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情形像回到多年前,少时的他们吵架的日子。
那时他们都是小孩子,楚源因为年长几岁,家长总是要他带着她们玩。
她们小时候爱哭,五六岁的小女孩跟在楚源身后,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哭鼻子。有时楚源也会恶作剧欺负她们,但小孩子不记仇,给两颗糖果就能好。
今天楚源没带糖果,张晨星和周茉也再不是小孩子。他们终于光明正大撕破脸,这一次,周茉仍旧站在了张晨星身边。
楚源见惯大场面,对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争吵仍旧不习惯。却还在妄图解释:“我是为了清衣巷好。你们看看现在清衣巷还剩几个年轻人?老人在这里等死罢了。贫穷、落后、将死。”
“别说了。”周茉说:“拆了给一笔钱就好了?那笔钱能花几天?你问过巷子里的人吗?他们想不想去新城?”
“大多数人希望拿到钱去新城。”
“不希望的人呢?”
“少数服从多数。这是历史的规律。”
周茉被楚源气得心梗,脚一跺:“楚源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你好歹在清衣巷长大的!”
“就因为我在这里长大,才知道什么糟粕不该要。”
“出去。”一直没有讲话的张晨星突然开口,走到书店外,不肯再跟楚源待在一个房间里。
楚源定定看了张晨星半晌,终于走出去。途经她身边的时候停下:“你终于找到一个愿意跟你留在清衣巷的人了。但你爱他吗?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你都只想着你自己。我真替你爱人可惜。他看起来很爱你。”楚源看到张晨星面色不变,耸耸肩:“果然。”
“跟你无关。”
楚源走了。
途经书店那扇窗前,看到黑板上写着“今日不打折”,就觉得清衣巷永远是清衣巷,张晨星大概也永远是张晨星了。
心情很复杂,回到考察团的时候仍旧面带笑意,饭桌上仍在高谈阔论古城的未来。好像今天的插曲都没发生。
楚源带的这个考察团,有非遗管理专家、城市发展战略专家、经济学家、建筑设计师、学者,对于一个城市的发展,大家都有不同看法。但清衣巷这样的地方,改建成酒店,这是有极大的先天优势的。清衣巷有可能会成为世界最顶尖的酒店。
这对楚源的诱惑太大了。
张晨星从来都不在乎楚源的抱负。
那时的他跟张晨星聊理想,她沉默不语。如果他继续深问,她就会问他:“意义在哪?”
这一天她和周茉的心情都很糟糕。
她们之前见过另一个古城改建,流程也是这样:贴公示-考察团考察研究-民意征集,然后那座古城从此有了一条商业街,商业街上遍布民宿、餐厅、手工艺人,从前生活在那里的人变成了商人,统一接受景区的管理。
张晨星觉得自己的目光是短浅的,因为这样的变化会让人更有钱,生活更自如。她在这一天怀疑自己,或许她这样的人就该被历史的车轮碾进土里,她不应该阻碍社会的进步和发展。
“楚源怎么回事啊?”周茉对张晨星说:“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别提他了。”张晨星对周茉说:“有一句话楚源说的对。我们代表不了别人的意见。但我们也不知道别人的意见是什么。”
“然后呢?”
“我不知道。”
“嗨,不说这个了。”周茉提议张晨星下午关个门,反正冬天客人少,她们完全可以把该寄的书寄了,然后出去走走。
至于去哪儿,都没想好,最后周茉决定拉着张晨星去看电影。
老城区只有两个电影院,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无论哪个,都有些破旧,也不会有特别新潮的排片。但其实很合张晨星的心意,她不太看得进去吵闹的电影。在观影这件事上,她能跟马爷爷保持一致。
城北的电影院里没有什么人,两个人买了张票就抱着爆米花坐在那等着。张晨星轻轻碰了周茉膝盖一下:“唐光稷。”
周茉擡头看去,可不是唐光稷吗?跟着一个酷女孩坐在那说话。女孩挑染了蓝色头发,细长的腿塞进长靴里,一件紧身T恤,黑色大衣搭在椅子上。
“唐光稷可真…”周茉嘿嘿一笑,对张晨星说:“不重要,这些对他来说都是过眼云烟,那个青梅竹马才叫正主。”
“找钻戒那天那个吗?”
