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跟张晨星一起跨过第一个年头,这让梁暮无比兴奋。他甚至偷偷打电话给程予秋,问她夫妻两个第一个年应该怎么过?
程予秋说:“回家过。”
“回哪个家?我不是在家呢吗?”梁暮故意跟程予秋打马虎眼。
“你说呢?”
“北京太远了。我们还有好多事。”
“我就当我养大的儿子喂狗了!”程予秋“哼”一声挂断电话,假装生气。
程予秋倒是能理解年轻人的一些想法和做法,毕竟她刚结婚的时候也不注意这个。不对,到现在她也没注意,她依然我行我素。只是过年了儿子不在身边,让她有那么一点惦记,也觉得日子无趣。
无趣了,看梁晓光就生气,找了个借口跟他吵了一架,然后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去了古城。到了古城也没把自己当外人,道儿她都熟了,下了高铁就打车去清衣巷,又一个人拖着行李穿过小巷,凭高超的记忆摸进了老书店。
那书店还是那样,看着破烂干净,满鼻子书纸味。
张晨星正在扫灰。
书架最上层很少有人会碰,日子久了就会积灰,她每个月要扫一次,过年前大扫一次。
书店门被推开,凉风吹进来,一本书的书页被吹开。
张晨星从梯子向下看,看到站在门口的程予秋。她把箱子推到一边,人还没坐到椅子上,挑剔的神情已经在脸上:“这是过年?你们家里这像过年?”
“我说你们年轻人不会过日子,风俗不会学吗?”
“看看外面,连个喜庆的颜色都没有。那杂货铺都挂红了!”
连招呼都没好好打,就进入正题了。
张晨星从梯子上下来,站到她面前,准备挨训。之前跟程予秋相处过几天,知道她的脾气,嘴坏心善。她训你你听着就得了。
“你干嘛啊?我又不欺负你!真是!”程予秋站起来,拍拍张晨星套袖上的灰,看了眼她的手,有那么一点心疼:“好家伙!这灰!”
程予秋捏着鼻子转过身去咳了半天,这才转回来,指尖点了张晨星额头一下:“你算学不会心疼自己了,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女人好时候就那几年,有重活男人干。”叹了口气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红包,掂了掂:“看见没?不少钱呢!年三十给你。这几天请两个人帮你收拾,辛苦一年了,还要遭罪。”
“您要在这里过年?”张晨星终于反应过来了,老人要在这里过年。
“怎么?不行?”
“那梁暮爸爸…”
“梁暮爸爸,梁暮爸爸,叫爸!”程予秋故意瞪着眼吓唬张晨星,但张晨星并不怕,反而继续问:“你在这里过年,你老公呢?”
“那糟老头子爱去哪去哪。”
“这不好。”
张晨星皱着眉,十分正经地说道:“你自己在这过年,把他留在家里不好。你应该…”
“把他也叫来?行。”程予秋拦住张晨星的话,替她做了决定。打电话的时候说:我跟你的气还没消呢,但儿媳妇邀请你来过年,就勉强带上你吧!不用谢我,谢你儿媳妇。
张晨星还想解释一下,他们并没准备好怎么过年,也没想过要邀请他们,因为怕过不好老人糟心。但程予秋不许她讲话,对她说:“忙你的!”哼着歌把行李拖到屋后。
张晨星跟过去,问她:“手炉呢?”
“这里!”程予秋从行李箱拿出手炉给张晨星,看她拿回书店。于是跟在她身后看她点手炉。
“这么费功夫?”
“你一次都没用?”
“我不会啊。”程予秋说到这又骂了梁晓光一顿,说他偷懒不给她点手炉。
张晨星安静地听着,只是提醒程予秋别骂太大声,会把香灰吹起来。于是程予秋屏气凝神不敢动。
梁暮拎着两条鱼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程予秋憋着气看张晨星点手炉。
“你怎么来了?”梁暮问程予秋:“我爸呢?”
“你爸明天上午到。”
“你们来玩?”
“孽子!我们来过年!”
“过年?”梁暮把鱼放进厨房又跑过来:“你们来过年不提前打招呼,什么东西都没准备。”
“指望你们准备?”程予秋指指书店的门:“瞧瞧什么样子!连个灯笼都没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出什么事了呢!今年过年,都听我的。”
梁暮对张晨星抱歉地笑笑,程予秋突然来访让他很被动。
“定酒店了吗?”梁暮问。
“没有啊。”
“河边有一家民宿,桂花香糕那里。”张晨星说:“我去定。”
那家民宿算是古城最老的民宿。
是老人在家闲的无聊,儿子女儿合伙装了出来,哄老人玩。谁是民宿,像是住自己家里。周茉之前帮大学同学定过,后来夸了几次。
“我也去。”程予秋跟上张晨星,挎着她胳膊:“我走走。”
“外面冷。”
“有手炉。”程予秋举一下另一手的手炉,后来索性揣进大衣兜里。对张晨星说:“你别嫌我没打招呼就来,你们年轻人婚后第一个年,我给你们打个样儿。你们要是觉得好,以后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觉得不好,那就随你们以后自己过。”
“我没嫌你烦。”张晨星说:“我甚至有点开心。”
“?”程予秋看着她:“有点开心你倒是笑啊?”
