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沼
大概也就是六七年前的事吧,王奶奶一睡不醒的那一年。
闻祈那时候说话不太利落,老人死后更是连发音课也没再去过,没有人缘、没有关系,一个不怎么会说话的孩子很难进一个普通中学。
那时候因为听力障碍,也不能跟人正常交流,用的助听器质量也不太高,听课困难,闻祈的文化课成绩很差,就更加没什么学校愿意收了。
邓林卓那时候跟他老爹哭了大半天,他爸拎着几瓶酒去找了有点关系的职中校长,给闻祈塞了进去,好歹有了个学籍。
但是闻祈自那时候开始,就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棉絮的空壳娃娃,每天毫无目的地活着,邓林卓看着就心颤,觉得可能有那么一天,他拉开车库的门一回家,家里就只剩一具尸体。
虽然费尽心思给闻祈弄进了学校里,但是这厮从来不去学校,邓林卓好几次碰见他穿一件袖口处爆皮的黑色皮夹克,跟几个或寸头或杀马特的男的就靠在网吧对面的红砖墙边上,别人给他递烟他就要,撸起的袖子暴露出手肘上几道刚恶战过的淤青。
偶尔有接孩子放学的家长都会多看他们几眼,然后告诫自己的孩子碰见他这样的社会败类就躲得远远的。
闻祈索性连便宜的助听器都不戴了,直接成为彻底的聋子,也不去学说话了,成天就是窝在网吧通宵,有人找茬就跟着他那群不入流的“朋友”去干架,打出一身伤,然后回了车库倒在担架床上就睡。
似乎连饭都不用吃,靠消磨时间慢慢把自己耗死。
车库里闷,那时候闻祈唯一的爱好就是养鱼养花,鱼他还好好养一下,但是似乎特别恨自己养出来的漂亮的花,每年春天花一开,他就冷眼将花连根拔起,揉得稀烂再扔进垃圾桶里。
因为自己是即将枯死的花,所以也不容许别的花比他漂亮、更招惹视线。
邓林卓实在有些看不过去,半夜里拍开灯,指着闻祈额头和膝盖上覆盖在旧伤上的新伤吼人:“你早说你想死,我何必求我老爸给你搞进学校里?”
天花板墙皮破裂,吊着的灯泡摇摇晃晃,闻祈听不见,邓林卓吼再大声也没有用,他只会装死,第二天照旧活成一滩烂泥。
邓林卓气得不行,扯着他的领子把人拽起来,闻祈累得不太想理他,他要是还手的话邓林卓得吃不小的苦头。
他知道闻祈看得懂口型,于是逼着他看懂自己说的话,邓林卓找不到别的理由激励他,只能扯一点旧事:
“如果有一天茵茵回来看见你这样,她只会装作不认识你。”
闻祈翻动着没什么活气儿的眼珠子,终于动了,他手上没什么劲儿,比划的动作松散,一手伸直,左右摆动几下,没一会儿,另一手掌心向下,由外向内挥动。
邓林卓看不懂,他烦心得把人撂在床板上,找了笔和本扔给他:“我看不懂你比划的,写字!”
闻祈咬开笔盖,直接把本子撑在手掌心写,笔迹抖得像痉挛的蚯蚓:【她不会回来。】
停顿一下以后他又写:【她会恨死我,而我也恨她。】
这话说得邓林卓摸不着头脑,他问:“为什么?”
闻祈的身子定了很久,缓慢落下笔尖:【我利用了她,她骗了我。】
写完后他一蹙眉,直接把所有字糊成一团,然后把本子扔到邓林卓身上,背过身子继续装死。
邓林卓捡起本子,艰难地从一团团黑色笔墨里辨认出几个狗爬字,他拎着本子在原地站了很久,在那页纸上落下一行字,拍在闻祈脑门上。
闻祈伸手抓下来,看见一句“之前跟着我老爸去海城送货,在海城二中门口看见她妈妈接她放学了。如果我告诉你她现在就在那里,你会去找她吗?”
