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黑月光(三合一)
林杳把东西装进了包里,转身的时候又记起了什么,回头嘱咐金友媛:“我明天还会来,到时候把册子交给我,我代替你还给那个人。”
她又强调了一遍:“你绝对,不可以自己一个人下楼找他。”
金友媛慢吞吞地答了一声“好”。
林杳下了楼,小区里静悄悄的,广场上倒是有成群结队的老人们结伴遛弯,她骑自行车经过江上大桥,几乎快被桥上的灯火湮没,四下里都是夜市的喧闹声响,江上结了片片粼光,夜间的风从她的衣领里灌进去,吹得人身上好凉。
桥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很多,林杳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双手揣在兜里,从栏杆后面往江面上看,盯了很久,然后呼出一口气,又擡头看了看天。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林杳低头看了眼来电人,滑到接通的那一端,然后擡到耳边问了一声:“有消息了?”
对面是个结巴,半天才把话说完:“五分、分钟前,那个老、老保安回家了,我、我蹲着点呢,你快、快来。”
林杳把电话挂断,大步跨上自行车,脚刚踩在踏板上,她又惦念着给阿婆报个信,于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谎称自己留在学校写会儿题,晚点回家。
滑下坡的时候,林杳的短发被吹得翻飞,她眨了下眼,记起自己以前经常在这一处街角的奶茶店拉着金星鑫,死皮赖脸地让他拿零花钱请她喝。
那个时候,林平、阿婆、舅舅,包括金星鑫都很惯着她,虽然她经常赖着金星鑫提一些无理的要求,那个人也会掏空钱包满足她,他总是无奈地笑,对她和对金友媛一样好。
那个时候她还会任着性子哭,后来就很少会流泪了。阿婆的身体不好,总是头疼;舅舅的拳馆也开不起来,生计堪忧;林平常年在外工作,她见不到爸爸。
车轮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林杳到了坡底,她拧着车把拐了弯,抿着嘴唇,在猎猎的夜风里一声也没出,只是沉默地想着:以前总是躲在他们怀里的她,也必须站起来了。
骑到了地方,林杳把自行车锁上,擡步进了一处老居民楼的大院。
金星鑫对她很好,林杳觉得自己得报恩,她不能让他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这边不是什么正经小区,楼底下没有守门的保安,出入都没人管,楼底下的大门上爬了一层锈,风一吹就叮叮咣咣地响。
刘静还蹲在铁门旁边,看见林杳来了以后才站起来,打开了手里的手电筒递给她。
林杳接了手电筒,往楼上那扇门那儿照了照,问她:“人还待在屋里吗?”
刘静点头,在林杳准备进去的时候又拉住她,怯生生地问:“你、你直接进、进去,是不是不、不太好?”
林杳侧头看看她,说:“不会出什么事,我就问他点事儿,你要是害怕的话可以先回家。”
刘静松了手,撇过头:“你去、去吧,你帮过、过我,所以我、我也愿意帮你。”
说实话她还是有点紧张,刘静不知道林杳在做什么事,但是林杳之前救了被人霸凌的她,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林杳是好人,但刘静也是第一次做这样蹲守的事,只能背着手紧张地抠了抠铁门上的锈。
林杳知道刘静性格特别单纯,任其他人听了她这样的要求都会问个底朝天,但她让刘静帮忙注意一下楼上那户人家的时候,小姑娘只是有点担心地看着她,什么也没多问。
“谢谢。”她给了刘静一颗糖,然后举着手电筒进了狭窄的楼道。
刘静捧着手里那颗糖,探头看着林杳的背影从光里进入黑暗。
她收了视线,转头拆了糖吃,头顶的路灯照亮她的脚尖,小姑娘半靠在墙边,咕哝了一句:“那我、我就再等你一、一会儿吧。”
楼道里的灯是坏的,这里朝向不好,湿气重,有一种陈腐的霉味,林杳站在那扇门前,擡手敲了敲。
里面的人喊了一句“谁啊”,林杳面色如常:“楼下的。”
老旧的木门被打开,李仁平狐疑地看着她,他这几年都不住这边,早就不认识这里的住户了,于是也没看出什么来,就问她:“找我什么事?”
