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沼
成国立后来又亲自联系过江稚茵几次,还是在谈让她回家的事情。
成家应该并不差她这么一个女儿,可是江琳需要她,江稚茵总是对他说“再想想,再想想”,成国立也不是什么很容易就能被蒙骗的傻子,他立马听出来江稚茵的弦外之音,于是沉吟了好久,说明:
“你养母供你读书也需要不少钱啊,一个单亲家庭能供给的毕竟较少,有时候你的依赖对你养母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压力呢?”
“我也能体会你的心情,毕竟和养母在一起生活了很久,有很深厚的感情了,所以我也同意你们像以前一样往来,没有人会说什么,你可以继续把她当作你的母亲,但是同时,我们这些家人,你就不想承认了吗?”
感情都需要承载在记忆的基础上,但江稚茵对他们并没有任何记忆,于是突然这么问,她也只能沉默。
两人之间久久没有进行下一段对话,成国立叹气后开口:“你回我们家以后,养母的负担也轻了,你在我们家也可以得到更好的资源,想出国、想去哪里见世面,都可以。你和养母的感情也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人会打扰,你只是多了新的家人,这有哪里不好吗?”
“我只是希望我的女儿能回来,我也好给晓玲一个交代,好吗?”
江稚茵的肩膀绷得十分紧张,她咬着下唇,几秒后松开:“我先要跟妈妈坦白,听听她的想法。”
“好,那你们先商量,想清楚了再联系我吧,我的电话一直是通的。”他像是正在喝茶,被咽进去的茶叶呛了一下,咳了好几声,又嘀嘀咕咕的,说不能再喝了,晚上又要失眠了。
……怪不得说自己电话一直在线。
这几声咳嗽反而让江稚茵没那么紧张了,感觉是从谈判桌转到了泡茶的檀木桌,距离感稍微减掉一点。
她挂掉电话以后呼出一口气,捏着手机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组织了一下措辞,拧开卧室的门把手,说有话要跟江琳说。
江琳自从出院后一直都没有再去上班,之前的工作因为长时间不能上岗已经被辞退了,她这个年纪也很难再去找到一份舒服的工作,暂时还只能在家歇着。
江稚茵想到成国立的话,不得不说是很认同的,江琳一个人把她养到这么大,吃穿都没少过她的,真的很辛苦,快退休的年纪了还要再面试工作。
妈妈直接把电视声音关掉了,问她要说什么。
说起来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江稚茵尽量把语速放缓,把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的思绪慢慢捋清,说给江琳听。
她能感受到江琳的视线慢慢偏移,这是一种下意识想逃避的神态。
在漫长的沉默后,江琳笑了一下:“其实早就想到说不定会有这一天的,咱也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毕竟是你亲生的爸妈,当然应该回去。”
“不是那样。”江稚茵握住她的手,慢慢跟她说,“只是换了个户口本,但是我不会回成家住,我还是——”
“你别这么弄,磨磨唧唧的。”江琳偏开头推她一下,“本身就是这样啊,你都这么大了,哪儿还能一直跟老母亲待在一起?就算没有成家来找你,你本来就得安安心心在海城那边念完大学,然后在好城市找个工作、租个房子,以后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就再买个自己的房子。”
“就算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走,你也不是老能待在家里的,我都一把年纪了,我还黏你不成?担心那么多干嘛?人家要你回去就回去,好好的,啊。”
江稚茵拧着眉还想说话,江琳只拍拍她的手t,摇了摇头,然后找着蹩脚的借口:“诶,我是不是忘记买杭椒了,晚上还想炒个肉片的……”
江稚茵把手搭在沙发靠背上,盯着江琳的背影看了很久。
是这样的。
人长得越大,越不可能一直跟家人黏在一起,自从在外地上大学以来,只有寒暑假和小长假能回趟家,期间的车程就占去不少时间,高铁票也不便宜。
江琳老嘀咕她,说票那么贵,就一个多月的时间,何必非得往家里跑一趟,江稚茵不应她,就是要回家,她也就只叹气,嫌江稚茵腻歪人。
再大一点,上了大三以后,暑假就得顾着找一份好点儿的实习刷刷履历,江稚茵连家都回不了。
江稚茵的第一份实习是成蓁给介绍的,她说成国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按特殊人才去培养她。
像是看出了江稚茵的顾忌,成蓁大手一挥:“你顶尖985大学出身,年年奖学金,也有国奖比赛成绩,这简历都是过了人事部筛查的,没什么好心虚的。”
江稚茵还是问得细了一点儿:“里面没人知道我是成家女儿什么的……吧?”