邓林卓认不出江稚茵,但认得出江琳,小时候常来福利院看孩子的家长没几个,江琳算常客,他有印象。
闻祈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眼睫动了一下,还是满心怨恨地把纸撕成碎片,往身后一甩,然后把整个人都窝进被子里蒙住,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王奶奶留下的拆迁款他没资格用,如果想存一笔去海城的钱,闻祈需要打工。
后来好几次,赵永伟在他面前骂骂咧咧,说谁谁谁又惹他了,他一定要去学校门口蹲他报复回去,直接命令闻祈到时候负责牵制,他去动手。
满网吧都是呛人的烟味,赵永伟给他递一根烟,闻祈懒懒推开,看着花花绿绿的游戏界面,觉得身体好空,好没意思。
赵永伟又跟个大爷一样催他,让他晚上跟兄弟一起去蹲人,闻祈摆了几下手表示不想去了,扔了鼠标起身要走,刚站起来,突然又想起什么事,在电脑上敲了几个字给赵永伟看:知不知道哪里可以打工?
赵永伟咬着烟,手里还拎一罐啤酒,狐疑问他要干嘛,闻祈直截了当打字:缺钱。
他想了一下,给闻祈推荐了对街的一个小台球馆,让他学几招就能去了,因为那家老板看脸,喜欢招脸好看气质好的站在旁边招呼客人,至于什么打球的技术,学两招花架子会耍酷就行,总有人会买单。
主要是活儿轻省,来钱快,就下午到凌晨那段时间在店里待着招呼客人就行。
闻祈称病休了一年多的学,存下一点钱,给自己换了更好一点的助听器,然后捏着剩下的七八百块钱坐火车去了一趟海城。
那时他浑身空空,口袋是空的,眼睛里也是空的,自己也不明白攒一笔钱来海城见她一面到底有什么意义。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人的面相也都长变了,茵茵兴许早就认不得他了,而且他现在连一句流利的话都说不出来,又能做到什么?
尽管心里这样鄙夷着,但闻祈还是到了海城,只穿一件单薄的黑色帽衫,一件薄绒的牛仔裤,下车后直接去了邓林卓所说的海城二中的校门口。
海城的气温要低好多,闻祈感觉自己出了一点冷汗,四面一刮起风,皮肤上都长起了鸡皮疙瘩,他鞭着手,继续靠在门口的墙边站着。
擡一擡头,闻祈发现她的学校里种了好多梧桐树,树枝伸出墙壁,遮在他头顶。
就是在他擡眼的瞬间,江稚茵挽着朋友的手跟几个人三两成群地出来,一边笑一边夸张地比划着。
“茵茵你好搞笑。”朋友评价她。
闻祈身子僵了一瞬,缓慢偏头往这边看过来,江稚茵扎着很高的马尾辫,一只手挽着朋友另一只手捏着书包肩带,站在她对面的孙晔提议着:“今天有圆月,要不要去爬到梯田那边去拍照?”
江稚茵还没止住笑意,眼睛都是弯的,小鸡啄米般点头:“去去去,是铁轨那边吗?”
朋友点头:“是吧,那块儿前段时间停运了,现在没火车从那条轨道走,差不多已经废弃了,种了一片油菜花梯田,我之前放假去玩儿过,巨美,拍照很出片,看到的月亮也大。”
她推搡江稚茵:“那我晚上给你拍照。”
江稚茵笑嘻嘻说好,几个人聚成一团往废弃铁轨那边走,要去看月亮。
闻祈拽了拽帽衫上坠下来的绳子,那时候他头发长,咬着一个皮筋,一边走一边把上半边头发扎在脑后,耳朵上乱七八糟的耳钉看起来不正经,他就拉起卫衣的帽子遮住耳朵和头发,两手捅进兜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跟着,一直走到架有火车铁轨的梯田上。
地势空旷,平地起风,江稚茵半蹲着,随意揪了一小朵油菜花拿在手里绕来绕去,眯眼看见对面亮起的盏盏灯火。
风一刮得大起来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就左摇右晃起来,发出规律的“沙沙”声,让人恍然间以为置身于海岸边。
孙晔还在调整位置拍照,江稚茵伸手捉住自己飞起来的马尾辫,余光瞥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注意力刚要移过去,又听见孙晔叫了她一声。
他眼睛也不看她,缓慢移动手机取景框,把江稚茵的脸框进去,耳尖也是红彤彤的,说话有些含糊:“我听说今天上午,年级主任在学校小树林里抓到两个早恋的,好像就是之前追过你的齐楠,他换人追了。”
孙晔向来喜欢吃瓜,江稚茵以为他在跟自己分享八卦,于是像模像样地“啊”了一声,拧着眉苦大仇深想了好久,又摇摇头说:“他追过我?完全没印象了。”
“我们班好像也有。”孙晔往裤子上擦了一把汗,还是不看江稚茵,却也没有拍月亮,“我是搞不懂啦,你呢?要是有人轰轰烈烈地追你,你会偷偷尝试吗?”
