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沼
又等了三五分钟,江稚茵知道闻祈还站在自己侧后方的位置没有离开,她抿一下唇,还是转头去问了他一句:“你不回去吗?”
她看见一双直勾勾盯住自己的眼睛,闻祈看上去欲言又止,重重咬住下唇,又把眼睛低了回去,声调平平道:“回。”
网约车在路边打着双闪,江稚茵走过去拉住车门把手,动作又突然停滞了一下,眼前的车窗反射出身后那人的身影,瘦、高、皮肤如蝉翼一般苍白透明,形如鬼魅,但那双漆色的眼睛却像三棱镜一般,在看向她的那一秒折射出千万种复杂又浓烈的情绪。
她停住几秒,然后快速上车,在闻祈的注视下离开这里。
闻祈觉得自己像是正在经历一个“更新”的过程,先把他身上尖锐、糜烂的部分全部剜除,浑身变得血淋淋的,身体的每个空掉的窟窿都在冒血,然后才能长出新生的、纯真的心脏和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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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稚茵生日在周日,那天正好不用去公司,陈雨婕和邓林卓人都在滨城,他俩本来打算特意过来一趟,毕竟一年也就这么一次,但是被江稚茵拒绝掉了。
现在她才理解了江琳的心态,来回车费就好几百块钱,就来陪她过个生日,属t实没必要。
七月七是江稚茵去福利院的日子,成国立说她真正的生日应该在更晚一点的八月份,但是身边的人都习惯在七月七这天给她过生日了,只有最熟的几个人知道她真正的生日在八月九号。
一过零点手机就收到几条消息,江稚茵一一回过,又看见列表里弹出的【用户136】,她手指抖动一下,犹豫几秒,还是右滑删除了。
于是那晚所有发出去的生日祝福只有闻祈的没有收到回复。
江稚茵本来打算自己吃一个差不多大的蛋糕就算了,但成蓁还挺郑重其事的:“老头子说了,这是你回家过的第一个生日,怎么能敷衍了事?”
她霎时间想到各种电影和电视剧里的场面,刚擡手要说“不”,但成蓁已经掰着指头一条一条地数给她听:“酒店已经定好了,爸也给圈子里认识的人发了邀请,蛋糕塔也定了……”
“对了。”她提醒了一句,“你的朋友们我也都叫过来了。”
成蓁对她眨了下眼睛:“都安排妥帖了,回家以后的第一个生日,你就安心过。”
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江稚茵塌了一下肩膀:“其实我不太适应这么大张旗鼓地操办……”她在称呼上卡了一下,还是说出口,“爸请的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场面太大我也不适应。”
成蓁从小到大都这样,所以不太理解,疑惑地说:“大家过生日不是都会请亲朋好友嘛?”
江稚茵笑笑:“可能因为……我第一次变有钱?从来没包过一整个酒店过生,还订那么大的蛋糕塔。”
成蓁拍拍她肩膀,感叹:“凡事都有第一次,适应一下吧,以后也穷不起来。”
都订完了,江稚茵再说不去也不行,她点点头应了,又问一句:“那我妈妈呢?也叫过来了吗?”
成蓁正忙着出门谈事:“你养母啊?叫了,应该会跟你朋友一起过来吧。”
江稚茵不太喜欢那个称呼,皱了一下眉。
生日当天,家里的阿姨还特意准备了衣服,她从来没参加过那样大的场面,也从来没穿过高跟鞋,走路走得吃力,只能挽住成蓁的手,听着她教自己怎么适应。
成蓁很惊讶:“高跟鞋多好看,怎么会不喜欢高跟鞋?”
江稚茵:“可能因为我只穿过平底鞋。”
成蓁:“……真的假的?以后多给你买其它款的,你都试试。”
江稚茵抿嘴笑笑,继续歪歪扭扭地走路。
其实以前也经常跟江琳或是朋友嘴贫,最近压力有点大,又刚跟闻祈闹到分手那步,她的心情就跌下去不少,一直很少说话了。
但好不容易过一次生日,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大家都聚在一起,何必搞得哭唧唧的。
宴席上的很多人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只能等着成蓁和成国立领着她一个个地认。
起初江稚茵以为成蓁叫来的朋友可能只有陈雨婕、邓林卓,没想到连孙晔也在。
……以及闻祈。
江稚茵不觉得成蓁会故意把闻祈也叫来,所以只能是邓林卓喊来的。
她还犯嘀咕,不请又显得不是朋友,请了就买一赠一的,邓林卓在兄弟义气这方面还真是没得说。
她穿不惯高跟鞋,又站了太久,脚后跟酸麻疼痛,兀自逃出来坐下休息一会儿,陈雨婕用手机给她发消息,抱怨这地儿怎么这么弯弯绕绕的,都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她费了好大劲才找到江稚茵,喊了她一声:“茵茵!啊,可算找到你了,你要不要去我们那边?我们都还没把礼物给你呢。”
江稚茵活动了一下脚踝,回答:“行。”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她还是七月份过生,礼物提早了很久买,放在那儿囤了一个月,现在才递到她手里。
