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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味糖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看透了就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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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看透了就那么回事

    周五快下班时,时愿接到一通电话。

    时女士哑着嗓子,呢喃呼唤她小名,却又佯装无事般照例询问:“晚上回家吃饭伐?”

    电话那头的语调异常低落,夹杂着明显哭腔。时愿心跟着一揪,立马发了条信息给闫昱恒,简明扼要解释家里有急事,改天再约。

    从城西到城东的晚高峰,堵到人彻底没脾气。

    时愿寸寸位移,直至被卡死在隧道中间,进退两难。她放下车窗,伸出脑袋打探前方路况,差点没被浓烈的汽车尾气熏吐。

    喇叭声此起彼伏,刺耳又尖锐,几乎完美复刻了爸妈吵架时的战火硝烟。

    自记事时起,时愿便懵懵懂懂领悟到一件事:爸妈的恩爱有很多前提条件,包括但不限于:两个人近期没有遇上恶心同事或领导、彼此家里亲戚暂时没有作妖、以及方老太太忙到没时间冒泡。

    她偶尔甚至会怀疑,爸妈是不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他们相濡以沫近三十年,深知彼此的脾气和喜好,几乎能凭借一个眼神判断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和做什么,默契度堪称满分。

    他们明明关心彼此,却依然会肆无忌惮挑衅对方红线,还常为了用什么牌子牙膏、电冰箱门没有及时掩好,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争到面红耳赤。

    那今天又是为什么?

    时愿轻踩油门,跟随车流缓缓驶出昏暗隧道,暗自祈祷千万别撞见二人急赤白脸的场景。进屋前,她耳朵贴着门偷听了一小会,松口气:里面安安静静。

    时慧玲正窝在沙发上葛优躺,拇指快速上滑一个个短视频。

    搞笑背景音和土味情歌交替回响,合奏出让人直皱眉头的音符。时愿坐到妈妈身侧,屁股拱了拱,“妈,怎么啦?不开心?”

    时女士懒散地挪出一个空位,笑容做作又渗人:“为撒不开心?我不要太开心。”

    时愿没法接话,目光掠到一旁擦灰的方卫荣身上:“爸,你在干嘛?”

    “打扫卫生。”

    好家伙,时愿心头一凛,自动将战事定义至最高级别。

    爸妈都是典型的火象星座,大部分时候藏不住情绪,气来得快,散得也快,吵完便忘。可一旦二人改了心性,心如止水,轻言细语,多半是在酝酿下一场战争。若再严重些,说不定会来场动真格的冷战,期限不定。

    时愿眨巴着眼,凑到时慧玲耳边:“到底怎么啦?”

    “没事。”时女士目不转睛盯着霸总小短剧,“晚上想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荠菜鲜肉大馄饨?”

    “行。”时慧玲费力地支撑起身,大步朝厨房迈,途中朝方卫荣身后的水桶,狠踢了一脚。

    水晃晃荡荡,溅了大半。

    方卫荣蹲下身,语气不爽:“有话说话,别拿东西撒气。”

    “我跟你没话说!”时慧玲突然提高音量,“姓方的,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嫁给了你!”

    这声怒斥伴随着一截破音尾调,直击时愿耳膜,激起了她内心深处对争吵的恐惧。

    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无助的小女孩,呆坐在角落,紧抱着她的泰迪熊取暖。她听不懂大人们究竟在吵什么,只好闭紧眼,用小手捂住耳朵。

    那些疾声厉色的指责和谩骂如一柄柄利刃,径直剖开了她最心爱的泰迪熊玩偶的肚子。刹那间,棉絮纷飞,乱了一地。

    她小小身躯跟着发颤,只觉棉絮透过她眼睛、耳道和鼻孔,钻入五脏六腑,渐渐成为难以摆脱、且神出鬼没的消极情绪。

    “时慧玲,总说这话没意思。”方卫荣慢条斯理搓着抹布,“老为一件事吵也没意思。”

    “是没意思!简直无聊透顶!”

    “你们谁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时愿不耐烦地站起身,杵在二人中间。她两手叉腰,高声质问:“喊我回家干嘛?看你们俩人吵架?你们又在吵什么?”

    方卫荣扔下抹布,背过手,走进书房,重重带上了门。

    时慧玲面对女儿,委屈劲上来,泪光盈盈:“外婆忌日快到了。我找高人给她打了几个衣包,昨天顺手放在入室门厅的柜子上。你爸不乐意。”

    时愿不理解:“为什么?”

    “他嫌晦气。”

    “诶,时慧玲,你别污蔑我啊!”方卫荣猛地拉开门,义正言辞:“我只是说一般人家都不拿这些东西进屋。”

    “那该放哪?”时慧玲扭过脖子,怒气汹汹:“那是我妈!当年我被你妈赶出家门,要不是我妈在,我早带着女儿们跳江了!”她压根没给方卫荣反驳的机会,“怎么?嫌我妈东西晦气?你有良心吗?”

    方卫荣脸色亦不太好看,“家里还有两位老人。你去问问别人,是不是得稍微避讳些?”他万般无奈地摊开手,“而且我没说绝对不能拿进门,只是提醒你一声。”

    “提醒什么?”时慧玲狠狠抹了把泪,“需要避讳什么?我妈衣包怎么了?冲到老太太了?方卫荣你别太离谱!老太太现在有个头疼脑热,怪我头上?”