江稚茵丢了手上的油菜花,撑着脸,盯着天上的圆月看,然后开口:“我早恋的话我妈会打死我的,咱们班谈恋爱那对我知道,那男的人很不行,成天窝在教室角落里抽烟,跟二流子称兄道弟的,感觉不是什么正经人,他谈了好多个女朋友了,跟玩儿似的,我不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她叹一声,评价着:“感觉很讨厌。”
不知道从哪里路过一只蝴蝶,扇动翅膀最后停在江稚茵袖口,她起了兴,笑得很漂亮,眼睛比天上的月亮还亮,轻柔地拢住那只蝴蝶,旁边的朋友冲孙晔使眼色,孙晔忙调转镜头将这一幕拍下。
江稚茵没舍得把蝴蝶抓回去,笑一下就放飞了,那蝴蝶摇摇晃晃地飞,又落到了闻祈肩头。
他想假装路过,结果脚被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
意识到自己和她口中的人有不少相似的地方,闻祈的心霎时间更空了,像一间破了洞四面漏风的茅草房。
现在她身边坐着一位同龄的男性,他们可以并肩坐在一起,空气里弥散着一些纯情又不可言说的少年暧昧。
大抵就像电影里那样,晚风微动,广袤的油菜花田窸窸窣窣作响,今夜还有圆月,一个说话结巴的少年红着耳朵试探旁边的少女,小心到视线都不敢移过去,只能通过手机取景框观察喜欢的人的神色。
而闻祈只能站在旁边注视这一切,对号入座,听她口中说出嫌恶的话。
他对江稚茵的感情一直很复杂,本来是恨她的,因为得不到,所以开始怨恨,怨恨欺骗、怨恨被遗忘。
但是在无限的怨恨与失望之下,似乎还藏着一点点希冀,只需要被注视一秒,心底的空荡会被填满,他就可以遗忘所有的恨,对她生出无限的爱意来。
闻祈只需要那么一眼。
在他僵着身子站立在铁轨上方时,皎月高挂夜空,夜风缓缓拂来,闻祈在那一瞬回了一下头,江稚茵的视线跟着蝴蝶一起落在他这里,把注意力缓缓落在这个“陌生人”身上。
他连呼吸都止住,漆黑无光的眼底被缓缓照亮,长睫交合几下,突然记起很久之前看过的《罐头厂街》里的一句话:
“于是,为了得到食物,恐惧饥饿的人在争夺中吃坏自己的胃,为了得到爱,缺爱的人在渴求中毁掉了自己身上所有可爱的部分。”
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身上可爱的部分。
但在被江稚茵注视的时候,又希望自己身上那些可爱的部分能够像新生的皮肉一样重新长出来。
只需要这一眼,就能缝补起漫长到要死掉的灰暗时光,让他丢盔弃甲,丢掉他灵魂的二十一克。
闻祈把灵魂都寄托在了江稚茵投向他的目光中,得不到,便只剩一具躯壳。
他捉住了被江稚茵碰触过的那只蝴蝶,囚于玻璃罩中,但蝴蝶的寿命不长,很快就死去了。
闻祈却从那一刻开始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