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深震惊得不知所措,没想到妈妈会忽然这样说。
“不要再一个人呆在这里了,不要离开妈妈……你回来,我们像以前一样在一起,就算日子辛苦一点,可好歹我们能互相依靠,是不是?”叶母将她的手背攥得太紧,就像无数尖锐的针直刺入她的手,令叶深深指尖的神经末梢都蜷缩剧痛。
“妈妈……你在说什么?”她睁大眼睛,用力地摇头,“我好不容易才进入这么好的工作室,我的设计生涯才刚刚开始,我怎么可以现在丢下一切回家?”
“你在这里能得到什么?你以为你真能成为设计师,真能实现理想,真能得到什么东西吗?”叶母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腕不放,连气息都急促起来,“你跟妈妈回去,妈帮你开那个网店,我们慢慢赚钱慢慢还,一辈子也很好过的……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这里,这样作践自己?”
她异常的反应让叶深深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她勉强张开双唇,许久,才颤声问:“我回去开网店,放弃自己所有的一切,一辈子赚钱养弟弟,是吗?”
这虚弱而残酷的回答,不仅是叶母,连沈暨都惊得睫毛一颤,目光从那张设计图上移开,看向了她。
“你胡说什么!”叶母看着泪流不止的女儿,心痛如绞,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只能用狠狠呵斥来掩饰自己,“妈是为了你好,你听话,立刻跟我回家!”
回家……那个家,还有自己的位置吗?
二十年前母亲为了保住女儿,失去了丈夫,一直过得这么艰难。而如今,她能让母亲为了自己,再度放弃等了二十年的复合吗?
叶深深绝望地摇摇头,从母亲的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缓缓地后退了一步,哽咽着说:“不,妈妈……我已经到了这里,就不想再回去了。”
母亲的面容上全是深重的悲哀:“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回家?你连妈都不要了吗?”
“妈妈,因为我还有梦想。我现在已经看到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路,我现在……真的无法放弃。”
母亲气急,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深深,你一个女孩子要什么梦想?女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安安稳稳呆在妈妈身边,将来嫁一个好男人,生儿育女,像所有正常的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个好家庭!你……你再在这里待下去,这样作践自己,你能得到什么!”
叶深深望着面前的母亲,心里涌起巨大的悲伤。这是她的母亲,是她二十年来相依为命的唯一一个人。她们可以为彼此付出一切,她们互相依靠,互相爱着对方,可是,她不理解她的追求。
叶深深的喉口发出喑哑的呜咽,她张开口,想要说的话却全都消失在唇畔。过了许久,她才低下头,低哑而缓慢地说:“不,妈妈,我回不去了,也,不回去了。”
见她拒绝得这么坚定,母亲伤心失望之极,她一把抢过沈暨手中的设计图,指着上面的衣服,问:“为了这些吗?你宁愿画着这种东西,都不肯回家?你以为你是在追求梦想,其实你是在糟蹋你自己!你懂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我没有糟蹋人生,我……很努力地,在学习。我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永远不回头。”
母亲死死地盯着她,许久,抬手疯一般地撕掉了那张设计图。
她将纸张的碎片往叶深深的脸上用力甩去,狠狠地说:“深深,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叶深深一动不动,任由碎纸片落在自己的头上,肩上,只用一双含泪的倔强的眼望着她,死死地咬住嘴唇。
叶母呼的一下站起来,转头就走出了门。
一直在旁边观察事态的沈暨眼疾手快,赶紧拉住叶母。然而他的手却被叶母一把推开,摔门出了包厢。
沈暨叹了一口气,拉起叶深深追出去,在楼梯上追上了叶母:“伯母,您别生气,深深知道自己错了,我们慢慢说……”
“知道错了,可她会回家吗?”妈妈没有回头看他们,只步履沉重地一步一步向下走,声音飘忽,“深深,你好自为之吧……到你失败伤心的时候,妈……等着那个悔恨的你回家。”
她的话语这么笃定,就像诅咒一样,让叶深深在楼梯上停下了脚步,再也无法挪动。
她看着母亲一步步走出酒店,走出自己的视线,门外只剩下在夜风中婆娑的树木。
她忽然心中大恸,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去,想要跟着妈妈走,想要抛弃自己面前的路,只想要贪恋记忆中那些灰黄温暖的片段。
“深深。”站在她身后的沈暨,按住了她的肩,阻止她继续追下去。
叶深深呆站在楼梯上,一动不动,苍白的脸色浮着一股死灰,令沈暨都心惊。
但他依然还是轻声对她说:“深深,别忘了你的决心。你说过,你要不顾一切地成长,宁可将来痛悔,也绝不要改变人生的方向。”
追出去,跟着母亲回家——那么她如今辛苦堆叠到现在的基础,将全部坍塌回原状,什么也不剩下。
叶深深茫然抽泣着,像是全身都被抽去了力气,她的身体慢慢地软下去,眼看就要倒地。
沈暨眼疾手快,赶紧抱住了她。而再也无力自己站起来的叶深深,终于倒在沈暨的怀中,失声痛哭。
沈暨轻轻抱着她,让哭得全身脱力的她靠在自己的胸前,那些肆意滂沱的泪水全都渗入他的衣服,湿热地熨烫进他的肌肤之上。
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水汽像针一样刺进肌肤,微微的痛,微微的麻,微微的痒,微微的晕眩。
像是受了无解的蛊惑,沈暨不受控制地收紧了自己的双臂,紧紧地拥抱住她。
“一起来看深深的新设计。”
沈暨发给顾成殊的消息永远这么简单明了,不用多说一个字彼此就能明白。
不到半小时,顾成殊已经过来了。沈暨也等在房间里,看见他过来就有点激动地说:“忍到现在了,就是为了等你过来一起看深深的新设计,就是巴斯蒂安先生赞赏过的那一套。”
顾成殊瞥了叶深深一眼,面无表情地问:“巴斯蒂安是怎么回事?”
