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了汉中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这个小镇距离张晨星上一次来的那个不到一百公里。那时她在青旅遇到了唐璐,她来寻找自己的朋友。张晨星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是否找到了她的朋友。
派出所在小镇镇中心,里面的民警忙忙碌碌,给张晨星打电话的那个从外面小跑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近五十岁的西北汉子。
“张晨星是吧?”民警问:“这是我们镇上一家面馆的老板,就是他说见过你妈妈。”
“你好,叔叔。”
“我着急回去煮面,现在跟你说。”老板的普通话不太流利,尽力克制自己的方言:“她长得跟你很像,个头这么高。”老板比划一下,指指张晨星:“也是很好看。不会说话,有一次因为什么事来着,她说了两个字,听着像南方人。”
“住在我面馆对面,不太出门,出门一次买一丁点东西够吃一个星期。”
“喜欢小孩,那时在这吃饭,有小孩背诗,她听着不对,就跟我要了一支笔,给那孩子纠正。我们这才知道她有文化的。”
“住了半年多吧,有一天不知道从哪搞了很多书,捐给学校了。其中有两本很厚,是她自己抄的,自己很漂亮。当时学校搞活动,还摆出来过。镇上的人都知道。”
“走的也突然,就那么消失了。”
老板说完对张晨星道歉:“对不起啊,我还得回去煮面。我记得的就这么多了。还是那天有个来找人的,拿出一张照片问我见没见过这个,我才想起来。”
“那个找人的,是一个个子不高、很可爱的姑娘吗?”
“对对。”老板点头:“你亲人租的地方在我面馆对面,我认识房主。但房主一家搬去西安了,你只能打电话问。”
“捐书的学校在哪?”梁暮问。
“镇中心小学。”
“谢谢。”
老板挠挠头:“我得回去了。”
“辛苦您。”
“我们帮你打还是?”民警问张晨星,一般这种,家属更倾向于自己联系。
“我自己打,也辛苦你们了。”张晨星对民警鞠躬。
“为人民服务嘛。”年轻的小民警笑了。
“有一个叫唐璐的人来这里备案过吗?就是刚刚老板说的那个姑娘。”
“备案过啊,来过两三次了,我记得她。”
“我可以要一个她的电话吗?”
分开的时候她们彼此并没有留电话,觉得对方只是一次萍水相逢,不会再见了。但唐璐把张晨星妈妈的照片带在身上,在寻找她朋友的同时,也会帮她询问。
张晨星觉得愧对唐璐。
民警在跟唐璐本人确认后,把她的电话给了张晨星。
“打吧。”梁暮说。
张晨星点点头,走出派出所,主动拨出了唐璐的电话。电话那头有点吵,唐璐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友好:“谁啊?”
“我是张晨星。”
唐璐安静两秒,兴奋起来:“张晨星!张晨星你问了吗?是你妈妈吗?”
“我还不知道,需要进一步确认。但我想谢谢你,唐璐。”
“谢什么!你还给我治跌打损伤了呢!你现在在那吗?”
“是的。”
“那你等我,我折返回去。到了给你打电话!”
唐璐的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兴奋,似乎不亚于她找到自己的朋友。
“唐璐,是我上一次来汉中的时候碰到的人。就是在站台上看到你那次。”张晨星对梁暮解释。
“猜出来了。”梁暮为张晨星系紧帽子,即便群山遮挡寒流,汉中盆地仍旧比南方冷的直观。
“咱们去吃口东西,然后找个地方住下,等萧子鹏和唐璐来集合,好吗?”