林杳装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抱怨:“你家怎么回事?一直漏水,我家都快被你淹了。”
“怎么可能?”李仁平反问了一句,“我都不在这儿住,水电都没交,怎么会漏水?”
林杳像是气得笑了一声,“不是你就是你隔壁的,你让我进去看看不就行了?”
她扒开门进去,转头把门合上,背对着李仁平,男人还在不耐烦地说:“去看去看,漏水才有鬼了。”
他确实没交水电费,客厅里点了几根蜡烛,落灰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大包,装了点家里的摆件,像是想要都带走,再也不回来了。
李仁平见林杳没往里走,就问:“你还看不看啊?”
林杳仍旧没回头,说话的语气透着古怪的平静:“你是不是在酒阑巷里的仁和小区当过保安?”
身后半天传不出来一点声音,大敞的窗户里灌进阵阵凉风,吹得室内的蜡烛灯火明明灭灭。
“你谁?”李仁平说话都没了吊儿郎当的味儿。
她问得具体了一些:“两年前的五月二十三日,是你值班吧?你应该看过那天的监控,我想问问监控的内容。”
“你是那个死者的熟人?我早就辞职了,要监控也不该找我要,而且该说的都跟警察说过了,对那个结果不满意的话,你不如直接去警察局问。”
“呵。”她捏着门把手笑出一声,“他们要是查出个所以然来了,我又怎么会亲自来找你。”
一个这么重大的案子,两年都没抓到那个凶手,一去警察局问,就说还在努力中,找他们要档案,就说是内部机密,不能探看。
李仁平瞅了她几眼,把人推开,拉开门把她推出去。
他没立刻关门,跟她说着:“自己的家人死了任谁都会难过,如果你不服的话,请你长大了、有能力了再来声讨,一个小姑娘半夜里跑过来算怎么回事。”
林杳的神色没什么波动,她用手撑住门,四指卡在门缝里,手劲儿大得让李仁平无法立马把门合上,他还诧异了一下。
林杳回答他:“等我长大?那太久了,我不想让那个人再安生一天。”
李仁平只是看着她,他二十几年前从部队退伍,怎么说以前也在部队里待过,但是还是头一回听见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姑娘家说这么狠的话。
“你这么着急,那你就去当警察呗,到时候带着你的警察证来,我会尽好一个公民的义务配合你。”
“但现在,你还是洗洗睡吧。”他打了个呵欠,在林杳松手的时候把门给关上了,扑了她一脸的灰尘。
林杳手里的手电筒闪了几下就灭了,似乎没电了。
她一步一步踩下楼梯,大门口的刘静迎上来,看她的脸色就知道林杳心情不太好。
“下、下次,你还是别、别在晚上来了。”刘静劝着。
林杳把手电筒还给她,“嗯”了一声,说话声音很低很轻:“是我着急了。”
她现在确实没什么能力,只是个普通人,况且阿婆他们还需要她来照顾,这次确实太冲动了,就算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保护自己,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跑过来。
林杳呼出一口气,轻轻闭了闭眼,喃喃了一句:“……警察啊。”
刘静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手电筒都差点拿不稳,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惶恐极了:“你、你不会把人打死了吧?惹、惹来警察、察了?”
她突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点无奈地瞥了刘静一眼:“我哪有那么恐怖?没打架。”
林杳又看看她,真诚地问着:“你觉得,我当警察怎么样?”