“对。”
“哦。”
张晨星不太懂,如果唐光稷喜欢那个姑娘,那面前这个呢?周茉呢?
“跟唐光稷你就不能认真。”周茉嘿嘿一笑:“他这人,解决需要最好了。”
“还有商铺。”
“对,还有商铺,这个也不错。”周茉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们家剩下的商铺够他挥霍多久。”
两个人在调侃,电影开场的时候站起来进场,终于被唐光稷看见。前一晚张晨星给他当头一棒的痛感又回来了,加上周茉屡屡犯混蛋,这让他不太爱搭理她们。收回眼的时候竟然看到周茉冲他竖中指,然后撒腿跑了。
周茉心情大好,坐在座位上的时候还哼着歌。因为前一晚没太睡好,电影播放十分钟她就扭头睡去。
张晨星把手机调到静音,看到梁暮的消息,他说:“到了。待会儿回家。”
“好的。”
“我妈问我你为什么不来?”
“你没邀请我。”
“哈哈,我说我媳妇忙着创造奇迹。”
张晨星想再回复一条,擡头看到唐光稷走进这个厅,荧幕的灯在他的眼镜上一晃,紧接着就看到窝在那睡死的周茉。
这个场次几乎没人,他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周茉旁边,隔着周茉对张晨星说:“周茉刚刚骂我你看到了吗?”
“什么?”张晨星没听清,紧接着看到唐光稷伸出中指,然后指指周茉:“她刚刚对我这样。”
张晨星觉得这是周茉能做出的事,就点头:“骂就骂了。”
唐光稷本来也不太喜欢张晨星,听到这句骂就骂了就觉得这是她能说出的话。她跟周茉真是半斤八两,不然也不会从小玩到大。无意跟张晨星争辩,靠回椅背看电影,只是手不老实,趁张晨星不注意,伸到周茉腿内侧狠狠掐了一把。
睡梦中的周茉以为自己被什么猛兽咬了,一下子惊醒,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唐光稷。
“你捏我?”
“嗯哼。”唐光稷对她竖中指:“你先这么招我的。”
“然后你就要报复回来?”
“对啊。我又不是由着你捏的软柿子。”
唐光稷报了仇心情大好,起身走出去。周茉缓了半天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对张晨星说:“我马上回来啊。”
“你别打架。”
“我不打架,我找他算账!”
周茉气哼哼跑出去,看到抱着肩膀站在那的唐光稷。他当然不意外她会追出来,轻易算了就不是她了。
“人多,别闹啊。”唐光稷说:“影响不好。你要是想报仇就跟我走。”
“做梦吧你!我才不跟你走。”周茉指着唐光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到没人的地方你就会对我动手动脚,你个坏胚!”
“你真看得起自己。”
唐光稷也不多说,推开那扇对开门,走进影院昏暗的步梯间。周茉探头看一眼,里面空无一人,缩身回去的时候被唐光稷扯进去,捂住她嘴。
另一只手迅速向下,按住刚刚掐她的地方,周茉察觉到按压的疼痛。
两个人在黑暗里角逐,眼神撞到一起,谁也不肯服谁。
“别较劲了周茉。”唐光稷说:“你我都知道彼此怎么回事。晚上来我家,让我看看我下手重不重。”
“轮不到你。”周茉在他掌心下含糊出声:“烦死了。”
唐光稷松开她,切了声。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了电影院,风平浪静。
可他们之间暧昧的感觉辐射到张晨星,让她很不自在,好不容易挨完一场电影,拔腿就走。
周茉小跑跟在她身后,并暗暗决定以后不管多烦唐光稷,都不跟他作对了。可不惹这麻烦了,绕着走就对了。
出了电影院,张晨星突然说:“去吧。”
“什么?”