“好。”
“那你要不要去吃面条?刚刚那位老板开的那家。”梁暮小心翼翼地问。此时的张晨星像一个玻璃杯,不小心掉在地上就会碎了。
“好。”
张晨星坐在面馆里,想象着母亲曾坐在这里的情景。老板说她喜欢坐靠窗位置,等面的时候微微仰头晒外面的太阳。她来的时候是春天,走的时候是秋天。老板端上来一碗淋了两滴酱油的清汤面,她慢慢吃完。
关于母亲走后的时光一点点具体起来,张晨星也坐在这里,甚至在想,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满头白发了。老板说她12年的时候就已经花白了头发。
“我也想要一碗淋两滴酱油的清汤面。”张晨星对老板说。那老板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端上面条的时候对张晨星说:“好几年之前的事了,我怕我记错。”
“谢谢您。”
挑起一根面条送进口中,喉咙一紧,就有一滴泪落进碗里,面汤发出轻响,漾起涟漪。张晨星很少哭,在她有限的几次崩溃里,几乎都与母亲有关。
这一天也是。
她甚至没有可怜自己,而且在不断的自问中,一点点去心疼母亲。她以为母亲的离开是为了寻找更好的生活,可当她知道她过得并不好,又觉得无法释怀。
梁暮送一张纸到她手中,碗里的面再也没法吃下去,可张晨星不喜欢将脆弱示人,哪怕他是梁暮。
“我去买瓶水。”梁暮说完起身出去,站在小镇的街头望着车流发呆。
只有真真切切陪张晨星走过这一次,才知道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那种被希望和绝望交替折磨的痛苦,一次次吞噬着她。梁暮终于知道张晨星是如何点点变成今时今日的她。
两个人沉默着吃过面条,找了镇上一家宾馆住下。到傍晚的时候,唐璐到了。她穿着一身厚厚的羽绒服,带着一顶毛绒绒的帽子,一张小脸被风吹红了。见到张晨星笑着跳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
“张晨星,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唐璐有点委屈:“我知道你不喜欢跟人亲近,我去那个网站上看到你发的公告,上面有你的电话,但我也不敢打给你,我怕打扰到你。”
唐璐摘下帽子,头发被压扁到头上她也不在乎,胡乱扒拉几下,这才看到站在那的梁暮:“这位是?”
“我爱人梁暮。”
“你结婚了?”唐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这么快?”
张晨星点点头。
唐璐奔波了一整天,一定有些辛苦,张晨星指指两张单人床:“你介意跟我睡一起吗?”
“我不介意啊,你老公介意吗?”
“他去另一个房间。”
“那行。”唐璐笑着跟梁暮打招呼:“你好啊。”
“你好。”
梁暮对唐璐伸出手,礼节性地握了一下:“你们坐会儿,我去前台点几个菜。外面太冷了,别出去了。”
“好啊。”
梁暮走后唐璐脱掉羽绒服,像上一次一样侧靠在床上,顽皮一笑:“这次没白来。”
张晨星坐在她对面,指了指她的脚:“好了吗?”
“这都过多久了啊,再不好我人就可以嗝屁了。”唐璐费劲拉起几层裤子,给张晨星展示她的脚踝。上面有隐隐一道疤,好在不明显。
“找到她了吗?”张晨星问她。
唐璐摇摇头,又笑了:“好在你有了线索。”
“唐璐,谢谢你。”张晨星说。从前她总是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都浅薄,离开就离开、再见就再见,不必刻意留下联系方式。反正分开之后很难再见了。可即便这样,唐璐仍旧在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顺便问一句:“这个人呢?这个人你见过吗?”
“别客气。张晨星。”唐璐趴在枕上:“我累的衣服都不想脱。”
“那就别脱。”张晨星为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上:“喝点水。”
“嗯嗯!”唐璐手贴在杯子上又移走,如此往复借以取暖:“你老公可真好看。”唐璐说:“你们两个很般配。”说完这句指着张晨星头发:“现在这个发型好,如果是上一次那个发型,我会以为你们是兄弟。”
张晨星微微笑了。
“那个寻人的系列还在拍吗?”