刘静松了一口气,眨着眼睛很认真地思考,然后回答:“很酷。”
她低头抠了抠手电筒上的按钮,说话时语气很虔诚:“你那个时候护、护着我,打跑那群欺负我的、的人的时候,我就、就觉得,林杳你就像、像救世主一样。要是当、当警察的话,就可以保护更、更多人了。”
刘静的眼睛亮亮的,再看着林杳的时候突然不打磕巴了:“如果是你的话,我觉得可以做到的。”
林杳咬了咬“救世主”这三个字,突然想起来,沈郁白也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那人的嘲讽意味更重。
在逐渐蔓延开的月色里,她拍了拍刘静的肩,摆摆手说:“回家吧,谢谢你相信我。”
到家以后,林杳从包里翻出了金友媛做的粘土娃娃,连沈郁白的痣都点了上去,那是他与金星鑫最像的地方——一颗长在右眼卧蚕正下方的痣。
借着台灯的光,林杳趴在书桌上观摩这三个小人,下巴压在胳膊上,晚风撩过她桌上的书页。
她闭眼,声音越说越轻,最后低得几乎快听不见:
“要做自己,还要做警察。”
林杳轻轻笑了下,“那么即使没人喜欢我也没关系吗?”
声音消失了,困意爬上眼皮,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梦里出现很多人的脸,都在对她笑。
她想起小时候,爸爸拍着她的头,阿婆给她量身高,金星鑫偷偷把零食塞进她的书包里。
他们说,他们喜欢她。
最后是沈郁白半靠在沙发上,好看的眼睛轻轻瞥过她,嗓音有半分拖沓:“你不累吗?”
林杳睡着了,把眼睛睡湿了。
好不容易蹲到一次机会,但是李仁平什么也没跟她说。
仁和小区的监控拿不到,她没办法去查两年前的事情,也许真的像李仁平说的,她要长大了才有能力去声讨。
笔盒里的走珠笔用掉一支又一支,只有那支钢笔从来没有被她拿起来过,书桌上的书也叠了起来,林杳偶尔会盯着黑板上的字发呆。
上学的时候老师经常会问他们是否有考虑好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可谁又真的有把每一步都考虑得周到,谁又真的做到了年少时的梦想。
林杳写完最后一道数学大题,然后丢了笔跑到走廊里透气,胡玉婷刚从小卖部回来,给她捎了根雪糕。
才刚五月份,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学校里大多都换上了夏季的校服,今年的夏天好像会提前到。
林杳叼着雪糕,两只胳膊搭在窗台上往外看,对面不远就是国际高中,沈郁白的学校,她想起那几个粘土小人还装在她的书包里。
只是国际高中不上晚自习,那边早就黑灯瞎火了。
她把嘴里的雪糕棍抽出来,扔进教室门口的垃圾桶,翻了个身背靠着窗户,盯着墙上贴的各种励志标语。
林杳自觉自己以前一直活得随心所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如履薄冰,人生的每一步都好像在刀尖上行走一样。
周五的下午,她们跟国际高中在同个时间段放学,林杳干脆多往前走了一段,站在人流里等沈郁白。
她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要是错过了,恐怕只能去一趟沈家,好歹是金友媛亲手捏的,林杳不想让小姑娘的努力白费掉。
大门口都是车,读这种学校的家里基本都非富即贵,都是车接车送,没那么多人站在外面的话,反而方便了林杳。
大概等了十来分钟,她在出口处看见了沈郁白。
不穿校服的人真的很显眼,一群白衬衫里就他一个人套着个黑色卫衣,单肩背一个白色挎包,正困得打呵欠。
林杳从各种车的缝隙里挤过去,在他的手搭上车门的时候叫了他的名字。
沈郁白偏头看见她,搭上车门的手滑下来,问:“找我有事?”
她低头翻着自己的书包,沈郁白也低头,等着她找。
车窗被打下来,驾驶位上是个女人,“跟同学聊天呢?”
