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沼
手术过后,江琳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住院观察了这么久一直没出什么毛病,在做完最后一次检查以后,医生允许她出院。
江稚茵帮着收拾东西,拎着大包小包带江琳回了家。
她把家里打扫过一遍,被赵永伟碰倒的花瓶也都收拾完了,换了新的花瓶和花,沙发上堆着的衣服洗完以后都晾到了阳台。
江稚茵给妈妈剥了个橘子摆在桌面上,又马不停蹄去把医院带回来的东西塞进柜子里。
江琳看她忙忙碌碌的,担忧地问了一句:“现在我都出院了,你也得赶快回学校上学了吧,别总把时间耗在我身上。”
江稚茵正蹲在地上翻着行李箱,嘀嘀咕咕的:“你才刚出院,我还得在家看着你,学校那边不急,我在家看网课也是学,最后能赶回去考试就行。”
她拎起一件衣服,突然从里面掉出什么东西来,江稚茵看见那个粉红色的本子,突然记起来,她在海城那边急急忙忙收拾衣服的时候,想剪了新衣服的吊牌带到这边来穿。
但江稚茵向来是个丢三落四的人,不记得剪刀放在哪里,翻了好几个柜子,最里侧摆着一个全是灰的木盒子,她疑心那是什么工具箱,打开看了以后,发现里面只有一个碎掉的蜗牛壳风铃,以及一个粉红色的迪士尼公主的本子。
江稚茵不知道自己以前做的风铃怎么碎掉了,那本子她记得,小时候闻祈与人交流都靠这个。
还没来得及打开看,手机定的催促闹钟响了,她急急忙忙去关闹钟,见没时间逗留了,匆匆把手里还没拆吊牌的衣服连着那本子卷在一起,拉着行李箱去赶高铁了。
于是这本子就这么被带了过来。
这是闻祈的东西,应该在他发现之前把本子塞回去,但在那之前她先看了几眼。
跟记忆中一样,这本子前几页都是各种对话,以江稚茵的蹩脚拼音和闻祈的蚯蚓字为主,你一言我一语的,写到后面笔都没墨水了。
她又往后翻了一下,发现他是从两边开始写的,本子从最后一页再往前,有新的字迹。
【2010年9月7日阴】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知道她会帮我,因为她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好人,烂心肠,装装可怜,她就会救我。
【2010年9月8日雨】
没什么人记得我的生日,那群人抢了我的面包,打起来了,反正都得挨揍,我跑到院子后面的花坛里,那个新来的这几天跟着奶奶种花,肯定会碰见他们打我。
让她去告状好了,一个趁手的工具,到时候也报复不到我头上。
【2010年11月21日阴】
傻子,傻子,傻子。
对她笑一下就以为我是好人,把别人给她的零食都给我吃了,其实我都不爱吃,但我都留着,放发霉了也不给别人。
奶奶说有大人很喜欢她,想领养她,她都已经把我当朋友了,如果跟她打好关系的话,她出去了还会帮我的吧。
我受够这个沼泽一样的地方了,每天都湿哒哒的,难受。
【2011年3月2日晴】
趴在窗台晒头发、往罐子里扔钱,傻子,那点钱够干什么用的,我的耳朵根本治不好。
世界上唯一的笨蛋,在她面前可怜一点,她就什么都给我了,好像吃软不吃硬。
茵茵应当会被好人家领养,到时候应该也会带我走吧。
【2011年6月19日晴】
一个人走了。
骗子。
【2012年1月8日雪】
茵茵。
不带我走,也不回来,之前那段时间算什么?
恨你,风铃我也摔掉了,恨你。
再往后的内容被撕掉好多,像是在暴怒的状态下撕扯下来的,边缘呈锯齿状一般零零碎碎的。
一行行扫下来,江稚茵突然感到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一股寒意。
……那是什么意思,从小就在装可怜骗取她的同情心吗?