“安心吧。”成蓁拍拍她肩膀,“我没事儿天天把这事儿挂嘴上干嘛?只要工作不出错,没人会议论你的。”
但是毕业第一份实习就在这么顶尖的互联网公司,江稚茵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沾了成蓁的光的。
那一年她们部门只要了三个实习生,两男一女,有一个还是江稚茵的熟人。
孙晔看见她的时候也愣了好久,从高中毕业以后他们就很少联系了,孙晔也戳过她几次,说找个时间一起吃顿饭,但江稚茵每次都忙得焦头烂额,于是每次都拒绝掉了,再也没见过面。
再见面还挺惊喜的,上午忙完以后,孙晔说中午请她去楼下的店吃饭。
走出公司大门以后,江稚茵看见对面一批人工工整整地走出来,见她多看了几眼,以为她好奇,孙晔就跟她解释:“我听mentor提过,对面的算是咱们的合作公司,最近从大学聘了一个导师带的团队,好像要做一个人工智能方向的研究。”
江稚茵只是看他们人好多而已,实际并没太注意,点点头就算过了,跟他聊起别的事:“诶你之前不是说你去京城上学吗?怎么跑到海城来实习了?”
孙晔身子僵了一下,苦笑一下后摸了摸脖子:“说实话,我当初是问了你以后,才打算考京城的大学的,还在外面找了各种机构帮我报志愿,结果没想到你又去海城了。”
这话说得含蓄又不含蓄,江稚茵的表情绷了一下。
“诶,到了,这家店在大众点评上评分很高的,我还没有尝过,这次正好来试试。”孙晔状似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实际上也没有回答为什么跑到海城来实习。
他替江稚茵推门,里面人还不少,都是中午来吃饭的上班族,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两人的小桌已经被占满了,江稚茵她们只能被安排在四人桌上,面对面坐下。
小料上得快,因为店里客人多,等了十来分钟才把要烤的肉端上来,孙晔一边用剪刀把肉片剪好摊在烤炉上一边说话:“那你现在实习的话,晚上还回学校住吗?”
从毕业以后发生了太多事,一件一件也讲不清楚,她也懒得讲,于是就没说晚上下班会直接跟成蓁一起坐车回去,简单点头应一下算了。
“你男朋友……不陪你吗?”他低一低眼睛,夹着一片肉翻来覆去地烤。
门口突然有风灌进来,像是有人推开门,吵吵嚷嚷的,看样子来的人不少,接待员问了一嘴“几位?”,声音很大。
江稚茵眼睫颤动几下,刚开口:“我刚分——”
“抱歉,这里有人吗?”
有人打断她,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很冰冷的触感。
江稚茵下意识僵住了肩膀,只听那声音都觉得熟悉得不行,连大张的毛孔都能认出他的声音。
轻声的、拖沓的、含糊的。
江稚茵没有扭头,闻祈摁在她肩膀上的手就稍稍用了一点力气,孙晔看着他俩的动作,没有插话。
烤炉上剪成小片的肉已经烤得滋滋冒油,碳炉烤出的烟雾被抽气管道抽走。
天气已经很热了,围坐在这样的炉子旁边,应当是热得出汗才对,但闻祈的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怎么那么凉。
他又含着笑意重复:“我们那边坐不下了,可以坐这里吗?”