沈郁白头也没擡,眼睛垂着,手指轻轻勾住口袋边缘,应着车里人的话:“不是同学。”
他想了下,又补充:“是林杳。”
林杳刚把东西拿出来,听见他这么说还觉得奇怪。
正常人介绍别人的时候都是介绍身份,他却什么也没说,就说个“是林杳”,这让谁能知道她是什么人。
结果林杳居然想错了,车里那个是沈郁白的妈妈,闻言后还了然地“啊”了一声,说着:“我记得这个名字,你爸爸跟我说过。”
她很亲切地叫她“杳杳”,林杳微微弯了身子从车窗里看过去,是个戴着墨镜的漂亮女人,烫一头大波浪,妆也化得精致,问她:“要不要去我们家待会儿?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出去逛商场了,都没招待你一下。”
林杳笑,颊边显出浅浅的梨涡,杏眼微弯:“不用啦,我来送个东西就回家了。”
因为他妈妈在旁边看着,林杳回头对着沈郁白的时候也是笑着的,还客客气气地说:“这是金友媛托我送给你的,她自己做的,她说想谢谢你带她去欢乐谷玩,还请她吃了东西。”
东西送到沈郁白手上,林杳又弯下身子跟沈母道别:“那我先走啦。”
沈母还是极力邀请她:“来我们家坐坐吧,可以把你奶奶也叫过来,我们一起吃顿饭,熟悉了以后两家还能多多走动。”
林杳怔了一下,还什么也没说呢,沈郁白把玩着那三个小人,轻轻掀了眼皮:“她都这么说了,你去吧,别拂了她的面子。”
这话一说出来,林杳的眉毛几不可闻地抖了一下,沈郁白未免说得太严重了一些,她怎么能不给沈家面子。
校门口人来人往,林杳捏了捏书包,笑的时候都没那么自然了:“那我可不敢。”
她站在沈郁白旁边,瞥见沈母转头看向前面以后就冷了脸,少年饶有兴致地把那小人放在手里捏了捏,拉开车门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别这么容易就露馅啊。”
林杳擡眼,眼神没什么善意,沈郁白就懒懒靠在车门旁边,几根手指搭在上面,故意说给她听:“不是爱笑吗?多笑笑,看,我爸妈多喜欢你。”
她没说话,弯腰进去的那一瞬间又听见他的声音,有些轻,又平淡得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林杳坐进后排,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她没有故意离沈郁白远远的,总不好叫他妈妈觉得她和沈郁白关系不好。
车上两人之间稍稍隔开一些距离,沈郁白用胳膊肘抵着车窗,手指搭在下颌边缘,视线半垂,谁也没有说话。
林杳把头偏向车窗那边,觉得闷,就把窗户稍微往下拉了拉。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沈母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问了一句:“杳杳以后可以常来我们家里玩儿,你知道我家怎么走吧?”
林杳把头扭正,点了点,说:“知道的。”
她说着客套话:“有时间一定上门拜访。”
这里离沈郁白家很近,开车没有五分钟就到了,林杳跟在沈郁白后面进门,家里的布置还跟上次差不多,只不过在落地窗前的柜台上多了一个仓鼠箱子,林杳俯着身子盯了盯,小家伙正扒在跑轮上跑得飞快。
她眉梢微动,倒是没想到沈郁白会喜欢这么可爱的小东西。
沈母让他们随便坐,然后拉开冰箱一看,剩余的食材并不多,歇脚没到两分钟,她又换了鞋,站在玄关朝里喊了一句:“我先出门买点东西,你好好招待杳杳。”
又把这句话听了一遍,上次沈科也这么嘱咐过他,沈郁白有点听腻了,就只敷衍着应了一声。
他没顾林杳,自己坐在地毯上打开了电动游戏,林杳还站在仓鼠笼子前,她背对着沈郁白,问了句:“你养的?”
沈郁白偏头觑了她一眼,闲闲答着:“不然?”
少年手上一时没有动作,他歪着头,看见仓鼠贴着笼子用爪子往外扒,林杳弓着腰和那小鼠对视,一人一鼠相互凝望的场面倒是有些和谐。
她用手指探过去,沈郁白张了张嘴,本想着提醒她一句那家伙不是一般的凶,结果等林杳的手指摸上仓鼠的头以后,却诡异地平安无事,小东西还伸舌头舔了她一下,压根连牙都没露。
林杳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还多摸了几下,沈郁白在她背后看着,唇角和眉梢都往上扬了扬,微启的唇动了几下,无声地说:“你俩倒是亲近。”
这才是同类相吸吧。
林杳又问他:“它叫什么名儿?”