“你肯定想不到,工作室忙中出错,把深深的一份设计寄给巴斯蒂安先生了,受到了他很高的评价。这可是好多年都没有发生过的了。”
顾成殊想了想,皱眉说:“上一次,应该是七年前了?”
“对,我十九岁的时候。”沈暨的唇角微微上扬,带着淡淡的骄傲与伤感,望着叶深深的电脑屏幕亮起来。
顾成殊瞥了电脑桌面一眼,见已经变成了一张蓝天白云,便不动声色地回头去看沈暨的侧面,缓缓地说:“沈暨,你是个好设计师。”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可能没有深深这么好。”他脸上的哀伤一闪而逝,又换上惯常的笑容,俯身看着叶深深电脑上的设计图,认真地审视着。
坐在椅上的叶深深,有点紧张地转头看他。屏幕的光打在沈暨睫毛上,他浓长的睫毛微微上翘,每一丝颤动都让那些微光轻轻闪动。这些微弱的光芒也投在了她的心口,让她心脏的跳动都与它们保持了相同的频率。
沈暨坐在她旁边,顾成殊站在她身后,两人都不说话,只看着电脑上显示出的那件衣服。
叶深深局促不安,抬手去按鼠标,准备进下一张。
沈暨按住了她的手,说:“深深,让我再看看。”
他的掌心就覆在她的手背上,但他却仿佛未曾察觉,他只注意着屏幕上的内容,盯着端详许久,又放大局部细细审视。
叶深深低着头,不敢再看他。听着身边沈暨的呼吸,她僵直地坐着,只有那只被他按过的手,手背上仿佛热热地烧起来,让她不自然地慢慢曲起手指,轻轻握成拳。
沈暨将她这一整组的设计从整体看到细节再看到整体,然后才闭上自己有点酸痛的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头对顾成殊说:“你看,我说吧,我没有深深这么好。”
顾成殊点点头,对叶深深说:“和你以往的风格不太一样。你之前的设计,注重的是美丽、好穿以及可接受性,更强调实用功能,而不是传达一个设计者的意愿。也就是说,你是一个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设计师。”
“但现在,深深你已经不一样了,你不再是个做衣服的人,也不再是屈从于大众眼光、随波逐流的设计者。”沈暨亲昵而欣慰地轻抚她的头发,欢喜地说,“你是一个真正的独立的设计师了。”
叶深深默默地点头,又偷偷地转头去看顾成殊。
他肯定不知道,这一整组的设计,都是源于那电光火石之间惊心动魄的一个侧面,源于在那暴雨之夜,她仰望他的那一眼。
是他改变了她,无论从何种意义上。
深深,我们已经在车站,你一个人在北京照顾好自己。
最终一无所获的父母,离开了北京。临行前,母亲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毕竟是是相依为命二十年的母女,她们的争吵,并没有影响到最根深蒂固的东西。
叶深深看着自己的手机呆了许久,用力咬紧牙关,才阻止了自己即将流下的眼泪。
她慢慢地编辑着短信,许久,却删掉了一切,只回复了一句“一路顺风”。
熊萌蹦到她身边问她:“深深,你今晚想好吃什么了吗?我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叶深深把头埋在面前的设计图中,觉得疲倦至极,一点胃口也没有。所以她摇了摇头,说:“不,我不想吃。”
“你中午也匆匆忙忙出去了,什么也没吃呀!”熊萌皱眉说。
叶深深闷声不响,说:“我真的不想吃。”
“好吧,那我下次带你去吃哦!”熊萌见大家都已经走了,也只好背起自己的双肩包离开了工作室。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见沈暨正从车上下来。对于工作室风传的绯闻了如指掌的熊萌立即扑上去,拉住他说:“沈暨,你得好好照顾深深啊!”
沈暨有点诧异地看着他:“深深怎么了?”
“她不知怎么了,今天一天都埋头工作,那强打精神的模样叫人看了好担心。而且她还中饭晚饭都不吃,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啊?”
“是吗?那可不行……”沈暨皱起眉,熊萌大力点头:“当然不行了!深深干嘛对自己这么狠?总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