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沼
接到闻祈的电话时,卓恪方刚睡下,对面也不知道什么大半夜抽什么疯,只说让他去学校旁边的那家烧烤店。
他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
“你不睡觉吗?”卓恪方拍开了灯。
“睡不着,有点事想聊。”
闻祈几乎从未主动找他聊过什么事,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卓恪方被这通电话闹醒了,也没了什么睡意,举着电话叫他等着。
虽然是三更半夜的,但大排档里还有一桌客,说话时不像本地的,估计是外地人跑车路过,绕到这里吃顿饭。
半夜的气温很低,卓恪方双手揣兜推开玻璃门,看见闻祈面前只搁置着一杯白开水,还在冒热气,桌子上还摆了几个菜,但他好像动都没动过。
卓恪方坐下后又打了个呵欠,大晚上的也没什么食欲,吃不下这些油腻腻的东西,只喝进去几口温热的水,垂头戳着手机,一边回成蓁在他睡前发给他的消息一边分神跟闻祈说话:“所以到底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非得现在说?”
闻祈瞥了一眼他的动作,直白问:“在和成蓁聊天?”
“她刚把江稚茵接回去,被她爸发现了,两个人大半夜挨了一顿骂。”
卓恪方说完后突然觉得自己提了不该提的名字,又噤了声,紧紧闭嘴,慌不择路地拿起筷子在碗里戳了几下,夹了一筷子凉拌菜塞进嘴里,假装很忙的样子。
但闻祈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只是一直喝热水,像在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
他吃凉菜吃得都要噎住了,卓恪方问他:“到底有什么关于她的事要问?不说我就回去睡觉了。”
“你怎么就知道是关于她。”
卓恪方违心地笑:“你跟我也没说过别的吧,每次开口都是问我和成蓁怎么相处的,跟取经一样,我还不至于傻到连这都看不出来。”
烧烤店里的另一桌客也挺着肚子结账离开了,坐在柜台后面看店的老板靠在躺椅上,脑袋上搭了一条毛巾,蒙头睡了过去,于是店里变得安静非凡。
闻祈很认真地评价:“你在某些方面确实比我强,所以才问问你。”
他擡手,又握住杯子,发现里面的水已经喝空了,又只好放下,宽大的袖口下坠,露出里面一圈圈缠绕的红绳,勒得有些紧了,苍白细腻的皮肤上留下几道勒痕,而闻祈像感知不到痛觉一般,没有丝毫反应。
“你指哪些方面?”卓恪方询问着。
“怎么做到不分手。”他像是很诚心地发问,但问得卓恪方反而想笑了。
卓恪方往后靠了靠,轻笑说:“‘分手’?你要是像我一样,没有任何身份,连定义一段关系都做不到,就不会被分手了,因为压根就不算恋爱。”
“怎么?这样的经验你也要学习?”
闻祈皱眉:“我不可能当一个炮友,更不接受只是众多男人之一。”
卓恪方将手肘压在桌面上,五指撑在下颌处,说了句很直白的话:“你以为主动权在我们这样的人手上吗?”
沉默,又沉默。
“我问你啊。”他尝试向闻祈举出一个具体的例子,“要是有一天,江稚茵爱上别人了,要结婚了,你要怎么办?”
“自杀。”闻祈平静道。
卓恪方:“……”
“你开玩笑的吗?”
“没有,认真思考过了。”
“……”
卓恪方觉得自己反而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了。
“不是不是,不要这么极端,我的意思是,你会放手祝福还是把人抢回来。”
闻祈张了嘴,下意识想选择后者,但想到晚上江稚茵跟他说的话又闭嘴保持沉默,良久后谨慎地做出选择:“那还是自杀吧。”
卓恪方刚要心梗,又听见闻祈的声音:“祝福做不到;把人抢回来……她不高兴,会觉得我不正常、恨我,所以也做不到;当三……也做不到。”
“但我活着就会缠着她,所以要是真有那一天,还是死了好,至少不会在想到她的那一秒感到疼痛。”
闻祈还忍下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其实死了不一定就安息了,要是有鬼魂形态,可能还是缠着她不眠不休。
卓恪方讪讪出声:“你也太……”
他不好评价这样一种自毁情绪,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闻祈大抵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也不太在意,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心眼比谁都小,只容纳得下一个人,对这世界其它的所有事都抱着事不相关的态度。
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会退避三舍,上学时也因为太过阴沉没交到过任何朋友。
举止怪异,冷血动物,平等地讨厌除生活圈子以外的所有人。
闻祈表明目的:“你只需要教我,怎么让她对我保持绝对的新鲜感,怎么挽回一段关系。”
两人面面相觑,睡在前台的老板伸着懒腰打一个呵欠,小声嘀咕着这俩人怎么大半夜还在店里吃羊肉串。
卓恪方:“我俩情况完全不同,我没犯过原则性的错误,平时大家小吵小闹的也好哄。”
“怎么哄?”