因为耳朵的事情,江稚茵从小就很关照闻祈,平时志愿者塞给她什么吃的,她都双手捧着递到闻祈眼前,有谁说他坏话她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护着。
结果,他只是想着装可怜装柔弱,推她去出头逃避被报复而已。
在她跟那群小男生斗嘴动手的时候;在她为了存一点钱替外面的同学写作业写到右手起茧的时候;在她高高兴兴把做了大半年的蜗牛风铃送给他的时候;闻祈却在背后默默冷嘲她是傻子,还将她的风铃摔碎,说恨她。
所以什么等她十二年都是假的,他是怨她一个人走了,过好日子没有念着他,白费了他眼巴巴讨好吗?
江稚茵指尖都捏至发白,她又回到第一页从第一个字开始看,发现根本没有眼花,都是闻祈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划写下来的。
……全部都是真话。
怪不得再见面的时候说她伪善,难道那才是真心话吗?
江稚茵突然觉得这个本子记录出那人表里不一、违和的两面,本子前半部分还写着温温柔柔的言语,她有问他有答,结果是一边微笑一边在本子背后写下那样冷漠的嘲笑。
江稚茵在行李箱旁边蹲了很久,江琳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听见,只是一直紧紧攥着那个廉价的粉色本子。
江琳狐疑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看什么呢?你电话响好久了。”
“哦,哦。”江稚茵迟疑了一下,像是刚回过神来,把本子卷了起来捏在手里,转头去接电话。
她已经忘记之前跟成蓁约的见面时间了,对方打来电话催促,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脚。
“不好意思啊。”江稚茵擡眼看着时间,“刚刚收拾东西来着,我现在过去。”
按理说成国立的时间比她要金贵得多,第一次见“爸爸”就迟到,好像所有事情霎时间乱成一团,堵塞着她的心腔,闷得人喘不上来气。
江稚茵坐上车里还不死心地翻动那个本子,想着可能并不是闻祈的字迹,但那细细软软的字体又确实跟她俩的对话部分字体一样,她连说服自己那并不是闻祈写下的证据都没有。
跟奶奶一起种花的是她,给零食的是她,晒头发的是她,存钱的是她,被领养的是她,“茵茵”也是她。
车里闷得慌,江稚茵拉下了车窗,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提醒着:“今天挺冷的,没带伞的话,待会儿下了车最好去便利店买一把,下午好像要下冰雹。”
“好,谢谢您。”江稚茵把本子塞进包里,把车窗升了上去。
成蓁约她去的是成国立老朋友开的一家茶馆,一般只接待一些上流豪门的熟客谈生意,不对外开放。
茶馆里装修简单,但一看就价格不菲,大厅里摆的各种木雕和瓷器都是淘来的一些老古董,工艺十分精美。
檀木桌上蕴起茶雾,炉子的热水烧沸了,成国立坐在矮桌前,用夹子往茶杯里放置茶叶。
成蓁对她笑笑,叫她自在一点:“我妈在的时候管他管得严,不让抽烟不让喝酒应酬,老头子就只能天天跑茶馆里喝点茶,喝得睡不着,晚上就背着手去遛弯儿,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别太拘谨了。”
江稚茵点点头,因为本子的事情,她心情已经称得上极差,但这是第一次与亲生父亲见面,江稚茵不能摆苦脸。
成国立身体看上去很健朗挺拔,但毕竟年纪大了,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撇去茶盏上的浮沫时还得把眼睛眯成两条缝。
他说话也不绕弯:“跟你那边的养母说过了吗?既然已经确认关系了,得回成家来吧。”
毕竟是在谈判桌上挥手就谈几个亿生意的大鳄,江稚茵跟他说话还很紧张:“我不回成家。”
她绞了下手指,心里因为闻祈和成家的事而变得乱糟糟的。
成国立面色板了起来,打感情牌:“好不容易找到你,怎么可能还让你在养母那儿待着?晓玲临死前还怪我,说是我把女儿弄丢了,你亲生的妈妈是一边透析一边喊你的小名走掉的啊,我们家找了你这么多年,绝不能把小女儿流放在外面,晓玲知道了肯定更不会原谅我。”
江稚茵动了动嘴唇,嗓音干干的:“但是我……”她换用了更具体的名称,“我那边的妈妈,她就只有我一个孩子,我走掉了她就没人陪了,这么多年她对我非常好,我不能忘了她的恩。”
茶香还在室内弥漫,江稚茵看见对面男人重重叹息,撇好沫的茶水被一直搁置在手边,他也没有喝。
“你可以继续与你养母往来,平时节假日都能去陪她,你是个好孩子,这点让我很欣慰,但是你毕竟是成家人,身上流着我和晓玲的骨血,也是我很疼爱的孩子。”
“我们也希望能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啊。”
江稚茵还是没有说话,成蓁见情况比较僵,用胳膊肘怼了成国立一下:“行了,人家都不认得你,谁想跟你个老头子好好在一起啊?也给她一点时间想想吧,你以为谈合同呢,非得在桌子上把字签了?”