孙晔对他有几分印象,但只知道他是江稚茵那个有点奇怪的朋友,就客客气气地同意了:“没事没事,那你要不要坐到我——”
他移开了自己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包,正想邀请闻祈坐到他旁边去,闻祈却已经落座到江稚茵旁边,松了捏住她肩膀的那只手。
“麻烦了,我请客吧。”他说。
江稚茵不动声色地挪开:“不用了。”
闻祈淡笑一下,没有再发言。
因为他的突然加入,场面变得有些尴尬,孙晔看看他又看看江稚茵,总是觉得很奇怪。
两盘肉吃得差不多以后,孙晔看了眼工作群里的消息,叫着江稚茵:“茵茵啊,组长说下午三点以前就要把需求分析报告发到他邮箱里去。”
听到这个称呼,闻祈的眼皮抖了一下,视线凝结在自己盘子的烤肉上。
“好。”江稚茵放下筷子,“我还差一点儿,再弄半个小时就完成了。”
江稚茵一直没跟闻祈说话,孙晔要是不开口,这桌上就没一个出声的,他跟江稚茵说完以后又放下手机跟闻祈聊了几句:“你也在这边实习?”
闻祈的嗓音没什么情绪:“跟导师一起做个项目。”
“哦哦。”孙晔点头。
闻祈还挺温和的,江稚茵蹙眉,余光瞥了他好几眼,这人现在一切正常,甚至态度比两人分手之前还要正常不少。
明明才三四个月的时间,他倒是看不出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
闻祈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你们一起实习?”
孙晔:“是,一个部门的,碰上了,就请着吃个饭叙叙旧。”
“啊,这样。”闻祈淡淡道。
孙晔:“看你现在的精神比我之前见你的时候好了不少。”
闻祈:“啊,这样。”
孙晔:“……”
见他尴尬起来,闻祈弯着眼睛温和笑了一下:“前段时间把一点棘手的事处理完了,调整了一下状态,所以现在看上去好了一些。”
他偏头看向江稚茵,向她求证:“跟以前不一样吗?”
江稚茵不知道他所谓的“棘手的事”具体是指什么,对她而言,这段时间唯一能称得上“棘手”的,只有两个人分手的事。
她面色不好,拎起手边的手提包,不搭理他,只跟孙晔说了一句:“我吃不下了,先回去写报告了。”
江稚茵踢踢踏踏地走掉。
没得到任何回答,闻祈也不恼,他仍旧慢条斯理地夹着烤肉,在蘸料里滚了几遍,漫不经心跟孙晔说话:“你跟她很熟?应该好久没见了吧?”
孙晔觉得这气氛不太对,迟疑着应答:“是……毕业后再没见过,都快三年了。”
闻祈唇角下坠,恰才的一点温和全部剥脱掉,他随意丢掉了筷子,垂下的那只左手仍旧布满细小的咬痕,碎发下湿冷的眼神紧盯着他,让孙晔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那你那么叫她干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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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烤肉店回来以后,江稚茵发现孙晔就一直迷迷瞪瞪的,做什么都走神。
在茶水间的时候,她狐疑问孙晔怎么了,他扯了扯嘴角,有气无力道:“刚刚一起吃饭的那个……是你男朋友啊?”
江稚茵停顿几秒,解释:“去年分手了。”
“……他说你没跟他提过分手。”
她不知道怎么说了。
当时确实说的是“都冷静一下”,只是给他留了一点情分而已,是个人都知道她那意思就是想分手了。
闻祈怎么还装傻,还在孙晔面前像个没事人一样说那样的话……
“别听他的。”江稚茵接了一杯凉水,抖了几下眼睫,“已经分了。”
孙晔“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实习要持续到九月多快十月才能结束,江稚茵和孙晔都是同一个领导带的实习生,平时难免出入都一起,吃饭也在一起。
公司跟对面的办公楼就隔一条马路,从二楼的窗户往外看,一切都一览无余。
捏着一堆纸质资料的研究生学长路过,看了他一眼,纳闷地说:“闻祈,你都把人家百叶窗的链子拽断了,要赔的!”
闻祈还面对着百叶窗,t视线落在外面那两个人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撒了一下手,那小半截链子掉在地上,他以一种冰冰凉的语气说“抱歉”。
听不出多大的诚意。
学长盯住他垂下的手,被咬至溃烂的手指似乎一碰就要渗出血来。
那还只是表面。
闻祈浑身的血都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