沈郁白也失了打游戏的心思,干脆把手柄一扔,屈着一条腿靠着沙发,把身子转向面对她的方向,答:“没名字,我没起。”
他想了两秒,一只胳膊搭在靠背上,手指缓缓地敲击,半截胳膊裸露在阳光下,白得透亮。
“要不就叫——”少年突然很轻地笑了声,意味不明地咬着字,“杳杳?”
这话听上去倒是亲昵,不过从沈郁白嘴里说出来好像又没什么暧昧的意思,调侃意味更重,但林杳的肩膀还是僵了一瞬。
沈郁白又不太走心地解释了一句:“没什么别的意思,单纯就是觉得你们很像。”
林杳没理解自己跟这只小仓鼠有哪里很像的,但是她挺喜欢这小家伙,所以转了转眸子,也只是说了个模糊不清的回答:“随便你。”
室内窝了一团又一团的午后暖阳,打在人的身上热乎乎的,连带着沈郁白的指尖都暖和了起来。
他能听懂她的意思,林杳的“随便你”几乎就等同于“可以”了。
她从笼子旁边离开,跟沈郁白坐在一起,拎起他扔在地上的游戏手柄,表情淡然:“打游戏吗?”
少年动了动脚,狐疑问:“你不是不乐意跟我一起打吗?”
“你妈没回来,我又不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掉,不打游戏的话我跟你还能做什么?”
她用手指敲了敲手柄边缘,目光直视前方,平静说着:“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的?”
“没有。”沈郁白答得快,从旁边拿了另一个手柄,懒散地窝在沙发上选游戏。
林杳跟他说话不怎么拐弯,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你刚刚不是故意嘲讽我?”
他选定了游戏,摁进了游戏界面,又停了动作,沉吟了一会儿后答着:“是有点吧。”
沈郁白低眼看着坐在地毯上的她,校服的肩线捏得直,露出上面一小节直而白皙的脖颈,小黄鸭的身子,却长了天鹅的脖子,心气儿也高得像天鹅。
室内氤氲着一派昏黄的光,少年略一擡手,很轻地扯了扯她的短发,表情却是一如既往地淡漠,漆色的瞳盯着她,直到林杳回头打掉他的手,扬着那双回南天般澄澈的眸子看他。
他松了指,禀着一副百无聊赖的厌倦表情,说着:“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不装成那样。”
“也会有人喜欢你。”
林杳擡眼看见他的眼睛,没说话。
她有些别扭地回过头,摁了摁游戏手柄,咕哝一句:“关你什么事,管得宽。”
少女柔软的发垂落在耳垂旁边,被落进室内的阳关染成金色,沈郁白听见她刻意岔开话题:“还开不开了?”
