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厄已消,共赴迦南。◎
重逢后的第一个夏天,林羡清跟温郁一起回了小镇,林老爷还是想念自己的老屋子,总想着回去看看,于是林羡清和温郁决定就在小镇办婚礼了。
因为是中式的,盖头都是温郁自己学着绣的,那一阵他正好也没事儿,成天在家绣盖头,有一点冒针脚他都会皱眉,然后撚着针重绣。
绣坏的盖头就充当家里的抹布了,林羡清每次一去他家就看见一屋子的红盖头,小霹雳睡的窝都堆满了绣坏的盖头。
林羡清失笑,她靠近了点,看着青年微眯着眼认真地布针,就忍不住插了一嘴:“其实绣得稍微丑一点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温郁微微拧着眉头,声音低而重:“不行的,给你的东西都得是最好的。”
林羡清笑得弯了眼。
这一年夏,石榴花绽开满枝头,红得刺眼,门框上挂着的风铃响过六个四季,姗姗来迟地与他们重逢。
婚礼前几天,温郁终于绣出最满意的作品,交了差,他没做过这种活,手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眼,林羡清总是把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明明是这样修长漂亮的一双手,却哪哪儿都是伤。
婚礼定在七月二十二日,他们相遇的日子,这时候蝉鸣得最厉害,声音嘶哑地拉扯着夏季,白昼被它们的叫声无限拉长。
林羡清记起之前医生的话,决定带温郁在小镇转转。
他们走过了河岸,这里的河水浅了些,只能堪堪没住半截小腿了,水质仍旧很澄澈,只不过岸边再也见不到那个用石子拼凑的算盘。
林羡清也跟他一起去了归元寺,摆摊卖木牌和燃香的小贩换了一拨又一拨,她再也遇不见五年前的那一个。
两人齐齐跪在香炉面前,林羡清双手合十,撑地跪拜。
她每一年的愿望都在变,但每一年也都是为同一个人许愿。
但这次,她想为他们两个人许愿,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走出大殿的下一秒,她擡眼看见了那颗扶桑树,它又熬过了六个夏天,叶子无数次枯落又无数次翠绿,承载着众多人的祈愿。
旁边卖木牌的阿姨捣弄着同一套说辞:“这棵扶桑树可是千年古树了,好多小情侣都在这树上挂牌子许愿呢,试试吧。”
林羡清笑着摆摆手,婉拒着阿姨的好意。
可这阿姨实在是热情,林羡清几乎被她撵着跑,好不容易摆脱了她,一转头的功夫温郁就不在身边了。
她回头张望,在层层叠叠的山峦里,在鳞次栉比的寺庙里,怪石嶙峋,身姿颀长、容貌姣好的青年正擡手撚住一块木牌,擡眼怔怔看着。
林羡清在远处叫他:“温郁,看什么呢?”
温郁偏过头来,视线一掠过她就弯了眼,一双好看的笑眼像是盛着这山间所有的熹光。
他肩线拉得平直,挽起的袖子毫不掩饰自己腕骨的伤,道道疤痕像蜿蜒绵亘的藤蔓,纪念着他的过去。
“没什么。”温郁应着,懒懒撒了手,朝林羡清走来。
山间过风,树枝相碰,婆娑作响,发出一片沙沙声,两块木牌随风晃动,碰撞在一起。
【温郁万事顺遂,事事如愿,比赛顺利。LXQ留。】
——【愿林羡清永生永世平安喜乐,苦厄已消,与我共赴迦南。温郁留。】
……
婚礼前,几家人一起坐了一大桌,吃了一顿和和美美的团圆饭。
温家支离破碎以后,蔡叔也不再当管家,被林羡清请来一起吃饭。
林老爷喜欢热闹,又跟温和老爷子坐在一块儿,两人有唠不完的陈年旧事,从珠算说到下棋,又谈起了茶道。
林志斌说好不喝酒的,还是没忍住小酌了一杯,被徐云然重重拍了下手,疼得呼痛。
祝元宵还是没舍得剃掉自己的小胡子,被徐寒健嫌弃了,他又哭丧着脸来找温郁评理。
而温郁正跟林柏树说着话,祝元宵倒成了全场最孤独的一个人。
林柏树到现在也彻底了解了温郁家的情况,他拉不下脸,到现在也只是禀着一张酷脸,伸直了手用拳头砸了砸温郁的肩膀,别扭着说:“算你倒霉,娶了我妹妹,但是听说你现在还没工作?我妹妹吃的多,养她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林羡清听着恨不得把筷子掐断,她面上笑得灿烂,嘴上却说着:“不用你担心,他卡里三十个亿,养你妹妹绰绰有余。”
林柏树:“……”
冒犯了,妹夫。
因为很担心温郁这一杯倒的酒量,林羡清都没让他碰一口酒,以至于席散回家时整个人都是神清气爽的。
路边草丛里不知道藏了多少只蝉,嗡鸣声快要扯破天了,天好像马上就要亮了一样。
林羡清牵着他踩着十字路回家,想了想,她搭话说:“你最近有开心一点吗?医生说让你多做快乐的事。”
温郁捏着她手指,安静地点头,嗓音闷在喉咙里,松快如晚风:“有你在就很快乐。”
这份快乐持续到晚上。
徐云然不再管她和温郁住一起的事情,林羡清为了陪他就搬到了他的家里。
以至于,在这样一个闷热无风的夏夜,青年双手撑在她两侧,轻微压下脖子,蹭吻在她耳廓,温热气息刮弄着耳蜗,带来痒意。
林羡清推了推他肩头,不敢看他,只小声说“热”。
温郁的动作停了一秒,他翻身下床,打开房间的空调,然后又压上来。
他的吻密密匝匝地落在她的脖颈和胸口,吮出一片片痕迹,然后又按耐不住地仰了头,寻她的唇。
吻得又急又过火,以至于牙齿磕磕碰碰,磨破了嘴唇,唇齿交融间弥漫着铁锈味。
林羡清忽然撑住他的肩头,眼里压抑着水汽,她半朦胧着与他对视,视线雾蒙蒙的,手上力气小却仍阻止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温郁低睫盯着她,嗓音染上欲的哑意:“医生说,要多做快乐的事。”
“现在这样,我很快乐。”
他仿佛是祈求着她允许进一步深入,林羡清偏不,她缓了下呼吸,问着:“虽然你的事我都了解得七七八八了,但我还是很好奇,你之前为什么要走?”
