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看向窗外,泪水汹涌而无声,悄悄伸手抹掉,仍有几滴落在黑色T恤上,氤氲一小块衣襟。
梁暮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慢,偏过头去看到身子侧着看向窗外的张晨星,以及她被打湿一点的黑色T恤。鼻腔堵了,她吸了一下。张晨星在偷偷哭。
梁暮并未预见到这场哭泣,礼貌和慈悲令他转回头去,假装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停下车,对她说:“稍等我一下,我去开个尿。”把独立空间留给她,不想戳破她坚硬的外壳,让她的惶恐和自尊无所遁形。也不准备问她为什么哭。
张晨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那首歌她很多年没有听过了,而她也很久没哭过了。情绪汹涌而来,用了很久才平复。
梁暮真的去找了个卫生间上,顺道买了两罐酸奶回来,上了车也不看张晨星,把酸奶给她:“开开胃。”
张晨星并不伸手拿,梁暮用吸管戳破纸盖,放到她交叠在膝盖上的手中。
“待会儿你请我吃什么?”梁暮启动车:“我看你们巷子里有家面条店,说是开了很多年,上次去就想吃。”
“我没说请你吃饭。”
“卸磨杀驴啊?不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就那家面馆吧!”梁暮看了眼张晨星,她还是微微侧着身子,并不想说太多话,就也安静下来。等他们到了巷子口,张晨星去杂货店借小推车,两个人又把书向书店折腾。而萧子鹏已先他们一步到了,正在书店里跟周茉大眼瞪小眼。
看那情形似乎是互看不顺眼,已经发生过一次碰撞。
“我琢磨着那汽车好歹是四个轮子吧?怎么就跑不过2轮自行车了?你俩干嘛去了?”萧子鹏追在梁暮身后问。
“我尿急,去卫生间了。”
“年纪轻轻肾不好了?得看看。”又指着自己屁股:“我感觉我屁股被烫掉一块皮,你安慰安慰我。”
梁暮嘴角一提,当作笑了,又指指外面:“帮忙帮到底,不然晚上你就饿着吧!”
“那可不行。我饿坏了我老婆会心疼。”萧子鹏英年早婚,怕老婆,跟梁暮出来创业拍着胸脯跟老婆保证过会好好吃饭。说完跑出去帮忙,边干活边问张晨星:“掌柜的,请吃什么啊?”
“面条。”梁暮抢答:“你干这点活只能吃一碗素浇头。”
周茉坐在旁边笑了一声:“你也知道。”
“别拌嘴了,到点给我老婆发吃饭照片了。”萧子鹏催促:“走走走。”
张晨星看出他真饿了,就放下手里的书带他们吃面条。她走在前面,梁暮和萧子鹏跟在她身后。萧子鹏对张晨星好奇,不免盯着她的背影多看。T恤短裤帆布鞋,简单随性。小声问梁暮:“你怕不怕她?”
“?”
“她看着脾气不好。”
“又来。对你发火了吗?”
“没有。”
“那你是被害妄想?”
萧子鹏撇撇嘴,打开帘子,跟张晨星一起进了面馆。是一家破旧面馆,开了几十年。从张晨星记事起就开着。店主从原来的奶奶换成奶奶的儿子。木桌木椅木筷子,破了边儿的白瓷碗,浇头码成两排,上面悬着木牌菜名。素浇头六块钱、肉浇头八块钱到十块钱不等。还有南方清口小菜,今天是拌青笋。
“你们挑吧。”
“没来过,你推荐吧?”梁暮问她。
张晨星点点头,对老板说:“一碗猪排面、一碗羊肉面、一碗素面、一盘小菜、单加两份肉浇头。”
面馆老板点点头,在盛肉浇头的时候手抖了抖:“哎呀,多了!算了!你别单加了!”
梁暮站在后面,看热气腾腾的面汤锅前的老板,心里突然一暖。
宇宙那么大,世界上那么多人,大多数人都知道归途是死亡,却仍旧愿意在有限的光阴里做一个好人。一个愿意体恤别人的好人。
张晨星只是点点头说谢谢,坐在椅子上。
面馆里人不多,喝酒的老人就着茴香豆闲聊,说的是当地方言,梁萧二人只能听词达意,有时仍旧猜不出来。萧子鹏忍不住问张晨星:“泡煞句什么意思?”
“烫死鬼。”张晨星回头看了眼说话的老人:“那个奶奶的意思是让爷爷慢点喝汤。”
“那咱们也慢点喝汤,别泡煞句了。”萧子鹏努力活跃气氛,但另两人非常有默契的沉默,面条上来了就埋头吃面,都不肯多说一句话。
老城的面条重酱油,深色面汤,喝一口下去不至于太咸,有别样的口感。
萧子鹏问张晨星:“你吃了很多年了吧?”
“从小。”
“吃不腻?”
“不腻。”
张晨星终于擡头看他一眼,问他:“你能吃饱吗?”