成国立没好气瞪她一眼,成蓁完全不怕,成国立就又旧事重提:“你少在这儿嘴贫,天天在外面玩儿,你那男朋友我都不想多说,你不是说谈两个月就分手去见徐家那小孩儿吗,现在分了吗?”
他两手一拍,正要发作,成蓁装起聋来:“啊啊啊听不见。”
她捉着江稚茵的胳膊,故意大声说:“老头子唠唠叨叨的,不听他说话了,我俩先走,让他在这儿喝茶喝得晚上睡不着。”
江稚茵一直被她拉到车里去,成蓁系上安全带以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要不说人越老越操心呢,谈个恋爱都要管啊。”
“唉。”她叹气,“你要是回了我们家,到时候就不止我一个人挨批了,毕竟那姓闻的也不可能合——”
她的话急急刹车,堵在嘴边。
江稚茵抿了唇,又捏动起包里的本子。
成蓁从镜子里瞥了她一眼,像是才记起来什么事,问她:“你跟你男朋友说了我们的事没?”
江稚茵还没回答,她就“啧”一声,喃喃着:“应该也用不着说,他估计早就知道了。”
“啊?”江稚茵扭头去看她,突然开口追问,“他为什么会早就知道?”
成蓁挑一下眉,自己也奇怪:“之前他明里暗里问过我好几次妹妹的事,每次问完以后表情都挺不对劲的,我感觉他应该猜到你身上了,但是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居然一无所知,我还挺纳闷的。”
车外面噼里啪啦的,正如那个司机说的一般,突然兜头砸起了小冰点,车窗被冰雹重重击打,空气又干又冷,连氧气都被无限挤压,难以呼吸。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瞒着你。”
包里的粉红色本子变得沉重起来,江稚茵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也许闻祈什么都知道,他全都是故意的。
车停在红绿灯前,雨刷一下下扫过玻璃,成蓁犹豫了一下,还是善意提醒:
“之前觉得我跟你没到说这种话的地步,但是现在确认你是我亲妹妹了,那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说几句,谈个恋爱,别太真心实意了,而且闻祈看上去就不是个单纯的人,心思重着呢。”
红绿灯转绿,她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说:“之前有一阵你俩不是突然冷战吗,我还问了卓恪方几次,他说闻祈是想欲擒故纵钓你上钩,我当时还跟卓恪方开玩笑,现在想来,他真的很恐怖,每一步都跟算计好了一样。”
“总之留个心眼儿,别被算计进去了,说不准啊,他就是拖着这事儿不告诉你,等你俩感情稳定了、你死心塌地了,他就顺利借你的光进入我们成家,这样一穷二白想倒插门的人,我见得多了。”
见江稚茵脸色越来越不好,紧紧捏着包里的什么东西,成蓁自觉自己说多,最后补了一句:
“不过……希望是我拿恶意揣测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