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峻川惊魂未定,又意识到蔺雨落没准真能做出报警的缺德事来,于是站稳,用他的手电去找那个摄像头藏哪了。还挺隐蔽,藏房梁上了。那摄像头居高临下照着他,竟有一种欠揍的拟人姿态。
“你这东西不是不要了?”顾峻川准备跟她讲道理。
“扔了也不给你。”蔺雨落压根不想跟他讲道理:“你偷这些东西干什么啊?”
“别说那么难听,倒也不是偷,顺手拿一下。”
“你从100多公里外开过来,顺手拿别人家东西,你自己信吗?”
“你不懂。”
顾峻川抱着他的小竹筐向外走:“我不跟你说了啊,回见吧!”
关于这些东西,他自有用处。说实话第一眼见的时候就觉得有灵感,他本质上是个商人,自认是自己公司的首席产品经理,有灵感自然不会轻易放下。那些土罐土碗跟绿野的风格非常搭,门店升级改造的时候他决定顺便用一下,而且很适合做绿野的周边。那些衣服,非常适合高沛文要做的民族元素。哈尼族的衣服,艳丽上半身搭配黑色下半身,有独特的美感。
顾峻川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已经自动提前结束了自己的假期,准备开始工作了。
“你把东西给我放下!”蔺雨落吓唬他:“除非你花钱买,不然我真报警抓你。”
“多少钱啊?”
蔺雨落粗略算了算恢复用电和装网线的费用,如实报价:“1200。”
“你穷疯了吗?”
“不给你把东西放下,把昨天偷的也给我送回来。或者你自己跟警察解释。”
顾峻川懒得跟蔺雨落计较,掏出手机来转账,走人。蔺雨落点收款非常快,然后才把手机丢到一边。盯着摄像头耗费了她一晚上的时间,因为有事情,光景就不难熬。没有事情,人又会被动陷入一种空虚的状态。
顾峻川的电话来得很突然,铃声把她安静的房间撕裂一道口子,她甚至被吓得抖了一下。接电话的时候人有一点蔫,讲话也没什么力气:“怎么了?”
“你们绿春的冬天有萤火虫你知道吗?”
“不可能,我没见到过。”
“那你等着。”
蔺雨落没当真,或许是她儿时鲜少在夜间出没,又或者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家乡,总之她不肯相信绿春的冬天会有萤火虫。然而再过一个多小时,顾峻川给她发来一段长达一分钟的视频,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十几只萤火虫在缓慢地飞。
视频里还有顾峻川的旁白:“谁没事骗你啊?你到底是不是绿春人?”然后发来一个定位:“这个位置,向前走一公里,有一片树林。自己看吧。”
蔺雨落真的想去看看,就去敲蔺雨舟和二马的门,三个人在晚上出发了。
是在绿春县城西边向外走二十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山坳,比其他地方温暖和潮湿。他们在夜里沿着顾峻川提示的位置走,一直走进一片小树林。周围漆黑一片,没有视频里的萤火虫。
“但顾峻川说有。”蔺雨落在这件事上是相信顾峻川的。于是他们站在那等,十几分钟之后,有一只小小的萤火虫飞了过来。
“看。”蔺雨落小声说,三个人同时看过去,一只、两只、十几只,在蔺雨落眼中,相当于绿春冬天的奇迹。
“所以你的朋友有善于发现的眼睛。真了不起啊。”二马说。
蔺雨落只是点头。她觉得自己的情绪走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磁场里,不停被快乐、迷茫、自责、难过、亢奋的情绪吸引,在情绪的切换间她被迫去寻找一种平衡。她没法跟任何人探讨,因为根本无法准确描绘出自己的感觉。
二马在回去的路上哼着歌。
她好像总有办法让自己高兴,她对蔺雨落说,在她眼中,一切都是可以忽略的。她对自己开展了一场非常残酷的“独立革命”,结果就是她变成现在这样。她说她现在很善于割舍,亲情不优质不纯粹,不要了;男人总犯傻逼,不要了;上海的事业绑架她,不要了。一旦她能熟练处理这些“不要了”,她就拥有了绝对的快乐。
蔺雨落暂且无法理解。因为她割舍了,所以她拥有了痛苦。
“会好的。”二马说:“我最开始的时候,生不如死。”
蔺雨舟坐在一边听着这些对话,于他而言,这些东西太遥远了。二马让他预判未来几年什么会让他感觉到绝对的痛苦?蔺雨舟说:“不够资格进到想去的单位。”
二马被他逗笑了。她总结蔺雨舟的状态:因为单一的追求而带来的纯粹的包袱。你很好,祖国的科研事业需要你这种纯碎的人。你会如愿以偿的。
蔺雨落后来索性退订了几家民宿,剩下的时间里一直跟二马泡在一起。她们一起商量如何打造蔺雨落的民宿。二马的宗旨是:延续蔺雨落童年的五个快乐。
他们在老宅里画出里五个快乐区域,每一个区域的体感都不一样。基于这个理念,二马开始设计图纸,在蔺雨落出发去营地的那个早上,二马把第一版电子图纸发给蔺雨落,让她路上看。
那天是顾峻川来接他们的,开着营地的大皮卡。
把姐弟二人的行李丢到后面,拉开车门让他们上车。蔺雨落坐到后排去,她没问顾峻川为什么没回北京。
顾峻川问蔺雨舟民宿的进度,蔺雨舟认真回答了他。他听到“五个快乐区域”就仔细去问:哪五个快乐区域?根据什么获得的灵感?