她卡住他不让他继续,非要他回答。
温郁用漂亮纯粹的眼眷恋地凝视她,“如果你知道我的事,你肯定不会不管我,所以你不能知道这些,我需要你放弃我。”
所以他撒谎也要瞒住这件事。
“而当时候温执要求我回家,他说我不回去,这里的珠算班和你家的那条巷子,都保不住。”
林羡清松了劲儿,温郁就继续亲吻安抚她。
“珠算也没有你重要,我离开这里,放弃珠算,也没什么。我放弃那十来年的梦想,却能让你做一辈子好梦。”
林羡清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脖颈,擡了头与他额角相抵,交错的呼吸传递灼热的情绪。
“可是没有你,就全是噩梦。”
她吻住他渗血的唇角,告诉他:“温郁,爱和理想,同等伟大,我希望你做一个伟大的人,不要为我放弃什么。”
爱很伟大,我爱你,你也伟大。
温郁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他不解地眯了眯眸子,说着:“可是林羡清,你不用愧疚,我为你放弃这些是我自愿的。”
青年漂亮的眼里显露出一丝迷惘,月色映入他眼帘,像死水倒映着皎月与群星。
“我就是为你而存在的啊。”
“我没有父母,朋友,你是我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你而活的。”
是你赋予他的生命以意义,你是他的太阳,他的百般念头,都环绕你而行。
温郁觉得,他就是一株菟丝花,依附着她的爱而生长。
林羡清看着他,慢慢说:“不是的,你可以把我的父母当成你的父母,你也不是没有朋友,祝元宵、徐寒健、包括我哥,他们都愿意做你的朋友,你并不需要为我而活,你得活成你自己,也不需要太听我的话。我不想到最后,我成了拴着你的锁链。”
温郁在那种极致封闭的环境下长大,什么也不会,只会干巴巴地掏出一颗被生活摧残得稀巴烂的真心,虔诚地捧到她眼前,对她说:“瞧啊,我的心还是滚烫的,我把它给你,你爱我一下吧。”
爱太过炽热沉重,所以它被盛放在胸膛,而非唇齿间偶尔的吐露。
温郁抿了抿唇,认真地说了一句:“我会尝试的,我会爱你所爱的人。”
午夜,屋外开始起雾,绵延漫长光阴的妄念肆意生长,像潮湿的青苔和成线的雨雾,爱意再也藏不住,化为了室内一湾流动的旖旎风光。
而这一晚,我们好好疼爱彼此就好。
隔天早上,林羡清记挂着自己还没誊完的婚礼请柬,早早就想起来把剩余的份额写完。
因为是中式婚礼,请柬都是她和温郁两人一人写一半,红纸上用烫金字体竖着书写了一列又一列。
林羡清的毛笔字总写不好,练了好久也总是写歪,她便总是记挂着这件事。
结果一脚刚下地,就被温郁扯了回来。
他眼皮都懒着耷拉,困得擡不起来,像个树袋熊一样环住林羡清,把下巴挤进她肩窝,低着嗓音拖着调子恳求:“再陪我一会儿,别走。”
林羡清低眼看见他在晨光下颤抖的睫毛,一时被他蛊惑,竟也任他安静地抱着。
事情被他耽搁了,最后积压了一堆没写的请帖,温郁只能自己默默写完,发到各位手上。
七月二十二,大婚当天,林羡清一边抱怨自己头上戴得过于沉重的珠钗,一边跨了火盆,迈步进了轿子。
她坐在轿子里,微微撩起盖头一角,又掀了帘子把两份请帖递给外面的王可心。
“你待会儿去一趟温郁父母的墓前,帮忙把这两份请帖烧给他们。”
他们说她亲手烧东西寓意不好,但是林羡清想着,他们也有资格知道这件事,所以还是决定让别人帮忙烧过去。
王可心笑着打趣:“庆幸吧,我第一次当伴娘,新娘子的要求肯定全部完成。”
林羡清也揶揄她:“等你和吴涛办婚礼,我也给你做伴娘。”
王可心别过头去,声音不太自然:“谁……谁说要跟他结婚了。”
轿子颤颤巍巍落地,她顶着盖头在屋里等了好久,终于等到有人在哄闹声中踏进她的房间。
针脚拙劣的盖头被挑开,她对上一双含着笑的眼。
见到他的一瞬间,林羡清心里想的居然是:
嘿,这个夏天,我仍在爱你。
在远方,石墓前两折火红的婚柬烈烈燃烧,热浪席卷烫金的字体,捺拖得长: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苦厄已消,共赴迦南。』
这个世界同时容忍腐烂与灿烂,人生总是好坏各一半。
但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你要相信,这个世界这么大,总有人在不遗余力地爱你,总有人跋涉千山万水为你而来。
从此以后,死亡和爱,都只与她(他)有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