直到结识了宋宋和孔雀,在性格火爆的宋宋和强韧的孔雀的带领下,她才慢慢摆脱了自卑孤僻的个性,可以正常地和别人交流交往。
或许自己这样的性格,在所有人看来,都不可能和路微对抗吧。
若不是被打压得太惨,她又怎么可能跑过来当众控诉?
叶深深低垂着头,用力地握紧双拳,散落的头发半遮半掩着她的面颊,投下淡淡的阴影。
顾成殊抬眼看见她眼中的水汽,但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出卖了她。他微微皱眉,似乎也有点懊悔自己刚刚的语气。但他并不道歉,只用棉签蘸了碘酒,在她的伤口上轻轻涂抹开来。
已近黄昏的夏日,夕阳是一种迷幻般的金紫色,照在顾成殊专注低垂的面容上。叶深深看见了他覆盖住眼睛的浓长睫毛,也看见了他紧抿的薄唇。
叶深深记得自己好像在书上看过,说睫毛长的人行事专断,薄唇的人冷漠无情。这都是不好的,可偏偏在此时的夕阳下,却显得那么动人。
在一瞬间叶深深忽然心旌摇曳,无法自己。
不管怎么样吧,叶深深平生第一刻,觉得自己像个公主,值得人温柔呵护。
接顾成殊的司机很快到来。
顾成殊让叶深深跟自己上车,先送她回家。
路灯已经陆续亮起,一盏一盏流逝在车窗外的夜空之中,就像一条条明亮的光线长长拖过去。
顾成殊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回头看着叶深深,问:“你准备,如何实现对路微发下的誓言?”
叶深深愣了愣,不知所措:“我……我还在想。”
他的唇角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喔?”
叶深深羞愧难当,又情绪低落,只埋头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见她神情灰暗,顾成殊又问:“去方圣杰工作室的事情怎么样了?我听说你的设计图很受好评?”
叶深深嗫嚅着,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泪。真奇怪,刚刚无人帮助时,她只知道愤怒,可现在有人来问询,她却觉得眼中湿热,眼泪怎么都忍不住。
她抬起手掌,捂住自己的眼睛,颤声说:“不……路微赢了。”
“嗯。”他端详着她的神情,云淡风轻地说,“那件黑色的真丝衬衫,确实设计得不错。但你后来那件白色的短裙,也是受到了评审组的一致赞誉——我还以为,你有希望的。”
“我的样衣是0分。”她咬着牙,终于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怎么回事?”顾成殊皱起眉,立即问。
“我不知道。”她依然捂着眼睛,可颤抖的双唇还是出卖了她,让他清晰地看见她的悲恸怨愤与无助,“我的样衣没有问题,送过去的路上也没有出问题,唯一的可能……是评审组的人,为了路微……给了我这个分数……”
“不可能。”顾成殊直接下了断语,否定了她的说法,“我认识评审组的负责人,他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叶深深听着他坚决的口吻,只觉得一种无力感涌了上来:“可是,从始至终都在我眼皮底下做好的样衣,怎么会出问题?我抱在怀里送过去的样衣,怎么会出问题?就算我的样衣做得不好……那也不至于成为废衣,一分都得不到!”
顾成殊皱一皱眉,直接拿出手机拨通了沈暨的电话,劈头就问:“方圣杰工作室的复试人选是谁?”
“是路微。”沈暨的声音缓慢,有点无奈,“叶深深送过来的是废衣,评审组的人一致给出了0分。”
顾成殊也不问衣服的问题出在哪里,只反问:“那件衣服,现在在哪里?”
沈暨思索了一下,说:“好几位评审都是设计学院的教授,学校就在旁边。废掉的衣服我想应该是他们拿去丢掉了。”
“丢了?”顾成殊皱眉。
“是啊,像服装设计这样的,每天都要出一堆废衣,我想可能会集中在一起丢弃吧。”
顾成殊不再问他,只转头问叶深深:“你们学校的废旧衣服,一般丢在哪里?”
叶深深迟疑了一下,说:“综合楼地下室仓库。”
顾成殊看了看时间,对司机说:“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开车。”
顾成殊带着叶深深来到学校门口,幸好守门的几位老伯记忆力不错,还记得叶深深,放他们进去了,又在后面喊:“快七点了,记得早点出来啊!”