他不置可否地颔首,摁了开始,两人就着一室暖洋洋的光打游戏,地毯上落满了树影折射下来的光斑,落在林杳脚边。
午后有几只鸟儿栖在枝头啼鸣,林杳偶尔会分神往窗外看一眼,脚尖浸泡在阳光里,会突然觉得有种久违的安宁。
自从金星鑫死后,她性格变得孤僻,在学校成了话题对象;又因为愧疚,时刻担心着金友媛;要记挂着阿婆的身体、保证在校的成绩不下滑、还要单枪匹马地收集线索……
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停下过脚步了。
在十分安静的这一刻,林杳才敢稍微喘一口气。
结果沙发上的那厮极为煞风景地开口:“专心点,你又死了。”
林杳把视线偏回屏幕上,自己的小人已经变成叉叉眼咬舌头了。
她往后一靠,不小心靠在了沈郁白腿上,少年不动声色地移开,林杳也没太在意,往旁边挪了挪。
“重开吧。”她说。
沈郁白沉默地看她一眼,她明明心思根本不在游戏上,玩得不着调,他干脆把那盒卡碟扔她面前,让她自己挑个别的玩。
这些游戏她一个也不了解,也懒得看,就随手拎了一个塞进卡槽。
大概又虚度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沈母终于回来了,邀请林杳坐着吃了晚饭,沈科因为工作的关系,晚饭没有回家吃,偌大的家里就他们三个人。
沈母真的很热情,几乎每个菜都给她夹了半盘子,林杳也只能笑着接受,脸都要笑僵了,趁着沈母去接水的时候皱着眉头,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沈郁白乐见其成,根本没有劝阻沈母的意思。
趁沈母离席,他说着:“假笑功夫不够,再练练。”
林杳:“……”
如果以后有机会,她会在沈郁白的杯子里下药,争取一举把他毒哑。
只不过也只能想想而已,林杳有些不耐烦地掀了眼皮白了他一眼,沈郁白轻哼一声,心想她翻白眼的表情倒是比乖乖笑着的时候要生动得多。
吃完饭以后,林杳惦念着阿婆,换了鞋准备回家,沈母还在厨房收拾,闻声又探了个头出来,指挥沈郁白:“送送人家,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沈郁白听得想冷笑,真是担心的不是地方,她走夜路,该是路人害怕才对。
想是这么想,少年还是一起换了鞋,拉开大门,神情倨傲又冷淡地扬了扬下巴,言简意赅:“走。”
路边的灯整齐地亮了一排,到了晚上气温变低,林杳把外套的扣子扣上,沈郁白才注意到她的右手腕骨突出得有点畸形。
正好,走了半截路了,两人还没搭上一句话,沈郁白就闲扯了一句:“右手受过伤?”
林杳也没当回事:“小时候练拳的时候,劲儿使猛了,骨折过,后来恢复后就这样了,估计有点错位,不过倒是没影响什么。”
她边说着边活动了一下手腕,沈郁白盯了几秒,眨了眨眼,声音轻下来:“怎么会想学拳击?”
“因为我是女生。”她的目光平直落在前方,两手揣进了兜里,“就像今天你妈妈说,女生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女生天生就处于劣势,大家都这么觉得。女人走夜路的时候怕遇到男人,男人却不会怕大晚上的在路边遇见一个女人。女人怕家暴、强.奸,男人却可以不怎么担心这些。”她平静说着,缓了口气,耸耸肩继续,“我这个人别的没什么,就是反骨比较多吧,大家都觉得女生天生弱,那我偏强给他们看,我学习要压他们一头,打架也不能输,让性别差距在我这里全都变成扯淡——你笑什么?”
沈郁白笑了两声,本来只是随口扯的闲话,没想到能让她吐出这么多字来,他也把手插在兜里,两个人的影子并排倒在路灯下,少年声音拖得散漫:“没什么,祝你成功。”
林杳狐疑,压低了一边的眉毛:“你嘲笑我?”
“没。”沈郁白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顺便低眸跟她对视一眼,说话的嗓音有些发哑,估计是被风吹的:“我真心的。”
林杳没说信还是不信,猛地一回头,擦过他的胳膊走了:“就送到这儿吧,我回去了。”
“哦,对了。”她停了脚步,又转回身子,表情变得有点凶,“那三个娃娃,是金友媛亲手做的,你要是敢弄坏了,我会揍你,没跟你开玩笑。”
表情看上去很认真,确实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沈郁白倒是挑了挑眉,“威胁我?不怕我跟我爸告状了?”
林杳抿了抿唇,夜风吹得她的短发乱飞,她把头发往后撩了撩,听出来他是在刻意调侃,就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语气:“无不无聊?三岁小孩才玩告状这一套。”
她又转了身,路灯下的影子拉得笔直,黑色的短直发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语气极为敷衍:“去告吧去告吧,我尊重你行使你的权利。”
这话说得才像哄小孩。
她上了楼,用钥匙转开家里的们,却发现客厅的灯大亮着,阿婆坐在沙发上,在哭。
那一瞬间,所有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林杳连鞋都顾不上脱,直直走进去,半蹲在阿婆面前。
“怎么了阿婆?”
