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明眼眶热辣,弯腰在父亲耳边轻唤:爸,您还认得我吗,我是秀明啊。
多喜插着管子的鼻腔内传出极细微的哼响,他的意识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哪里,出了什么事。被人从窨井的臭水里捞上来时他就预感自己完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像被钻子生生钻出几个大窟窿,喉咙里满是血腥。
要死了,要死了,人迟早得走这条路,只求走快些少受罪。
家里人都在吗?
他的嘴已经歪了,舌头好像只剩半截,说出的话被狗嘴啃过,外人根本听不清。可是这句破破烂烂的话对赛家人有着无与伦比的号召力,所有人都涌到了床边,十几个脑袋围成栅栏,生怕他的魂魄被鬼差掳走。
爸,贵和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待会儿就到。
秀明说得跟真的似的,从小到大他还没撒过这么顺溜的谎,却不能免除父亲的遗憾。
我等不到他了老大啊我死了你也要领着弟弟妹妹们继续合住住满一年。
多喜必须完成这个执念,他要儿女们相亲相爱,在他死后仍能拧成一股绳。
秀明已充分了解父亲的用心,含泪点头:好,爸您放心,我们一定照办。
多喜面部痉挛,虚张的嘴发出语焉不详的呻、吟,看来很着急。
慧欣率先领会他的意思,对秀明说:你爸在等其他人答应。
秀明赶紧催促众人:你们都听到爸的话了?快答应啊!
所有人都争着表态,只有赛亮缄默,美帆急得热油浇心,劝说丈夫:老公,你就答应吧。
珍珠跑来摇晃他的臂膀:二叔,您就答应了吧,求您了!
千金景怡也在求劝,秀明火了,太阳穴和额头爬出蚯蚓般的青筋。
老二你非要跟爸赌气到底吗?
佳音看看赛亮,含着泪俯身对多喜说:爸,小亮已经答应了,您知道他的,他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然后抬头问赛亮:是吧,他二叔?
赛亮脑子空白,他是纯正的理性者,遇到思维处理不了的数据,大脑就会放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装死。这情况还是头一回出现,就像住在一座即将垮塌的危楼里,镇定只是个空壳,家人们的求告给了他救生梯,他不下也得下了。
爸,我会回来住的。
得到他的允诺,秀明欣喜激动地抓住父亲的手。
爸,他答应了,我们都答应了,别说一年,让我们陪您住一辈子也行。
老天爷,求您放过我爸吧,我爸这一生太不容易了,求您多给我们点时间孝敬他。
连近在咫尺的多喜都听不到儿子内心的呐喊,遑论日理万机的老天爷。
多喜是个实在人,死到临头更得务实。
爸这辈子已经到头了你记住待会儿让我走得松快点别让别让医生抢救什么割喉咙插管子的我都不要难受
秀明的泪水夺眶而出,其他人早已泪若江河,千金爬在床边哭喊:爸爸!爸爸您会好起来的!
她舍不得多喜,多喜更舍不得她,眼珠乱转寻找托孤者。
景怡灵醒地抢进他的视野:爸,我是景怡,我在这儿。
多喜目光锁定他:景怡啊,千金就拜托给你了你答应过我的事别忘了
哀求声中他的眼角滚出昏黄的泪珠,通常临死的老牛就是这么流泪的。
景怡鼻腔酸涩,他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急,能给岳父的最后安慰就是真挚的誓言了。
爸,您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千金。
事到如今多喜只能选择相信,又挣扎呼唤另一块心头肉。
胜利好好听哥哥姐姐们的话
胜利早已跪在床边泣不成声,用力抓住父亲身上的被盖,手指像炸酥了的面线,怎么也使不上劲,听到父亲的叮咛也回不出一个字。
秀明知道父亲其实是在向他们托孤,连忙保证:爸,胜利就交给我了,我绝不会让他受委屈。
多喜眨眨眼睛代替点头。
还有佳音也别让她受委屈回头见了你大姑妈让她别难过
他尽了最大努力安排后事,其余的已力所不及,越来越猛烈的痛苦缠缚上来,视野暗了,空间在摇晃,他仿佛案板上正在被肢解的鱼,感受到任人宰割的恐惧。
于是本能地求救。
慧欣人死后真有灵魂吗?我不会下地狱吧?
