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沼
十月份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雨,早上还是细雨连绵,后续逐渐转大,兜头泼下。
飞机起飞得很艰难,一直不停地晃,王樊一直做着“阿门”的手势,大家都有点人心惶惶,就闻祈面色淡*定,戴着个眼罩补觉。
教授他们都是坐高铁回去的,但最后没票了,当时天气预报也说只是下小雨,王樊跟闻祈最后就买了飞机票,哪成想飞到一半雨下这么大。
王樊很惜命,一直不停刷着手机上的消息,闻祈被他翻来覆去的动静闹得也休息不好,撇开一边眼罩,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到海城。
他想了想,给卓恪方发了个消息,问他现在在哪儿。
卓恪方自然是待在家里,本来今天应该跟成蓁一起去电影院的,但雨下这么大,就懒得往外跑了,在家投了个屏,翻了一部老电影看。
成蓁见他电影看到一半就低着头发消息,凝视他,卓恪方把手机翻过来给她检查:“闻祈今天回海城,问我有没有时间送他一程。”
“他不会自己打车啊?”
“应该是有事要跟我面谈吧。”
成蓁狐疑:“你俩天天有什么好谈的?两个人凑一起恐怕都憋不出一个字来。”
卓恪方摁着手机:“情感咨询。”
成蓁眨了几下眼睛,想了几秒钟,放下手里的饮料,问他:“他咨询你什么?跟我妹妹的事?”
“不然?”卓恪方斜她一眼,反问着。
放映的电影不知道进行到了什么阶段,成蓁静默一会儿,把身子坐直,拉平音调跟卓恪方说:“让他死了这条心吧,现在算是完了。”
卓恪方擡擡眼睛,愣一下:“什么完了?”
“老头子都催着茵茵订婚了。”
这点打得人猝不及防,卓恪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订婚?跟谁啊,我没听说她又跟别人交往了啊。”
“我妈朋友的小孩。”成蓁盘着腿,捏了捏肩膀,“之前逼着两个人见面,那男的说很喜欢茵茵,老头子高兴得不得了,现在天天把人家往家里引,连带着人家的爸妈都来,茵茵立马搬出去了,但我爸他还孜孜不倦,说什么他属意的女婿只有那个徐正希,要软硬皆施,一定促成他俩,最好年底就订婚。”
她举起一个花生米:“在绝对的话语权面前,个人意志就跟这枚小小的花生米一样不值钱。我爸这人,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特别阶级主义,虽然他跟闻祈的老师关系不错,但本质上他还是瞧不起出身差的孩子的。”
卓恪方移开视线:“……我知道。”
成蓁看他一眼,撞了撞他的肩膀:“别太担心了,都现代社会了,他再怎么独权也不能像皇帝一样玩儿赐婚这套,要是我和茵茵自己不同意,怎么逼都没用的。”
“只不过。”她塌着肩膀,往沙发上靠了靠,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嚼,缓缓道,“我现在在想啊,要是当初没有执意把茵茵的身份挑明,是不是现在大家过得都要舒心得多。”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再怎么后悔都没用了,人总是会为当初没有选择另一条路而懊恼的。
卓恪方转眼看着手机屏幕,觉得自己要是站在闻祈的位置,应当也会觉得很无措吧。
至少对他自己来说,现在成蓁的意志很坚定。
而江稚茵对闻祈不是的,她并不是那么需要闻祈,两个人感情也不融洽,都处在摇摆阶段。
他在心底感叹一句,一座烂尾的高楼,下一场暴雨就被冲得岌岌可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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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稚茵去阳台收衣服的时候听见几声闷雷的响声,雨汽也逐渐渗透进屋子里,她把收回来的衣服都挂在室内,等雨停。
成国立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很快给她们安排了房子,江琳也辞掉了滨城的工作,江稚茵劝她在家歇一年,想做什么就去做,养养花、跳跳舞,之前给赵永伟的钱也陆陆续续还了回来,拿那些钱开个小店做做生意也未尝不可。
江稚茵那些作文经二次迁徙,又到了现在这个家里,江琳唠唠叨叨的,说这么湿的天气,黏在墙上的话那些纸怕不是要受潮,于是让江稚茵暂时先收了起来,用一个塑料的透明盒子储存着。
那盒子里装了不少零零散散的纸页,江稚茵随便翻了一下,翻到一个EMS的邮件,拆都没拆过,邮件信封都软掉了,应该放了好久。
她刚拿起来,江琳在外面喊她:“你挂在客厅的衣服一直在往下滴水呀。”
江稚茵又跑出去看,跟江琳两个人把衣服都拧了一遍,确保不滴水了才挂回去。
得,现在连窗帘都用不着了,各种打底衫和裤子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家里老老实实地打开了灯。
因为成国立最近像是没有重要的事要做了一样,每天都给江稚茵打很多电话,说来说去都是那件破事,闹得江稚茵脑袋都痛了,她索性开始装死,偶尔没躲过,就“啊”“哦”“这样啊”搪塞过去,成国立老问她觉得怎么样,江稚茵就假笑着说“我觉得不行”。
手机弹出几条今日飞机因雨天晚点的消息,江稚茵直接滑了过去,想看一部电影,但屋外雨声呜鸣,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再大也看不进去。
家里还没收拾完,桌子上摆了很多杂物,其中有很多是江稚茵以前买的耳夹耳钉,她的注意力落在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上,微微滞住,目光像被胶水黏住,无法移动。
窗外暴雨如注,雷声隐隐,空气是凉的、潮的,缓慢渗透进人的每一个神经末梢。
江稚茵只是突然想,他的耳朵又要痛了。
这雨下得不辨昼夜,日与夜好似失去间隔,江稚茵只能通过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得知已经傍晚,她准备洗完澡就躺到床上去,结果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指尖在屏幕上久久停滞,江稚茵眼睫颤动一下,滑到接通的那一端。
“我回海城了。”闻祈的嗓音拖拖沓沓的,念得极轻,没什么特别的语气,像一团又开始流转飘散的冷雾,江稚茵听着莫名僵了脊背。
她有些不明所以:“那我得恭喜你这次出差好顺利?”