    “没怪你。不过是告诉你老太太今天高血压犯了,我待会吃完饭得去看看。”

    “少来!”时慧玲“呸”一声,“我不关心这些,她的死活跟我没关系!”

    “你说话注意点。”方卫荣脸色愈发暗沉。

    “怎么?你们方家是什么名门大户,进了你们家门,我连话都不能说?”时慧玲气咻咻地怼到书房门口,“你别太得寸进尺!”

    “我怎么得寸进尺了?这些年,我事事依着你。你平时不愿见老太太,没问题。你只肯每年大年初一在饭店露个脸,也没问题。下个月方梨回家,老太太正好过寿打算办酒席,你总不能也不去吧?像话吗?”

    “我对着你妈吃不下饭!”时慧玲早已蓄势待发:“她当年赶我出方家门的时候,没料到会有今天?”

    方卫荣深叹口气,“这些年不是相安无事?过年不是也会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我一年只会给你一次面子,今年已经给过了。”

    方卫荣闭上双眼,若无其事道:“随便吧。”

    时愿冷脸旁观,又一次被迫重温了积攒数年的恩怨情仇。

    这些年,爸妈之间永远都横着一个雷区,不定期爆炸,波及面或大或小。他们无法清雷,便由着自己一次次被炸成遍体鳞伤,以此反复。

    有意思吗?

    “离婚吧。”时愿发自内心地建议,“这么多年,我跟方梨听你们吵架,也听累了。真没必要凑合过日子,你俩还年轻”

    “这孩子说什么呢?”二人异口同声,瞬间将枪口一致对外。

    方卫荣板着脸,“离什么婚?夫妻间吵架不是很正常吗?”

    时慧玲不自觉帮腔:“我跟你爸吵这么多年,要离早离了。”

    时愿哭笑不得:“你们找不出解决方案的呀。”她心平气和,摆出事实:“你们这些年为了同一件事反反复复吵,我耳朵都要生茧了。”

    兴许是见识到太多次爸妈间的恶语相向,她好像对爱情拾不起太多信心。她不愿和另一半从你侬我侬,走到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更不愿在一次次争吵中磨损掉对彼此的依恋和滤镜。

    她不经意又回想起那场失败透顶的恋爱,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便足以让人相看两厌。

    这么一想,怪讽刺的。

    时愿的话如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怒火。

    方卫荣重新回到客厅中央,跪在地上擦拭那些污水渍,语重心长:“你恨我妈我知道,在她那受的委屈我也知道。可那是我妈。”他加重了力度,和地板上一小块泥垢较劲:“她有再多缺点,也是我妈。”

    时慧玲弯腰扒拉出冷冻柜里的荠菜馄饨,自说自话:“我没指望你抛弃你妈,但你要考虑我的感受。”她挥挥手,偃旗息鼓,望向时愿:“看到了吗?嫁对人家很重要。”

    “我不想嫁。”时愿实话实说,“我没那个精力吵架。”

    时慧玲这会摆不出催婚的态度,“以后再说吧,男朋友还没有呢。”

    方卫荣掀起眼皮,“局里新来了个小伙子,看着挺精神。”

    “别,没兴趣。”

    屋子转眼又变得静悄悄的。

    铁锅里的水咕噜噜冒泡,时慧玲挑拣着瓶瓶罐罐,麻利地调出三份馄饨汤,“吃饭了。”

    几分钟前的剑拔弩张,竟陡然转成了关于汤底咸淡的讨论。

    时愿捧着热腾腾的大馄饨,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感叹爸妈间的闹剧永远都结束得猝不及防。

    “看什么?”方卫荣咕隆着:“你妈包的大馄饨没话说,能拿出去卖。”

    时慧玲明显吃这套,忍着笑:“少哄人。”

    “不骗你,卖两块钱一个都有人抢。”

    “那肯定是你逼下属抢的。”

    “诶,这话不好乱说。”

    时愿无语地放下筷子,问出了埋藏心中多年的疑问:“你俩是怎么做到,大吵一架又能秒和好的?”

    “夫妻吵架很正常,但是不能有隔夜仇。”时慧玲眉一挑,那股子精明和嘚瑟劲又回来了,“舌头和牙齿都能打一起,更何况人。”

    方卫荣慢悠悠补充:“吵架是增进了解的过程。”

    “没想过分开?”时愿察觉到老爸异样的神色,解释着:“纯好奇,没别的意思。”

    “没到那地步。”

    “哪种地步?”

    “这孩子。”时慧玲插嘴抢答:“趁热吃饭。”

    时愿悻悻地“哦”一声,咽下心中的疑问。

    时慧玲意有所指:“年轻人谈恋爱,失败一次没什么大不了。不能因噎废食。”

    “跟那个没关系。主要是看透了就那么回事,没劲。”

    “哟,才多大就看透了。”时慧玲又拨了两个馄饨到她碗里:“不够吧,多吃点。”

    时愿有阵子没尝老妈的手艺,胃口大开,连汤都喝了精光。她吃饱喝足,一头钻进卧室,翻出只完成了一半的乐高树屋,全神贯注。

    她心无旁骛,按零件按到食指泛红发痛,直到一小时后才从爸妈的争吵中缓过来。她捂着刚砰砰乱跳的心脏,猛地想起当年方梨分手时,哽咽着说的那句话:“从小到大,爸妈从来都忘了做示范,教我们如何正确地去爱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