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儒森的离开,像带走了什么似的。
张晨星心里空洞洞的。
她好像预见到了自己和母亲的未来。
饭吃得愈发的少,人也更加清瘦。梁暮心里难过,怕她出什么事,干脆把工作带回书店做。张晨星守着她的书桌、梁暮守着窗前的那张桌子,两个人时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再过一些时日,冬深了,古城进入最难熬的时节。张晨星终于修完了古城图书馆的书。那本《花间集》也在其中。
图书馆派人来取,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面目慈祥的老人。她进门后没说任何一句话,只是在书店里慢慢踱步。偶尔抽出一本书来看,也看得仔细,书脊、封面、注释,都认真看了。
图书馆的人把书拿走,临走前问老人:“温阿姨,走吗?”
被叫做温阿姨的老人缓缓摇头,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张晨星和梁暮都没有招呼温阿姨,梁暮正开着电脑跟萧子鹏对《清衣巷志》做最后的审校。画面太美了,临夏、正秋、初冬的江南古韵;一泡茶、一碗面、一家老书店的情致;一艘船、一柄伞、一声巷子深处的吆喝,都是真切的人间烟火。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梁暮身后,戴上老花镜看了会儿这部纪录片,再过一会儿开口说:“这是给谁拍的?”这吓了沉浸式工作的梁暮一跳,回头看着来人。
见是那位逛书店的老人,就拉了一把椅子请她坐。
“给谁拍的?”温阿姨又问。
“给自己拍的。”梁暮说。
“不赚钱?”
“不赚钱。”
温阿姨思考半晌,笑了:“我在古城生活了一辈子,这是第一次,我在视频里看到这么真实的古城。”
“谢谢。古城要改建,可以当作纪念。”梁暮说起古城改建,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反对。
温阿姨捕捉到这种情绪,笑问:“你不认同古城改建?”
“江南不缺酒店。”
“那缺什么?”
梁暮指指电脑:“缺这些,真实活着的可以传承的精神,和故事。”
温阿姨歪着头、好像在思考,过了半晌点点头,看向张晨星:“《花间集》你修的?”
张晨星手里的书还有一页没压平,她干活的时候太过专注,并没听到这句问话。
“是她修的。”梁暮替张晨星回答。
“那你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阿姨您查户口呢?”梁暮反问道。
这逗笑了温阿姨,老人笑声爽朗,跟她温婉的外形不太搭,单看她笑,到像是个“女匪”一样的人物。
“我问你,我花钱买你片子行不行?”
“不卖。”
“你都不问我买来做什么?”
“做什么都不卖。”梁暮说:“这不是商品。”
“那它是什么?”
“是文化。”
“还挺有理想。”
温阿姨站起身,又看了眼张晨星,对梁暮说:“我知道,那个傻姑娘叫张晨星,你么,八成是她的跟班的。”
“那您猜对了。”
温阿姨又被逗笑了,缓缓戴上围巾和手套,推门出去。梁暮担心外面湿滑,就起身跟出去送她。下了一场冬雨夹雪,路不好走。梁暮没想错,老人果然踉跄一下,被他眼疾手快扶住。
“年轻人,你心肠不错。”温阿姨说:“如果你不送出来,我现在应该会倒在那了。”
“不客气。”
“我刚刚看你的片子,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看到蓑衣巷郭儒森的故事,也是你拍的吧?”
梁暮有点意外老人眼睛这么毒,但也点头:“是。”
“后面还有很多?”
“最近剪辑完了会陆续放出来。”
“你做的事,很有意义。郭儒森的故事,把我这个钢铁心肠看哭了。”温阿姨拍拍梁暮扶着她的那只手都手背。两个人一路到巷口,对面马路停着的那辆普通商务车上下来一个姑娘,一路小跑过马路,搀住老人的手。
顺道瞄了气质不凡的梁暮一眼。
“奶奶这是谁?”