“在拍。”
“那我也要拍。”
“好。”
唐璐说着说着话睡着了,这样的辛苦张晨星能体会,于是不忍心再吵她,关了灯在床上坐着。也给梁暮发了一条消息:“唐璐睡了,饭拿到你房间,我不饿。”
“猜到了。”梁暮回她:“我刚刚在你门口放了一点水果,还有两个肉夹馍,你们两个饿了可以吃。”
“谢谢。”
“张晨星,你不需要跟你老公说谢谢。”
“哦。”
张晨星拉上窗帘,让自己身处一个漆黑的空间。偶尔听到外面有风的声音,如把人带入太虚之境。
第二天睁眼的时候,看到唐璐坐在那看着她。
“我怕你像上次一样跑了。”唐璐玩笑道。
“今天我要去一趟学校。那个老板说我母亲可能给镇中心小学捐了书,其中有两本是手抄的,我想去辨认一下字体。”
“我陪你去。”唐璐说。
“好。你不着急回去?”
“我辞职了,想给自己安排一个间隔年。”唐璐说:“最近总是觉得辛苦。我才几岁啊,就每天一睁眼就困。吃了饭也困。就想找个地方躺着。”
“准备怎么度过你的间隔年?”
“我想去打工旅行,不如去澳大利亚摘水果吧。”
“那你要注意安全。”
“好。”
当唐璐见识到那些设备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她有想过画面质量那么高的视频是用好设备拍出的,却没想过好到这种程度。
“你老公到底做什么的?”唐璐小声问张晨星。
“他是纪录片导演。”
“拍过什么?”
“他拍的…都不太有名气。最近准备播出的是《清衣巷志》。”
“《清衣巷志》?是那个吗?”唐璐摆出一个甩水袖的姿势:“有个先导片。”
“是的。”
“厉害!”唐璐说:“我和朋友们都看过,太绝了。”
“谢谢。”
张晨星跟远处的梁暮对视一眼,又收回目光。
镇中心小学并不远,校长听说了张晨星的事,亲自出来接她。直接把张晨星带到图书室,依照捐赠记录找出那些书。
一百本书,在张晨星面前叠了五摞,最上面的,是两本极厚手抄版。
她手抄了《安徒生童话》以及《格林童话》。
张晨星翻到第一页目光就顿住,横平竖直一丝不茍,收笔总是用力,她用这样的字体给她写了一封简短的告别信,也用这样的字体在她童年的衣角上绣上名字。
八年了。
她像从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任张晨星在多少个梦里呼唤她的名字,都徒劳无功。
张晨星的手剧烈地颤抖,她用一只手按在另一只手上,没有任何用。终于猛地撤回手,放到桌下。
周围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她。
而她只是看着面前那两本书。
是在无数个夏夜,缠着父亲讲的那两本,是她儿时最爱的童话故事。
经年累月筑起的恨意轰然倒塌,绵绵不绝的痛开始渗到她身体每一个角落。就连呼吸都很困难。
却没有哭。
张晨星哭不出来。
梁暮红着眼将摄像机镜头盖上,率先走到外面去。其他人也默契地退出,把空间留给张晨星自己。
萧子鹏拍拍梁暮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我想起咱们大学时交作业,把人底裤都快拍没了。老师说咱们不体面。那时咱俩多骄傲,觉得咱俩拍的东西最真实最牛逼。”
“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老师说了那番话后带给我的震撼。”萧子鹏对梁暮竖手指:“我们出来是对的。”
梁暮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图书室那扇门。他不知道张晨星什么时候能走出来,又或者她走出来了,但心留在了这里。
“那两本书你们带走吧?”一直没有说话的校长说。
梁暮摇摇头:“她不会带走的。”
“哎,这事儿闹的。”校长叹了口气:“那时我问过她,要不要写捐赠者姓名,她在纸上写下“不用”。再问什么她都不回答了,走的时候也坚决。”
“可能会去哪呢?”梁暮问校长:“她可留下什么其他线索?”