“好的!”叶深深感激地朝他喊。
顾成殊跟着叶深深往综合楼走去,她的膝盖受了伤,一瘸一拐的,再加上穿的还是拖鞋,那姿态,那行动,简直不堪入目。
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让顾成殊终于开口说:“怎么每一次见面,你都这么狼狈。”
叶深深埋着头往前走,悲愤交加。
第一次被他的车子撞;第二次被赶出路微家;第三次在车库前堵他的车,第四次……就是这次了,摔成这样。可——她又不是故意的,而且,她会这么惨,很多时候,都是拜他所赐。
然而,好歹这个人现在是带着她去找她的东西,是在帮她,所以她也只好忍住回嘴的冲动,继续做那个软绵绵的叶深深,一声不吭。
综合楼的保安是个胡子大叔,听说她来找自己误丢的衣服,顿时同情地看着她:“哎呀,这事儿你看……今天确实有个教授过来了,好像扔了个扁盒子。结果他发现地下室都被衣服塞满了,就把管仓库的老刘训了一顿,让他把里面好好清一清。所以,就在你们来之前半小时,老刘刚刚找了辆大卡,衣服全都拉走,一件没剩了!”
叶深深顿时呆住了,绝望地问:“拉到……哪儿去了?”
“这个我还不知道,我帮你问问。”大叔十分热心,打了个电话之后,跟他们说,“没办法了,已经拉到城西废旧物品集中处理中心去了,卡车都回来了。”
走出学校时,天色已经昏暗。
整个城市的灯都已经点亮,明亮的光线交织在他们面前,几乎迷失了所有方向。
叶深深拖着沉重的步伐,跟着顾成殊走到外面的车子边。
顾成殊示意她上车,然后发动了车子,向着前方开去。
叶深深捂着自己受伤的膝盖许久,才忽然醒悟过来,愕然说:“我家……我家在反方向……”
“不去你家。”说着,他将车子停了下来,趁着前方红灯,在导航上输入目的地,“垃圾堆也好,处理场也好,我们把那件衣服翻出来。”
废旧物品集中处理中心,俗称垃圾场。
远离了城郊,荒僻野地中,一栋建得方方正正的大楼,四周全都是垃圾处理堆,有的勉强有个仓库,有的露天堆放着。在堆积如山的垃圾堆上,有几盏手电在晃动着。
门卫大爷剔着牙靠在门上,抬手一指那些手电的光点:“喏,这么多垃圾,一天到晚烧到头,焚化炉就这么几个,烧得过来吗?可不就赶紧被人捡走,捡得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吗?你看这些人连夜都在捡,真是勤劳致富。”
顾成殊向他打听:“那么,今天下午服装学院刚运过来的那车衣服,现在在哪儿呢?”
“哦,你说那堆奇形怪状的衣服啊?”门卫大爷顿时笑了,“专门捡旧衣服的刘老四抢下了那车货,结果发现不是缺个袖子,就是少个裤管,他都快气死了!”
叶深深解释说:“那些本来就是设计学院的学生试验制作的,都不能算是衣服……”
“所以他直接就倒后面坑里去了,准备卖给做再生棉的厂家。”门卫大爷指了指后面不远处。
叶深深站在关上的门外,还在迟疑,顾成殊已经转身向车子走去:“走。”
后面果然有个浅坑,里面成百上千蓬乱的破烂衣服堆在那里,被车子的远光灯照亮,一件件满是沙尘和泥浆。
站在车灯之前的顾成殊,毫不犹豫地挽起了自己的袖子。
身后明亮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身影。他挽起的衬衫袖子刚到手肘,在强光下略带丝绸光泽的140支纯棉面料,厚度2.5mm的海贝母扣,衬衫明晰的轮廓与利落的线条,无一处不妥帖的细节,昭示着只有全定制才能做到的分毫不差。
然而穿着高级定制衬衫他却直接下了那个泥坑,伸手开始翻找那些乱七八糟的肮脏衣服。七零八碎的破衣烂衫,在坑底不知道沤了多久的布条,沾着各种不明污秽的料子……他仿佛完全没有在意,只迅速在衣服堆中翻找着。
叶深深愣了愣,赶紧也下了浅坑,在离他不远处,借着车灯的光芒,埋头寻找自己那件衣服。
“被教授丢掉的时候,应该还在盒子里,如果能原封不动找到,那是最好。”在埋头翻找时,叶深深听到顾成殊这样说。
她点了点头,默然直起身子看他。满天的星辰都在他们身上,夜风吹过荒原,带着悠长的回声,从他的耳际擦过,又从她的身边流过。
她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波动,不由自主的,她向他走近了两步,开口想要说什么时,脚下却被布条绊住,膝盖一痛,顿时向前重重摔倒。
一双手将她即将与荒地接触的身体抱住了,及时而稳当。黑暗之中,她看见顾成殊明亮的眼睛,就像此时郊野天空的星子坠落于其中般,含着一点无法掩去的光芒。他扶着她站起来,皱眉问:“你就不能小心点?”
叶深深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窘迫地说:“我……太着急想找到那件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