“当晚就天雷勾地火,把魂勾回来就好了。”
“……”闻祈不说话了。
卓恪方还挺走心地说了一句:“还有啊,你刚刚说的那两个字,一定给我憋好了,想都不要想,虽然你没爸妈,但你朋友得多难过。”
“谁会难过?”闻祈很不解地问。
“我难过。”卓恪方站起身来,困得不行了,“不是朋友谁大半夜爬起来陪你吃这玩意儿?烤得一股膻味……记得结账啊,我回去睡觉了。”
他一转身,看见前台那个刚睡醒的老板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差点冲他翻出一个白眼来。
卓恪方加快步子逃掉了,只留下闻祈一个人在原地坐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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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司的任务要到九月中才能结束,学校九月一号开学,江稚茵先回校跟辅导员解释了一下,暂时请了两周的假。
负责带她的上司说她的考核分是三个实习生里最高的,他问江稚茵有没有留下的意愿,等她毕业了可以再联系,到时候直接申请转正也好转。
“对了。”他查看着电脑里的各种工作任务,“嘶”了一声,又挠挠头,“下周一你们三个实习生跟几个同事一起去一趟霖城吧,没什么活儿,就是去学习一下,当旅游都行。”
这种话一般都是说得漂亮,其实还是每天都要干活儿,没一点儿歇息的时间。
孙晔那俩看上去还挺兴奋,在江稚茵对面的工位上嘀嘀咕咕的,说还是第一次住商务酒店。
另一个叫陈子坤的实习生压低声音:“我今天问过别人是出差干什么,他们说还是咱之前做的那个大模型的项目,卡尼公司对咱这东西感兴趣,想分一杯羹。”
江稚茵不解了:“那这么严肃的谈判,把我们几个找过去有什么用?站在旁边当吉祥物吗?”
孙晔看着她,想抢着说两句话,但还没开口就被截胡了。
“估计是想让零零后整顿卡尼那帮老油条?实力拼不过就上魔法攻击呗,技术我不行,但我发疯很行。管他呢,爱咋咋地吧,能出去玩儿也挺好的,反正我马上就实习结束了。”陈子坤指了指江稚茵身后的落地窗,“而且好像对面的也去,人还挺多的。”
江稚茵和孙晔都怔了一下,她僵了下身子,徐徐问:“对面的谁?上次跟我们一起吃饭的那几位?”
陈子坤点头:“他们实验室的教授带几个参与了项目的学生去,不知道带哪几个。”
三个人脑袋凑脑袋,不停讲着闲话,被mentor批评了一通才住嘴。
但江稚茵还是忧愁,又心想应该不至于那么巧,要选也是选更有资历的研究生一起去,怎么也挑不到闻祈头上吧。
虽然如此侥幸地想着,但真正站上飞机以后,江稚茵反复看着自己的座位号,回头想跟谁换个位置,还没出声就被闻祈拉了回去。
他勾着她的手指,没使太大力气,擡眼盯着她说:“平常心?”
江稚茵看着他的脸,指尖传来的温度像触摸了成千上万次一般熟悉,她定了定心神,挣开。
闻祈下意识想用指甲嵌进掌心,又死死忍住,他心想,就算收敛了又怎么样,好像还是不会被喜欢。
早该知道江稚茵的承诺是没有效力的空头支票,就算改变了也不一定能重新得到那份青睐。
他像一个被埋葬进土里的将死之人,费尽心思,挖断指甲,十指冒血,也想从地底爬出来,见一见太阳。
当闻祈还沉浸在湿沼般的思绪里不断下坠时,江稚茵已经侧过身子坐进了里面的位置。
她一坐下就用外套罩住脸,仰靠在座位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并不打算跟他讲话,只是像承诺过的一般,将闻祈看作一个平常人,不亲近,但也不会一见面就如临大敌。
虽然关系没有变好,但闻祈发僵的身体渐渐又软和起来,他单手支起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飞机上的气压比陆地低一些,有的人耳朵敏感一点,就会感觉到耳膜被挤压得很难受。
闻祈偷偷拽了她外套的袖子,多日难眠的神经在此刻终于得到一刻休息,在闻到江稚茵身上的味道时才能放松下来。
他近来减少了吃安眠药的次数,睡眠较以往更差,借此当作一种深夜的自我折磨,眼下青黑更甚,如果邓林卓看见了,估计又要发一次脾气,说他又回到了之前不把自己当人的样子。
江稚茵也很累,刚蒙着头想睡一会儿,飞机轻微晃了一下,她感觉肩上一沉。
外套遮罩得并没有那么严实,闻祈的头发短而柔软,蹭在她的脖子上,轻微压住,她没有感受到太多重量。
被衣物蒙蔽了视线,江稚茵睁开眼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黑,能听见肩上人浅淡均匀的呼吸,心里想着,出租屋的洗发水难道还没用完,怎么一直是这个味道。
她放空了一会儿,想狠下心把他推开,结果闻祈又开始说“梦话”:
“……喜欢我吧。”
“像喜欢金鱼一样,喜欢我吧。”
他念念有词,这声音只有两人自己能听见。
江稚茵动了动脑袋,以同样的音量道:“你故意的,别装睡。”
闻祈不为所动。
她把头上的外套掀起来,侧头一看,闻祈两只耳朵空空如也。
有的时候觉得闻祈真的很会形容自己,像枯死的花,沼泽里的金鱼。
浑身长满了美丽的鳞片,剖膛开肚,才发现内里是尖锐到扎进他自己皮肉里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