他知道死亡是个短暂的过程,忍一忍就过去了,怕就怕死后痛苦依然延续。
慧欣一直在默默替他念经,闻声抓住他的手,将自己的佛珠缠在他的手腕上:你放心,你已经诚心忏悔,也努力补过了,罪孽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多喜濒死的脸呈现微弱的笑意:那就好这样我就不怕了
永别在即,慧欣悲痛万分,忍不住想道出耿耿于怀的心事。
老赛,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老友临别都会尽诉衷肠,多喜却意外地拒绝:不用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慧欣两眼噙泪:这件事很重要,我一直瞒着你,其实
多喜用尽全力打断她:别说什么都别说让我安静
赛家人疑惑,慧欣究竟想对多喜说什么呢?莫非她真对多喜怀有超友谊的情愫,想在最后一刻告白,若果真如此,多喜的反应就显得有些心硬了。
十几分钟后多喜又陷入昏迷,孩子们喊破喉咙也叫不醒他,到了晚上十点,慧欣打算回家一趟。
你爸早把他的行头置办好了,藏在我家里,我现在回去拿,以防万一。
多喜对死亡做了充分准备,力求不给子女添麻烦。
景怡想送慧欣回去,被她拒绝。
你们都留在这儿,兴许老赛还能醒过来,到时找不着你们可怎么办。
不止她有这种幻想,其他人也期望多喜还能清醒,和家人们多聚一刻是一刻,而且贵和还没消息呢。
秀明又给三弟打了几个电话,直到凌晨三点多他才主动回话,在那边惊恐万状地喊:大哥,爸怎么样了!
秀明累积的压力和焦躁化作枪林弹雨。
你在搞什么鬼!手机为什么关机!
大哥,我白天一直开会,回酒店不小心睡着了,爸呢?抢救回来了吗!
集合七大洋的海水也浇不灭贵和的悔恨,他今早去县政府开会,听说那县长最讨厌底下人在开会时看手机,就干脆关了机。政府机构办事拖沓,县长又特别好学,在会议上频频向他不耻下问,甚至问到了项目以外的建筑知识,会议时间一延再延。
贵和的好口才发挥良效,愣是用本科学历摆出了专家谱,让领导们相信,他有能力在多快好省的前提下将这座县委办公楼建成本地地标。
县长大喜,中午盛宴款待,内蒙人爱喝酒,谈生意多在酒桌上进行,成功率与酒量成正比,据说以前一个省委书记就是喝酒喝死的。贵和任务在身,只得入乡随俗,可惜量窄不成气候,才两轮就被灌爬下了。回到酒店倒床不起,后来被冷水浇醒,发现自己半身湿透地躺在卫生间的马桶旁,原来他酒醉时摸到卫生间呕吐,吐完就地昏睡,卫生间的蓬头漏水,躺在地上的他正好做了人体海绵。
他脱掉衣服洗了个澡,头重脚轻爬回房间,又昏沉沉睡过去,刚才醒来打开手机,只见桌面跳出上百条微信和QQ消息,还有十几条短信,都是家人们发来的。
他看了两条就似铁板烧上的活烤章鱼,手忙脚乱滚下床,酒也吓醒了。
秀明骂他的话车载斗量,暂时先记在账上,催促:爸快不行了,你赶紧回来!
贵和也想说这个。
我马上就回来!你让爸等等我!
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我现在坐车去呼和浩特,然后赶最近的航班,今天下午两点多应该能到!你让爸等等我,让他等等我啊!
今天甲方还要开会,走之前还得妥善断后,贵和挂线后急忙给郝质华打电话,铃声响了十多次,自动挂断,他毛躁地接着播,大骂这女人怎不接电话,也不想想现在是半夜三更。
第二次铃声响到七八下,终于接通了,手机里一个老头子严肃发问。
你是谁啊?
贵和看看屏幕上的名字,确定没拨错号,忙说:您好,我找郝质华。
找她干什么?
我是她公司同事,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她父亲,这么晚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声音是性格的标签,贵和听这老头儿说话就知道有其女必有其父,不得已哀求:叔叔,公司出了紧急情况,我必须立刻向郝所汇报,您能让她接电话吗?
万幸老头儿还算讲道德,听了他的话将手机送到郝质华手中,过程挺长,还伴随上楼梯的声响,可见他们家面积挺大,至少是座二层小楼。
郝质华听了贵和的话,反应很果断。
你把装资料的电脑和硬盘都留在酒店前台,在去呼市的路上把今天会议上甲方提的要求整理好用微信传给我。
您要亲自来?
不然还能派谁来?
会议安排在下午两点,郝质华要想赶上就得马上出发去乘凌晨五点的飞机。这女人一贯刁难他,本次的仗义令人称奇,不过贵和没空多想了,他也得立刻前往呼和浩特,赶上上午10点半的航班才能保证在下午两点左右到达医院。
小县城计程车少,打车软件也不普及,他通过酒店联系了一辆车,司机看他急,乘火打劫地叫价1200,他一口答应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快快快。
十月末内蒙已经入冬了,路上雪花不请自来,流萤般扑向车窗,车灯勇往直前,却怎么也射不透酽稠的黑暗。贵和的心超越灯光,奋力指向家的方向,这时的家不是清安的高级公寓,也不是长乐镇的老屋,而是父亲的身边。
天亮时多喜的病情急速恶化,9点主治医生再找秀明谈话,凶信超出了家属的承受极限。
病人出现序惯性多器官功能衰竭,颅脑也呈缺氧性损伤,必须转去ICU才能接受深入治疗。可是我们医院现在ICU没有床位,你们只能转去别的医院。
秀明只关注一个问题。
大夫,我爸还救得回来吗?