“没到笑的程度。”
“……”
民宿真挺好,干干净净,推开窗就是小桥流水。就连程予秋,挑了半天,也只挑出了床太小的毛病。
晚上都忙完,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梁暮问张晨星:“你嫌不嫌我妈吵?”
“不嫌。”
“我让他们回去吧?”
“不用。”张晨星拿起笔和纸坐到梁暮身边:“咱们俩列一个过年待办事项。”
“为什么?不是说听她的?”
“不能听她的。”张晨星说:“咱们得过好,她才能放心。”
“哦。”
张晨星依着儿时过年的印象,在纸上写下古城人过年的习俗以及要备的东西。怕自己记错了,还给马爷爷打电话求证。
她是第一次张罗过年。
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算是年的年。
妈妈走后她没过过年。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时候她一个人在房间蒙头大睡。任谁叫门都不开。
周茉一趟一趟翻墙进来看,又翻出去报信。
这么久违的“年”的感觉有点陌生,也令张晨星感到紧张。马奶奶在电话里安慰她:“没事的晨星,过年很好玩的。”
“南风叔叔那天说接你们去广州过年,什么时候呢?”
马奶奶想了想说:“别管我们了,好好跟你公婆过年。他们第一次来。”
张晨星知道了,马南风又晃点老人了。他应该是有什么苦衷,不得已再牺牲一次老人。梁暮在一边听到几句,就拿过电话:“奶奶,你和马爷爷的家今天我们几个帮您收拾出来,过年回家过。我像上次一样跟养老院申请。”
“别了,你们辛苦了一年…”
“不辛苦。别见外。你们不回来张晨星也不会放心,她不放心,我们这年就没法过好。”梁暮把利害关系讲给老人听,放下电话就去了马爷爷家。
老人去养老院前把钥匙留给他们,他们偶尔回去打扫。但因为久未居住,此时角落结了蜘蛛网,手电照上去丝丝缕缕一片落败。
梁暮找了一把长扫帚,站在椅子上扫屋角的灰。
张晨星进来看到梁暮头巾遮住口鼻,正在辛苦劳作。梁暮最近很忙,有时早上六点就要出门,赶第一班车去上海,回来后又要在工作室忙碌。有一天晚上睡觉他翻了个身,念叨一句“疼”。张晨星问他哪里疼,梦里的他含糊道“脚疼”。那天他往返于两个城市,参加了两场发布会,又走了很多路,进门的时候是半夜两点。
张晨星当然知道梁暮不是超人,也会辛苦,但他不说,她就不问。只是下一天早早起床,赶在他出门前为他煮一份热粥,再烧上水,然后叫他起床帮他刮胡子。能分担的就默默分担,她的心疼说不出来,但都在行动里。
尽管他这么辛苦,却还是因为要接老人回来过年,片刻不耽误过来打扫。
“梁暮。”
“嗯?”
“你下来。我们明天请两个阿姨来打扫。”这是张晨星第一次主动要求请阿姨,因为梁暮不会让她干,而梁暮太辛苦了。
“你怕我累啊?”梁暮笑着问她:“是吗?”
“是。我怕你累病了,这个年又过不好。”
张晨星想过一个好年。她已经对此有了憧憬,如果梁暮累病了她会难过。
“你下来。”张晨星拉着梁暮裤脚,让他下梯子。
梁暮看出她的想法,眯着眼笑了:“会过好的张晨星。这个年过不好的唯一原因大概就是因为程予秋女士除夕晚上会因为醉酒闹得鸡犬不宁,然后梁晓光先生离家出走。”
“你们家,这么过年?”
“差不多吧。”梁暮撇撇嘴:“程予秋女士不能喝酒,喝多了能把屋顶掀了。”
张晨星呵呵笑了一声。
梁暮看傻了,捏住她脸:“你再笑一个,快。”
张晨星被梁暮感染,竟真的又笑了声。
笑声轻轻的、温柔的,让人着迷的。
除夕那天,周茉父母去乡下,她不想去接受审判,找了个借口就钻进书店不出去,准备在张晨星家混过这个年。
马爷爷、马奶奶被接了回来,正坐在自己房间晒太阳。梁晓光、程予秋也在他们房间,跟他们学古城话。
这是八年来,过年这天,家里人最多的一次。也是张晨星过的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年的年。
她一早就起来,跟梁暮一起在马爷爷家里里外外忙活。之前程予秋坚持要备年货,所以他们两天之内买的东西几乎能堆满一间屋子。张晨星有点发愁:“吃不完会浪费的。”
“我给你出个主意,那扇排骨给面馆送去;那两条鱼,给阿来拎去;罗罗他们几个今年留在城里加班,我给他们拎去一部分。剩下的,咱们自己消化。”
“哦。”
张晨星坚持让老人们都休息,年轻人们来干活。
所谓年轻人,不过只有周茉、梁暮、张晨星三人,刚开始洗菜,唐光稷来了。
“你怎么来了?你自己没有家?”周茉不想唐光稷参与进来,想着法子赶他走。
唐光稷却挽起衣袖像没听见一样,加入到梁暮的洗菜队伍里,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周茉哼了声跑到张晨星身边跟她一起腌肉。
张晨星不太会做饭,除夕夜的餐单是马奶奶一道菜一道菜讲给她她记下来的,甚至提前练习了滚汤圆。
“外面有定年夜饭的,做好了送到家里,很省事。”周茉说:“但那样就没有年味了。你好多年没好好过年,今年这个年可要过好。”
张晨星嗯了一声:“那你就别跟唐光稷吵架,让我把年过好。”
“行!今天我让着他!”