“去找唐光稷。不丢人。”
“我…”
“刚刚在电影院,我甚至怕你们当着我的面脱衣服。”张晨星不笨,尽管周茉和唐光稷一直在针锋相对,但他们看到彼此的时候都不对劲。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哪怕不说话,别人也会觉得自己多余。
“张晨星!”周茉红着一张脸:“你现在怎么…”
“不是吗?你敢说刚刚你的头脑里没想些乱七八糟的?”张晨星笑了:“走吧,你不是常说“诗酒趁年华”吗?这事也趁年华吧。”
“你光说我,你呢?”
“我趁了。”张晨星淡淡说道:“我还是主导。”
张晨星从没在梁暮面前端着过任何一次,她敢于面对自己的任何想法,并勇于实践。她不觉得这有多丢人,就像她觉得清贫也不是原罪一样。
站在那里看唐光稷把周茉拉扯上车,那四个车轱辘透着急迫,涩响一声扬长而去。
车上的两个人诡异地沉默片刻,还是周茉先开口:“你今天…”
“不是相亲。我们行的大客户。”
“那你…”
“我保证不乱来,我就看看我给你掐成什么样了。”
我放屁。
唐光稷的手细细抚在那根本不算明显的青色上,唇贴上去,手让了位置。说不乱来,唇舌先行,还记着前一天的仇,咬着她脖子说:“来都来了,我试试还好用不好用。”
“好用吗?”
“好用。”
“那你下次换个地方踢。”
周茉闭上眼睛的时候想起张晨星说她主导,这怎么可能呢?她有点失神,唐光稷狠狠来了那么一下把她撞回了神。
而张晨星,在这样的深夜里想念出差的梁暮。
梁暮是这样一个人,他在的时候不会压迫你,只会慢慢填满每一个空间;而一旦他不在,这空间瞬间就空了。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
张晨星竟然不适应。
古城的冬天又冷,她裹着被子在床上,空调开着、热水袋在脚底,但还是会冷。真奇怪,梁暮明明才陪她过了小半个冬天,她就不适应冬天的寒冷了。
梁暮给她发来视频,她坐起来裹着被子接起,接通后梁暮还没说话,程予秋的脸就挤了进来:“我来看看我儿媳妇。”
张晨星一愣,还来不及问好,就听到程予秋开始挑剔。
“空调呢?开空调啊你倒是!省那两个钱干什么?”
“你脸色怎么不好?面膜做起来,你才几岁就想当黄脸婆!”
“你脖子怎么回事?怎么青了?”梁暮听到这句去抢电话,却听程予秋又说一句:“不会是我儿子咬的吧?”
“妈!”
梁暮抢回电话跑回房间把门关上,坐在床上笑。
“你裹那么严实我妈怎么看见的?”
“可能不小心。”
“哦…”
程予秋在外面敲门:“没事啊?这有什么的,都是过来人。”
梁暮快被她搞疯了,索性带上耳机换一个清净。
“我明天完事之后要去看方红年老师。之前他说想看你现在的照片,我可以给他看吗?”
“可以。”张晨星说,想起她跟梁暮结婚那天方老师千里迢迢赶来指挥,心中一暖,就说:“替我向方老师问好。”
“那他一定很开心。他是你爸爸的朋友。”
“你说过。”
两个人都不太适应这种视频的状态,沉默了片刻,梁暮问张晨星:“你今天…想过我吗?”
“想过。”
“什么时候?”
“下午、傍晚,和现在。”
他们是早上分开的,张晨星这样说,好像她想了他一整天。
“那我比你多一点。”梁暮说:“我上午和中午,也很想你。”
“张晨星,等我回去,咱们出去约会吧?”梁暮看到萧子鹏夫妻的相处,就觉得也很想跟张晨星一起约会。
“做什么呢?”
“比如去听一场小小的音乐会?看一场电影?牵手去大学里散步?”