说实话,林杳看见的阿婆一直是温和地笑着的,不论她是什么样的孩子,好像都会站在她身后,用那副慈爱的面容示人,林杳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哭过。
她不说话,林杳也有点急,拍拍她的肩,尽量放缓声音:“阿婆?”
她一连喊了阿婆好几声,才听见老人用十分沧桑沙哑的声音说:
“你爸爸,死了。”
那一秒,那一瞬间,林杳的睫毛抖了一下,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冰冷下来,她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颤,动了动嘴唇,重复一句:“……什么?”
怎么会?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不是上个月才打过电话吗?
她生日快到了啊。
茶几上搁着一封未拆封的信,信封有些受潮,被压得皱皱巴巴的,只有上面的字,一笔一划,写得用力,几乎要把纸张给划破,是“给囡囡”。
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会这么叫她。
只有林平和阿婆会叫她囡囡。
阿婆的电话又响了,老人揩了揩眼泪,拿了手机去卧室接,没让林杳听见。
林杳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边的信封,一时连眼都没眨。
这个时代已经不会有什么人写信了,邮寄时间太久,不如用手机发消息来得快和直接。
那时候就写好了?什么意思。是自杀吗?
林杳的表情恍然得发木,她用力地捏着那封信,进了卧室,用小刀一点点挑开上面粘的胶,低着头把纸页抽出来,紧紧地咬住下唇,嘴里甚至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这很突然,突然得林杳有些无措,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手忙脚乱的感觉了,整个人像坠进了南洋的湖泊。
林平甚至买不到质量好的信纸,这张纸糙得很,周边还有毛刺,上面的字也写得断断续续的,有大滴大滴的水渍,湿透又风干。
印象里,林平是个不修边幅的糙汉,胡子总是刮不干净,小时候喜欢用胡茬刮她的手,看她一脸嫌弃就爽朗地大笑。
知道她怕打雷怕下雨,明明是个一点儿针线活都做不了的人,把手指戳出几个血洞也给她缝了个晴天娃娃,林杳问他为什么不买一个,多方便。
林平摸摸她的后脑勺,说上天会被他缝进晴天娃娃里的爱所打动,他说:“老天爷被我的诚意打动,他会说:‘天呐,有一位虔诚善良有担当的父亲为自己的女儿缝了晴天娃娃,真是太感动啦太感动啦,我就不再打雷吓那个小姑娘了吧。’然后呢,我们囡囡以后都能睡个好觉了。”
后来该下雨还是下雨,该打雷还是打雷,林杳窝在被子里捂着耳朵,心想什么狗屁老天爷,根本没有被什么善良父亲的爱所打动。
被打动的只有她而已。
林平是会哭的人吗?林杳捏着那页又薄又糙的信纸,想不出来那种样子,但是信纸上的水痕又的的确确像是眼泪的痕迹。
信大概是一周前写好的,那天海城下了雨,林杳大概能想象到,林平会窝在他的那间小小的监工房里,旁边也许会搁着一张很廉价的折叠床,他会翘着腿坐在小小的桌子旁边,手边是一盒廉价的二手烟。
工地里没几只笔,林平的信里笔迹也是断断续续的,那笔不怎么出墨,雨天电压不稳,小房间里的灯管也是一闪一闪的。
这位父亲坐在椅子上左想右想,烟盒里的眼被他磕出来好几根,一根根抽光,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他还没落笔,眼睛已经湿了,外面的工地上还有人在扯皮,林平抖了抖烟灰,写了题头:
“囡囡啊,以前都没有好好陪你过过生日,今年也回不去啦,没办法,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
才写了一句,眼泪已经掉下来,把“囡囡”两个字给晕开,林平又一笔一划地描。
是啊,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