根据我姐姐五个童年幸福的记忆。蔺雨舟说。
“童年有什么幸福记忆?”顾峻川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魂儿丢了的蔺雨落,不指望她回答了。前些天在摄像头里震慑他的劲头不见了,现在的蔺雨落好像把魂魄留在了绿春。
顾峻川当然记得他们离婚时蔺雨落把他的背包丢在垃圾箱里撒丫子就跑的样子,那时的一身轻松和现在的凝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哼了一声。
蔺雨落并没听见,经过那栋黄楼,她扭过头去看,车过去了,她脖子也扭了过去。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二马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她说:多少人困于情爱,所以痛苦更深刻更具体。跳出情爱来看,不过都是经历。其实我大概猜到看日落那天你为什么会哭,因为我也曾那样过。我骗自己是因为夕阳太美,其实是因为当时的我知道美景留不住。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萍水相逢的你说这些,大概是想提醒你图纸没问题的话,就给我打预付款吧。
蔺雨落看这段消息,疑似哭哭笑笑。说哭,但没有眼泪,只是绝对喉咙那里堵着;但笑是真的笑出来了,按照合同条款给二马转了五万块钱,然后提醒她查看账户。
“收到了。”
“谢谢你。”
“不客气。”
出绿春界的时候,蔺雨落又回头看了一眼。她觉得家乡不同了。大概是因为有了很多二马这样的人,让绿春看起来不再只是年轻人的出走,还有了新文明的到来。这让她对家乡的情感有层次起来。
“你姐是吃了什么哑巴药吗?”顾峻川问蔺雨舟:“咱俩需要去学手语吗?”
蔺雨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觉得夹在他们两个中间有点难受。频频回头看蔺雨落,终于换来她一句:“我没事。”
“哦。”
“没事?那你坐稳了。”顾峻川一脚油门冲上了山。
蔺书雪的营地在山间。穆力尧当初为了建这个营地也是费了功夫的。修路、架桥、环境保护,每一样都要花大价钱。蔺雨落看着路边的风景,路边没有围栏,只有沟壑。各种警示牌在路边竖着:夜间大雾小心驾驶、前方连续弯道、野生动物出没。这样的路简直太难开了,对于连驾照都没有的蔺雨落来说,简直是一条送命路。
尽管她这一天情绪很麻木,此刻也察觉到了害怕,手紧紧攥着安全带,声音都颤了:“你偷东西那天晚上开这条路回去的?”
“那也没有别的路啊。而且你注意一下用词,我是买的,不是偷的。”顾峻川轻描淡写。
“你不要命了?那警示牌上不是写着夜间不要出行吗?”
顾峻川没说话。
他的确是一个任性撒野的人,那两天想走就走了,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怕。小心开车就是了。
连续转弯让姐弟俩晕了车,他们都快要吐了,脸色惨白,要求顾峻川找个地方停车。
“你们是云南人还是我是云南人?就这就吐了?”顾峻川不可置信地看着蹲在蹲上的姐弟俩,从皮卡车兜里拿了两瓶矿泉水,拧开瓶盖一人一瓶,然后蹲在他们中间,一只手拍一个后背:“好点了?”
这太惨了。
蔺雨落吐出了眼泪,蹲在那用掌心擦眼睛。
顾峻川有点同情又觉得好笑,用大片树叶子给她扇风让她好受点,心里说了句:出息。
有这么个插曲,也没法马上出发。索性坐在那里休息。顾峻川的位置最舒服,他坐在大皮卡的车头,另外两个人靠着车身休息。
顾峻川拿一块小小的石子丢蔺雨落,她看向他,他说:“你开心点。”
蔺雨落对他扯扯嘴唇,走到车头前想爬上去。顾峻川向一边挪了挪,对她伸出手:“上来。”
攥着蔺雨落手腕把她带了上去。
两个人并排坐在皮卡的“大鼻子上”,看着远方的夕阳。那天斜阳如火,染红层林。他们坐在一起,但看起来都很孤单。
“你这人真够孙子的。”顾峻川说:“跟我离婚兴高采烈,分个手倒像丧偶似的。”
“…”蔺雨落腿向前滑,准备离顾峻川远点,却被他一把拽了回去:“没想到吧?又落我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