“好。”
“那你等我。”
梁暮的心里有牵挂,在外面待的第一天就很难熬。第二天去看方老师,与病榻上的他说起,还有一点害羞。
方老师看着梁暮,伸手与他握握,已经没有力气说什么话了。
梁暮很难过。
握着方老师的手久久不再言语,他手上覆着大片的老年斑,还因为输液而手背青紫。而他第一次见方老师是二十多年前,那时的他头发灰白,笑起来有一个酒窝,指着梁暮说:“这个吧,这个我选。”
他们一起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让他们的歌声传得更远。
“没事。”方老师的长子说:“你们方老师总说:人总会老去的,还有你们年轻一代。”
梁暮走的时候方老师已经睡了,他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儿,非常深刻的意识到:属于方老师的时代马上要结束了。
他感觉无比苍凉,给张晨星发消息到:“我给方老师看了你的照片,他说你还是跟从前一样。”
“方老师没有力气说话了,我感觉到了生命在他身上的流逝。”
“属于我们的少年时代彻底结束了。”
张晨星察觉到梁暮的难过。方红年老师陪伴他二十余年,是他在梁暮心底种下音乐的种子、带他见识更大的世界,也是他,影响着梁暮,要他做一个“不着急”的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她不知道她的经验对他是否适用。只是对他说:“我去上海接你。”
她不是随便说说,而是在第二天一早,坐上第一班大巴车,去了上海。
他们的青春之歌也在上海唱起过。
他们最后一次告白和分别,也是在上海。
是那个夏夜,他们在去淮海中路的理发店剃光了头发,说以此代替生命。
黄浦江边微微咸湿的味道,张晨星至今记得。当她看到梁暮站在那里等她,就想起那个夏夜,少年的他红着脸,又勇敢又赤诚。
多少年了,梁暮没变。
张晨星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
“梁暮,我对你说谎了。那个夏天,在这里,我答应写信给你的答案是—我也喜欢你。”
“很抱歉我的答案迟了这么久。”
在张晨星书架最上面那本书里,夹着梁暮的地址。下一年的她,为了纪念逝去的青春,一个人背着行囊去到梁暮的城市。甚至在他家门口站了一会儿。
如果张晨星这辈子真的爱过一个人,那这个人只能是梁暮,只能是他。
楚源说的不对,她不是因为梁暮愿意留在清衣巷而嫁给他,她嫁给他,只是因为他是梁暮。这个道理,张晨星终于想通了。
两个人在那里默默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黑透,灯光亮起,游人如织。彼此的眼睛如星光一样。
“我只是希望,我们都别辜负这一路的辛苦。”
“无论经历过什么或即将面临什么,都要好好活着。”
“如果有一天你还是需要找一样东西替代你的生命,记得告诉我。”
梁暮拍过的纪录片,每一部都深刻,每一部都有藏于深处的浪漫。他不曾愧对过任何一个作品、没有荒废过任何一天,他的认真就是他最大的浪漫。
张晨星知道。
下一天,张晨星陪梁暮和萧子鹏去见那个大台的领导。
会议室里坐着的老人梁暮和张晨星都见过,是温阿姨。老人好像搞了一个恶作剧一样有点得意,坐在她身边的中年人介绍道:“温老师,这就是您说的那个先导片的团队。”
“这位是我们台的艺术顾问,温老师。”
“我再问你一句,你的片子卖不卖?”温阿姨说:“过了这村没这店。”她俨然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像老胡一眼,只看一眼,就知道什么东西可能值钱,但需要时间的沉淀。
“如果是用于盈利,我不卖。”
“那你想怎么样?”温阿姨又问。
“我要在黄金频道、黄金档播出,线上多平台分发推进。”
“不为了赚钱?”
“我想让更多人看到《清衣巷志》。”
这个世界何其大,清衣巷何其渺小,如果有一天它能有机会站在世界面前,让更多的人知道有一群人在一条风雨飘摇的南方老街上这样真切的活着,这比什么都珍贵。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