“一个赔钱的导演。”
温阿姨说完随孙女走了,再见都没跟梁暮说。
这真是个怪人。
梁暮回到书店,发现张晨星出门了。他从巷口回来并没看到她,应该是从河边走了。电脑上贴着一张便条:“我和周茉去养老院。”
张晨星前一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马爷爷在她书店门口挖了一个坑,里面填上枯枝,他用火点燃了,把一条用木棍串好的鱼架上去烤。
她问马爷爷在做什么。
马爷爷说他要烧点鱼去下面。
她心中惶恐,势必要在这一天见到老人。
两个老人在熬冬。
马爷爷有一点咳嗽,张晨星和周茉到的时候他正在给自己烧水喝。见到她们当然开心,但也责怪她们,不想让她们总是这样来回跑。
张晨星没跟马爷爷说她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他说话。
“古城冬天不留老人。”马爷爷对张晨星说:“你看养老院,隔两天就有老人离世。”
张晨星点点头,把东西从背包里拿出来,都是马爷爷想吃的东西。养老院的老人统一吃饭,马爷爷马奶奶很难吃到他们自己喜欢的吃食。周茉把马奶奶从房间里扶出来,找个有阳光的玻璃窗前晒太阳。
“你们俩别总来养老院,这又不是好地方。”马奶奶说,心疼孩子们那么忙,还要跑来跑去。
“这怎么不是好地方了?我先熟悉熟悉,等我老了也要来呢!”周茉嬉笑着,拿过梳子给马奶奶通头发。
“南风叔没说什么时候接你们去广州吗?”周茉问。
提起马南风,两个老人都不讲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像都没错。
“改建的事怎么样了?”马爷爷问。
“说是聘请了楚源所在的团队做改建顾问,还公示着呢,现在也没进展。”说到改建周茉意见很大:“那天听我妈说,好像是要把围墙都拆了,然后盖一个高级大酒店,像园林一样的。”
“都不用过生活了,以后提到古镇,那就是知名酒店。”
周茉还想再骂几句什么,看到马爷爷的眼神,就收了口。
张晨星一直没有说话,坐在那帮马奶奶纫针。
老人平素喜欢做一点针线活,但眼神不好,穿针眼太难。张晨星每次来,都要穿十几个针眼,然后把穿好的针眼和线挂成一排,马奶奶想用的时候自取就好。
马奶奶指着张晨星,小声问周茉:“晨星怎么啦?”
“张晨星受打击了。”
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但接连几天看到两个与自己有关的人去世,换成谁都会走不出来。周茉小声回答马奶奶:“张晨星话少,但她重感情。那个郭儒森奶奶的事,让她快要崩溃了。”
“她可能觉得她妈妈可能也死了。”
“梁暮呢?”马奶奶问。
“梁暮每天守着她。但没有用,根本问题没解决。”
马奶奶探了口气,叫张晨星:“晨星,你过来。”
张晨星放下手里的针线走到马奶奶面前,靠在她肩膀上。
“奶奶跟你说,无论谁离开,那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哪怕有一天我和你马爷爷走了,那也是我们不愿意在人间遭罪了。知道吗?别难过。”马奶奶拍拍张晨星的头:“日子总得过,何况你还有梁暮、周茉,你们年轻人总该有自己的生活。”
“嗯…”
“那是楚源吗?”周茉指指窗外的院子:“后面跟着楚源爸妈?”
几个人向外望去,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跟在两个老人身后。
“是楚源哥!”周茉说:“楚源哥变成这样了!这么…”周茉一时之间找不出形容词来,当年的楚源是标准的南方少年,干净温柔。现在他不温柔了,那一身价格不菲的行头和不可一世的骄傲劲头让他看起来高高在上。
“楚源爸妈说是来看我们,没想到把楚源带来了。”马爷爷说。
“我先走了,马爷爷。”张晨星不想跟楚源打照面,她不喜欢社交,尤其不喜欢所谓故人重逢而装出的惊喜。
“来不及了。”周茉说:“进来了。”
这跟他们所有人想象的重聚不太一样。
张晨星跟楚源爸妈打过招呼就低头收拾她的背包。这一天她穿着一件破旧而干净的薄羽绒服,因为担心修书损毁衣袖,在上面套了一副套袖。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粉黛未施。
别人在寒暄。
周茉这些年跟楚源偶有联系,每年过生日楚源还会送礼物给她,所以两个人见面并不疏离,叙旧也并不尴尬。
楚源偶尔看一眼张晨星,在她背好包要走的时候突然出声唤她:“张晨星。”
张晨星看都没看他,擡腿向外走。楚源看着她背影良久,拔腿跟了上午。周茉跟在他身后,也追了出去。
“张晨星!”楚源又叫了一声,加快脚步上前扯住她胳膊。周茉忙上前扯楚源胳膊:“楚源哥我跟你说啊,张晨星结婚了,你不能拉她胳膊。不礼貌!”
楚源听到结婚二字,愣了一愣:“你结婚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结婚要跟你汇报吗?”张晨星想用力甩开楚源的手,但他纹丝不动,掌心用力,抓的张晨星细细的胳膊生疼,像要被捏断了一样。
“冷静啊!都冷静!”周茉说:“楚源哥你放手先!”
张晨星看了楚源一眼,那只未被抓住的手准备伸进包里摸出一把剪刀扎他一顿,却听到院门有人喊了一句:“干什么呢!”
梁暮冲上来照着楚源的腿踢了一脚,楚源闪向一边,不得不放开张晨星。周茉看到梁暮眼里的怒火像要烧死人,心想:误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