医生咬咬牙,显然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才说出下面的话。
实话对你说吧,病人这种情况已经不可逆转了,即使拉进ICU插管,上呼吸机,也就是十几天的事。他的肾脏和肝脏都坏掉了,还需要做血液透析,你看他现在浑身肿成那样,扎针的地方都不好找啊。我母亲前不久癌症去世,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维持治疗对病人来说非常痛苦,说成活受罪也不为过。
景怡了然了,怪不得这医生说话与众不同的坦率,原来有类似的过往,旁观和亲历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只有挣扎过方能更好的分清对与错。
佳音退而求其次问:大夫,我爸还能醒过来吗?
医生摇头:他的脑水肿很严重,加上毒素损伤了中枢神经,再次苏醒的可能性很小。
秀明表情塌方:意思是我爸进了ICU也会继续昏迷?
多半是这样,而且ICU不许家属入内,你们只能在外面探视,建议你们认真考虑。
一切来的太突然了,秀明和妻子原先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以为那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曾想无常陡然缩短了赛程,持久战变成一锤定音,他们的心理建设犹如沙滩上的城堡,被命运的巨浪毁尸灭迹。
重大决策需要集体参与,秀明让孩子们守着多喜,将其余人叫到安全通道。
医生说爸的情况得进重症监护室,这家医院没床位,只能转院。老金,你有门路吗?
景怡没有门路也会创造门路,可他不愿这么做。正如母亲所说的,检测他善心的时刻来临了。
你清楚爸现在的病情吗?
清楚,医生说爸的内脏器官都坏掉了,救活的可能性很小,进了重症监护室多半也会持续昏迷到死。你说他的话可信吗?
医生怎么会骗人呢,器官衰竭本身不可逆,爸还有脑水肿,中枢神经受损,估计已经接近脑死亡状态了。
如今咨询发达,文盲也能通过多种渠道获悉医学常识,在场的人心齐刷刷落进冰湖,都知道脑死亡指代死亡。
千金的泪花和声音一起颤抖。
脑死亡?你是说爸爸已经没救了?
秀明还抱有一丝侥幸,再次追问:老金,你说我们该不该转院?
不好说。
你怎么只会说这三个字?怎么个不好说你倒是解释一下啊!
景怡深吸一口气,众人的眼神是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妻子的那把最锋利,这是行善的风险吧,他决心迎刃而上。
医生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非要我明说吗?通常遇到类似的病人,我都会劝家属放弃,如果我父母病到这份上,我也会放弃,继续治疗对病人来说太不人道。
他的态度颠覆了千金的认知,她登时抓狂吼叫。
怎么不人道了?继续治疗怎么不人道了?
景怡冒着家庭破裂的风险坚持实言:爸的脏器衰竭,体内将出现大量积液,需要在腹部插管不停抽取腹水,安装呼吸机后肺部会大面积感染,积水积脓,血象升高,血小板减少,皮肤渗血,也就是医学上说的恶液质状态。一切治疗手段都只能保持身体的生命体征,相当于活死人。
美帆想象力丰富,眼前已浮现出公公未来的惨状,双手按住胸口,哆嗦道:那不就是活活烂死吗?太可怕了。
刚开口就被赛亮低斥:你别多嘴!
他是不准备发言的,所以也不准妻子发言。
现场被沉默统治,纷繁的焦虑恐慌仿佛秃鹫在头顶盘旋,打算择人而噬。气温不足十度,各人脸上背上都流淌起汗水,有些火热,有些冰凉。
无声的激战进行到两分钟,佳音先做出决定。
算了,别治了,就这样让爸安静地走吧。
千金像被她捅了一刀,尖叫:大嫂,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爸对你那么好,你舍得让他就这么死吗?
佳音脸上蒙着一层捉襟见肘的冷静,盖不住悲怆的底色,但不断滴落的泪珠阻挡不了她的话语。
就因为爸对我好我才舍不得他活受罪,医生说爸多半已经醒不过来了,把他孤零零放到重症监护室,身体从内到外一点点烂掉,这跟受酷刑有什么两样?爸是多爱干净多要强的人啊,要是他还清醒,绝不愿意自己变成那样。
你凭什么那么肯定?万一还有希望呢?