“这次又为了什么?”
“因为他说他想安稳下来,找个老实人谈恋爱。谁要当那个老实人啊?”
张晨星笑了。唐光稷跟周茉,一个嘴硬、一个嘴坏,两个人每次见面都要吵架。无论怎样,都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认真了。
菜备好以后,张晨星回到书店。
她手机里记了9个未知号码,被她编上了号。她站在书店窗前,晒着晴好的阳光,逐一拨打电话。期间有一个通了,对面传来一个老汉的声音,说这是自己刚买的号码。
电话打完了,徒劳无功。
张晨星想,这个年到了这个时间,没有意外发生,已经算是圆满。她不能奢求有奇迹了。她不能太贪心。
除夕夜里,一群人有南有北。
北方人以程予秋为代表,煽动大家举起酒杯不醉不归,南方人派唐光稷出战,酒杯磕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伴有欢快的笑声。
程予秋在梁晓光的再三阻拦下终于成功站起身,要求讲两句。大家以为是寻常的祝酒辞,比如祝大家身体健康之类,可她第一句话问张晨星:
“孩子,这个年,高兴吗?”
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张晨星。从前避而不谈,不敢问她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新的体会,更坚强还是更痛苦。程予秋不一样,她找借口来陪孩子们过年,就要知道孩子们是不是高兴。
张晨星点点头:“高兴。”
“幸福吗?”
“幸福。”
“那以后每个年,妈都陪你过。”
张晨星没改过口,她没法叫程予秋妈妈,程予秋也不逼她改口。不逼她改口,却已经自诩是张晨星的妈妈。她才来这几天,清衣巷头至巷尾,都知道张晨星有个爱挑剔的“新妈妈”。
梁暮紧紧握住张晨星的手,坐直身体,准备让程予秋受点委屈,不能强行当别人妈妈。却听到身边人轻声一句:
“好的,妈。”
梁暮没想到这一年除夕,程予秋的醉酒竟然发生在席未过半。听到张晨星这声“妈”,先是狂笑,紧接着大哭。还要求跟张晨星拥抱。
“张晨星不随便…”梁暮想制止,痛哭流涕的程予秋已经走过来抱住张晨星。后者僵直着身体,生疏地拍了拍程予秋的背。
马爷爷、马奶奶互看一眼,目光里满是欣慰和动容。
周茉凑热闹,举起杯:“干妈。”非要认程予秋做干妈。
酒桌上乱了套,大家各聊各的,内容都没什么关系,但奇怪的是,一旦一个人笑,其他人也要笑;程予秋又笑又哭,周茉就跟着她又笑又哭。
最热闹的时候,程予秋突然拿出两个大红包,拍给张晨星和周茉:“你们俩,我的两个女儿,一人一个。我怎么就生了儿子呢?我喜欢女儿的啊!”
马爷爷、马奶奶也要给小辈们红包,非常公允,一人一个,就连唐光稷都有。
守岁的时候,张晨星去找书,梁暮跟在她旁边。在热闹欢场之外问她:“张晨星,这是你喜欢的年吗?”
张晨星转向梁暮,仰头看着他。眼里有流光,唇角带笑:“是的,梁暮。谢谢你。”
张晨星一颗心放下了。
这几年,她越怕坏事发生,坏事越发生。她期待过一个好年,从有期待那天开始,就战战兢兢。她觉得她不是被命运青睐的那一个,她想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要付出昂贵的代价。而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她十八岁、十九岁最痛苦的那两年从没想过,后来她有了一个家、家人都不太正经、过年吵吵闹闹,站在百米外都能听到。
“张晨星,我很满意这一年的收尾。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却有了好报。”
梁暮在胡说。
张晨星想,再也没有比梁暮更好的人了。他多么温柔,蹲在郭儒森奶奶面前轻声细语;他多么正直,倾家荡产要保全别人做人的尊严;他多么善良而没有功利心,把那些真实而痛苦的故事拍出来;他多么有才华,把清衣巷推到世人面前。
而这个人,恰好在爱她。
这让她觉得,她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本来就是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