“没了。”校长摇头。
梁暮点点头,或许这次寻找结束了。至少张晨星知道她的母亲四年前还活着。
他们一直在学校里等到孩子们放学,一群一群孩子向外跑,张晨星终于走出来。
“走吧。”她说。
他们一起回到宾馆,一起吃了晚饭,各自回到房间,都绝口不提今天的事。
唐璐坐到张晨星那侧去,两个人并排看着窗外的月亮。
“今天的风景比上次国道的好。”唐璐说:“那天有没有月亮我不记得了,就记得大车轰隆隆的。”
“但今天有一样东西比那天好。”唐璐试探的握住张晨星的手:“今天,你妈妈给你留下了线索。”
“有了线索,哪怕断掉,那也是第一个圆点,圆点多了就是线,她就在线的另一端,等着你。”
“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不知道是不是管用。”
唐璐鼻子一酸,先张晨星一步哭了。多少年了,别人说她傻。只要一有时间就来到这里,没头没脑不停寻找。唐璐觉得自己是亏欠的,她始终在怪自己那一次爽约。
“我要放过我自己。从下一次出发开始,我不要再来这里了。我要去别的地方了。”唐璐说:“我不能再惩罚自己了。再这么下去,我会死的。”
“你也是,张晨星。”
她们一共见过两次面,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可她们就是对彼此的痛苦感同身受。并且还像上一次一样,她们希望借一样东西捎走心意,风、月亮、叶子,随便什么都行,请把心意捎给线那头的人,告诉她们:我们在想你。
如果你能听到,请你快一点、快一点回到我身边。
我还想对你说一些话,我想对你说:妈妈,我爱上了一个人,像从前爱上歌唱一样,爱上了那个少年;我有了一个小家,我们的家虽然清贫,但每天都有饭菜香;爸爸最爱的书店还在开着,而我,每天泡在书里,像爸爸一样成为一个修书匠人。
奶奶去世了、马爷爷马奶奶住进了养老院、周茉结婚又离婚了,清衣巷可能要不在了。属于我们从前的记忆,从此就真的只剩记忆了。
张晨星闭上眼睛就是从前的夏夜,一家人在院子里读书。张晨星听《海的女儿》哭了,妈妈说:这个故事真好,但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做海的女儿。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为任何一个人失去生命或自由。
尽管这样的勇敢、奉献一直被歌颂。
在回程的火车上,梁暮仍旧坐在她对面。
两个人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由北向南,渐次更叠。当火车驶进古城,梁暮轻声说:“到家了,张晨星。”
张晨星点点头,背起书包,跟在梁暮身后,回家。
周茉等在巷口,看到她远远跑上来,把一个手炉塞进她手里,是她父亲的手炉。张晨星跟她说过一次,父亲的手炉在朱兰手里。
张晨星有点疑惑地看着周茉,后者嘿嘿一笑:“我跟你说张晨星,恶人自有天收。昨天我下班,路过邮局,看到朱兰。她不知在练习什么功夫,奇奇怪怪。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从她的大衣口袋里把这个手炉摔出来了。”
“别人围上去扶她,我趁乱捡起就跑。”
“这么说吧,我读书时跑八百米都没这么认真。”
“现在,物归原主了!”
周茉挎着张晨星胳膊:“经过这一次,我涨经验了。我以后每天都在邮局那停留,等朱兰腿脚好了再出来跳舞,很有可能摔出你家别的宝贝来!”
周茉的聒噪令张晨星安心,她久久捧着那个手炉,终于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周茉小声说:“你记得你帮我把我手机从原来那个渣男手里抢回来吗?我今天还你这个人情!”
“抢手机?”梁暮终于出声打断她们,周茉却摆摆手:“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不说也罢!”
“总之我的好朋友张晨星,值得拥有一切!”
周茉看起来兴高采烈,却偷偷看了一眼梁暮,眼底也有哀伤。
“我真希望张晨星的妈妈今天就出现在清衣巷。”周茉偷偷对梁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