“我身强体壮”萧子鹏话没说完,梁暮在桌底下踢他一脚,他止住话头:“但我饭量小。全靠光合作用长到今天这么伟岸。”
张晨星破天荒咧了咧嘴,回头对煮面的叔叔说:“叔叔,再加两碗。”她自己饭量不算太大,每天花销也不多,亦没有多余应酬。像今天这样勉强称得上“应酬”的请客,已经几年没有过。但张晨星秉承一个原则,既然请客,就要让对方吃饱。
就像十二岁的她坐在北京音乐厅的门口吃桂花香糕,被经过的梁暮抢了一块,索性把整个餐盒递过来:“你吃吧,我妈妈还会给我做,而且我们河边那家也很好吃。”总要让人吃饱。
梁暮还记得那浅褐黄色的桂花香糕,入口清甜的桂花香气,他倒是不客气,吃掉一整盒。
“你不是要减肥?”梁暮看萧子鹏真是不舍力气地吃,开口揶揄他。
萧子鹏终于意识到梁暮的意思,不许他甩开腮帮子吃,让他吃完这碗就拍拍肚皮作罢。难得不想跟梁暮拌嘴,几乎跟梁暮同时放下碗筷。
“吃饱了?”张晨星问他们。
“吃饱了,吃饱了。”萧子鹏邀功似的对梁暮笑笑。三个人出了面馆向回走,墙头跳着一只雀子,见到人“吱”了一声,惹人擡头看。
“是不是向后走就能到河边?”梁暮问张晨星。小城依河而建,巷子入口是层楼屋舍,出口是小桥流水人家。他其实知道,没话找话罢了,把说话当成饭后消化手段。
“对。”
“那我们去后面走走。”
“有桥。”
“什么?”梁暮问张晨星,微微偏头到她跟前。西晒的光打到他脸上,睫毛很长,目光清冽专注。
“后面一座很好看的桥,你如果喜欢拍照,这个时间取景最好。”张晨星解释:“去吧。”
转身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你的老朋友性格太古怪了。”萧子鹏看着张晨星背影若有所思:“总感觉受过什么大苦似的。”
梁暮说:“有的人,哪怕就这样普普通通活着,已经很辛苦了。”他有一双会观察的眼睛,书店从前修书的“先生”不见了,张晨星那个天仙一样的母亲没有出现过,见她几次,身上是那两件T恤轮换着穿。很多事情根本不必开口问,细枝末节早就写满了答案。
所以连吃她请客的面都舍不得吃饱。
“她很辛苦,而我们距离破产只有一步之遥,我们都在挣扎。”
“破产吧!”梁暮丢下这一句,走进夕阳里。
母亲程予秋不止一次问他,这座小城哪里吸引你?他说是河边的夕阳。斑驳的白墙满是岁月的涂鸦,湿滑的青石板路上总有除不净的青苔,无数条逼仄的巷子尽头,就是夕阳倒影水中,乌篷船摇橹而去,水墨画一样的、让人舍不得离开的人间。
梁暮跟萧子鹏在河边走,果然有张晨星用“好看”二字概括的桥。桥下有一个糕点铺子,梁暮经过的时候闻到桂花香。驻足望去,那糕点铺子最外面摆着的正是晶黄白糯的桂花香糕。萧子鹏嚷着要吃,还痛斥梁暮见色忘义不让他吃饱饭。梁暮买了几块,顺道问老板:“今天就卖完了?”
“半个小时后还有最后一锅,新出的才好吃,但得排队。”老板应他。
梁暮点点头,把牛皮纸包着的桂花香糕递给萧子鹏,顺手捏了一块塞进嘴里,香甜软糯,好像回到年少时候,那一口从张晨星手里抢来的第一块桂花香糕。两个人走了会儿,萧子鹏喊累,梁暮看看表:“你先回去。”
“你体力好,你接着走,我要回去补觉了。”
梁暮沿河小跑,赶回那家点心铺子,新出锅的桂花香糕,老板刚放到柜台上,软蓬蓬跳了一下,他站在几个老人身后,买走八块香糕,让老板装进透明食盒里,一根麻绳系了蝴蝶结,一只手牢牢提着,虽疾行而手稳,在依次亮起的河灯下穿行,最终消失在巷口。
书店已经关门,隔窗看到后院亮着灯,张晨星的身影从后门一闪而过,终于消失不见。
周茉从马爷爷家院子里拿一个梯子放到墙下,踩到第二格的时候看到站在书店窗前的梁暮,大喝一声:“你干嘛呢?”
“你做贼呢?”梁暮走到梯子下面,作势要踢,周茉哎呦呦一声:“停停停。你坏心眼儿也太多了。”下了梯子问他:“有什么事啊?”
梁暮拎起食盒,周茉眼睛亮了:“桥下那家?”
“嗯哼。”
周茉作势要抢,梁暮将手臂擡高:“你让张晨星出来。”
周茉为了一盒桂花糕折腰,翻墙进去把张晨星从书店正门推了出来,而她趴在门后。
梁暮把桂花香糕食盒放在窗台上:“你从前说过的,是这家吗?”
“是。”
“那送给你,祝你今天愉快。”
梁暮双手插兜走了,张晨星拿过那个食盒,看到里面软糯的桂花香糕。周茉脸凑上去,嘿嘿笑了一声。
桂花香糕很好吃,在妈妈离开的第3030个夜晚,张晨星破天荒梦回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