闻祈突兀轻笑一声:“这倒不用,这次出去了解了很多新东西。”
“但还是不应该离开这么久的……”
“茵茵啊。”他一直幽幽地讲话,徐徐念出她的名字,尾音挟着一点叹意,“想见你一面。”
他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叮当响声,像什么铁片碰撞,又像什么风铃,江稚茵分不清。
她偏头看了眼外面的大雨:“这么大的雨,我上哪儿去见你?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或者找个天晴的好日子——”
“我不想等呢……”闻祈拒绝,“你不过来我就去你家找你。”
“我搬家了。”
“我知道,问几个人就能打听到。”
尽管这变化微弱,但江稚茵还是察觉到他状态不太对劲,皱了眉质问:“你威胁我?”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哪有你的把柄可以威胁?”闻祈说,“自始至终,我都是乞求的态度吧。”
江稚茵没出声,咬住下唇斟酌着。
那边有很轻的脚步声,江稚茵记得出租屋的地板嵌得不算严丝合缝,有几块翘了起来,脚一踩上去就会“嘎吱嘎吱”响。
他踩过那些翘起的木板,江稚茵听到电话那边的雨声似乎变大了一些,应该是靠在了窗台上,手里还在把玩着什么东西。
闻祈今天话很多,本就模糊的声音被重重落下的雨压得更加含混,像从胸腔里挤压出零碎的语句:“今天天气很好,我很喜欢下雨的日子,耳朵是很疼,但还有更疼的地方,所以无所谓,反正你不是知道吗,我喜欢疼痛。”
好像记得所有事情的都只有他一个人,江稚茵的心太宽了,把闻祈挤到一个角落的位置,针对以前的回忆,闻祈满脑子都是她,但一旦他提及某个细节,江稚茵就会懵掉,丝毫不记得。
那些他视若珍宝的、拼命要攥在手里的,好像都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尽数失去了。
妈妈抑郁跳楼的时候没有抓住她的手;王奶奶去世的时候也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她没了呼吸;掌心捂住的那只紫色的蝴蝶,一被他触碰就死掉了。
他永远只能在旁边看着。
——一切他想要得到的,最后都会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夺走。
兜兜转转,来这人世间走过这一遭,吃尽苦头、因为耳朵受尽冷眼、因为不好的出身被百般嫌弃,最后还是什么都抓不住,五指张开又合上,空空荡荡。
闻祈走了一下神。
“……”
哗啦哗啦——
“哥儿,我背下了今天教的那首诗了,厉害吧?别人都不会背的。”茵茵躺在大通铺上,翘着脚丫,握着闻祈的手腕,打着节奏,开始背了起来。
“谁翻乐府清凉曲?”她闭上眼睛,有的时候就像记不起闻祈根本听不见一样,只用小手拍着他胳膊,像哄人睡觉,“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窗户被雨砸得响,蜗牛风铃挂满了雨水,噼噼啪啪地吵人,茵茵困了,一边打呵欠一边翻了个身子,把闻祈的胳膊当枕头,还踹了身后睡得很死的小雨一脚。
“下雨好好啊,凉快……”
她念了很多遍,现在想睡觉了,糊里糊涂地说话,嘴唇张合的幅度越来越小,闻祈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见,侧着身子,没人剪理的黑发挂到鼻尖。
他一只胳膊被茵茵压着,另一只手腕被她握着,撑起身子盯了她很久,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不知何事萦怀抱……”茵茵说完就没了声音。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梦也何曾到谢桥。
“……”
以前的这些事,她总是都不记得。
也许在订婚以后,他不再出现了,江稚茵会连他也一并忘掉。
像是把什么东西扔在地上,江稚茵听见电话对面传来清脆一声,闻祈的声音空灵幽怨,续了上来:
“越痛越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