孙晔一向是奢华派的,以前过生日都是花父母的钱,最近实习领了工资以后,就拿两个月工资给她买胸针这种有点华而不实的东西,盒子挺小的,但那牌子还是挺眼熟的,也不便宜。
江稚茵不想让别人都盯着她一个个地拆,太浪费时间,于是只收了下来,表达感谢,准备让阿姨拎回去再看,孙晔拉了她手指一下,局促道:“你要不先看看里面是什么,我怕你不喜欢。”
闻祈坐在最边缘的位置,他的视线投落在孙晔伸出去的手上,只看了一眼心脏就发紧,五指合拢捏住杯口,很慢地转了几圈,低下漆黑的眼睛,情绪莫辨。
想到之前的事,江稚茵控制自己的视线没有往闻祈那边移过去,她斟酌了一下还是说:“我回去了再看吧,只看你的礼物的话,小雨得闹我说她不是我最在乎的人了。”
陈雨婕被呛了一下,弯着腰咳嗽,指了指自己,头顶像有一个问号冒了出来,江稚茵对她笑了一下。
要么都不看,要么都拆了看,不然总会有人不高兴。
她想抽手,孙晔又拉了她一下,脸憋得有些红,说话也支支吾吾的:“那待会儿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邓林卓心说大事不妙,下意识往闻祈那边看,他看上去倒是没什么不对劲,但仔细观察一下,牙齿和捏住杯子的手都很使劲,指尖发起白来。
江稚茵盯了他几秒,想到闻祈前阵子在酒局上说的话。
以前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同桌,江稚茵是知道他的,一有什么事就涨红了脸,现在连耳朵尖都是红的。
如果说江稚茵只有眼睛是情绪的出口的话,那孙晔简直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就算不认识的人来瞅一眼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轻抿一下唇,又答:“行,等散了我们再聊吧。”
这件事确实要说清楚,但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聊,江稚茵想着等大家都离开了,她再跟孙晔把话说完。
应完以后她把所有的礼物都拎给了阿姨,然后走到桌子那边坐下,跟江琳小声抱怨自己脚痛。
江琳似笑似叹:“好好坐一会儿,少到处乱跑。越长大还越撒娇起来了,小时候都不这样的。”
她就穿了一件流苏裙子,江稚茵怕她冷,还给她找了一件外套来:“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生日会,穿得舒服就行了,还搞这么隆重,压箱底的裙子都拎出来了,不冷啊?”
江琳打她一下,下手不轻:“什么压箱底,你妈我这样的漂亮衣服多了去了好吗?”
“真的很疼!”江稚茵瘪一下嘴,捂住自己的胳膊,她从小就知道江琳是断掌,一掌拍掉她半条魂的那种,所以从来不敢惹她生气,就怕挨打。
江琳还絮絮叨叨的:“那小孩是不也喜欢你?我看他就比你上一个好,长得也板板正正的,家里条件也挺好的,是吧?以前还跟你是同学,知根知底的,有机会——”
“嗯嗯嗯。”江稚茵点点头,刚想说自己不太想考虑这种事,结果手边突然被推来一小袋酒精湿巾。
她记得旁边应该是陈雨婕和邓林卓他们来着,但一瞥眼,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人了,现在是闻祈。
他指尖摁住不知道哪里来的酒精湿巾,推给她,视线挺轻地落在她手指上,声音绷得有些发哑:“擦一下手。”
江稚茵狐疑看他一眼,不理解他什么意思,她手又没碰过什么,干什么需要擦?
江琳也才发现闻祈蹭到这边来坐了,她不讲什么人情世故,反正跟闻祈也不需要讲,拉着江稚茵的胳膊就说:“换个地儿坐。”
然后逃得远远的。
闻祈的手蓦然蜷缩了一下,指甲抵在掌心的软肉里,耷着眼皮,没有表情。
孙晔整场都惴惴不安的,嘴里念念有词,像背了什么话术,然后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等整场都散掉了,江稚茵为了礼貌还得在门口站着送走宾客。
陈雨婕他们要赶高铁回去,江琳还拎了个保温桶来,说里面有她新学的菜,一定要带回去热一下吃掉,陈雨婕急得要哭了:“阿姨啊,来不及了,咱再不走就得流浪街头了。”
邓林卓:“怎么可能,再不济开个宾馆,怎么都不会流浪吧。”
江稚茵又扫了一眼,闻祈没跟他们一起,也许是提前离开了。
江稚茵把重心压在另一只脚上,绷了个笑,让江琳她们快去高铁站。
回头看见孙晔走来走去,他张了张嘴又没说话,江稚茵指了指院子,示意他先过去,她想先换一件衣服再出来。
鞋子不合脚,衣服也绷得紧,鱼尾裙让腿都迈不太开,只能小步t移动着。
孙晔点了点头,像是还松了口气。
她拽了下裙子,走到走廊,发现刚刚房间的门没关,里面的灯也亮着,桌子边上还坐了个人。
江稚茵疑心是哪个客人喝晕了,推开门看了一眼,闻祈还坐在里面。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本来不想搭理,又怕是他喝酒了没人接他,到时候被赶出去估计连家都找不到,就试探性问了一句:“你喝酒了吗?怎么还不走,待会儿锁门了没人管你。”
闻祈单手撑起下巴,手腕上多了几条缠上去的红绳,他眼底清明,看向她的时候颤了下眼睫,徐徐问:
“你要答应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