景怡从身后抱住千金,试图让她清醒。
老婆,你面对现实吧,现在任何抢救措施都没有意义,只会损伤爸的身体,让他受多余的苦。
他的声音低沉无力,像失效的镇静剂克制不住千金激动的情绪。
你怎么能这么说!爸爸还没死,他还活着!大哥,我们要救爸爸!一定要救他!
秀明狠心无视妹妹的哭叫,注意力投向冷漠状的赛亮。
小亮你怎么看?
大家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我没意见,费用的问题不用担心,我全包。
秀明又想揍他,吼声震动了整层楼。
你就知道钱钱钱,现在是在跟你谈钱吗?我在问你该不该送爸转院!
赛亮落地的视线遽然射向他的脸,分明有子弹的威力。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我现在根本开不了口!
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好吧,既然你让我说我就说,依我看我们就该尊重爸的想法,他说了不想抢救,医生也说没希望,我们就该放弃。可是如果我这么说,你们又会以为我不想救爸,盼着他早死,所以我的意见你们不用采纳!
他至今仍保持理性,然而此时理性与人情相悖,他只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殊不知大哥这次竟与他不谋而合。
我也跟你想的一样。
秀明在现场投放了一枚炸、弹,这炸、弹已先一步将他的心炸成废墟,他在废墟上挣扎着站起来,血肉模糊地走向正确方向。
爸已经不成人形了,再治下去,可能连个全尸都没有,我们别再让他遭罪了,就这样安静地送他走吧。
他的倒戈令千金崩溃,一瞬间所有亲人都面目可憎。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呢!连你也不管爸爸了吗?
不是不管,是不想让他再受罪!
不行!不行!你们都不救爸爸,我来救!我不能没有爸爸!
秀明想结束没完没了的争执,决定投票表决,让同意放弃治疗的人都举手,他和佳音、赛亮先后举起右手,景怡虽然没举,但已用言语表示他和他们站在同一梯队。
决定是否终结父亲的生命,这是多么惨酷的选择啊,美帆觉得这就好比在中美合作所里受刑,精神都被绞成了肉泥,她没有烈士的坚韧,立刻支持不住了,干呕着逃出门去。
千金满腔的怒火由此突破,恼怒叫骂:她怎么动不动就吐啊,又没怀孕,她吐什么啊!
景怡抱不住她,再使劲也许会折断她的胳膊,恨不得马上带她离开这个修罗场。
家里人怎么成这样了,大哥大嫂你们不是最孝顺吗?为什么对爸爸见死不救?爸爸白疼你们了!
楼梯间里回荡尖锐的哭叫,日常在此地徘徊的幽灵想必都被吓跑了。
大人们无可奈何,灿灿突然从入口处冲出来,他本想悄悄偷听,忍耐力被母亲生生碾碎了。
妈妈冷静点行不行!发什么脾气啊,又不是只有您一个人难过,不止您爱外公,大舅大舅妈他们都爱,这里每个人想问题都比您成熟,拜托您别再耍小孩子脾气!?
忠言逆耳,现在的千金如何听得进去,宛如赤壁的火,越烧越旺。
臭小子这儿轮不到你说话!给我滚远点!
灿灿扭头就走,景怡怕他赌气,问他去哪儿。
妈妈太不懂事了,我要去陪着外公!
小家伙跑回病房,握住多喜的手,这只手向来温暖厚实,手指手心积着厚实的茧子,有些磨人,可握住并不难受。眼下肿大了一倍,手背比馒头还高,手指也像棒槌,皮肤上的纹理都看不到了,鼓鼓的,一按一个坑。
灿灿伤心极了,他不是天真的英勇,还眼巴巴盼着爷爷能醒过来,他明白外公再也醒不了了,死亡已爬上他的脚踝。死的定义有好多种,他还不能分辨哪种正确,只知道那是条孤独的路,必须一个人静静地走。
他忍不住哭起来,这个心胸宽大的小男子汉,哭对他来说已经很陌生了,可这会儿除了哭他什么都不想做,外公就要离开他了,他给过他那么多疼爱,他没能好好回赠,只好用语言代替行动。
外公,我们都爱您,您一定要坚强。
外甥的话提醒了秀明,他的态度更果敢了。
灿灿说得对,现在我们最该做的是陪在爸身边,胜利,你赶快投票。
胜利的心神是湿透的棉纸贴在地上,最轻微的动作下也会四分五裂,摇头哭泣:我不知道该怎么投,我弃权,可是大哥,三哥还没回来呢,您不问问他的意见?
他和千金一样舍不得父亲,但理智告诉他追随姐姐是错误的,所以他搬出三哥当救兵,因为三哥和姐姐总是同心同德。
千金在他提点下找到盟友,气势再度强硬。
对啊,贵和还没回来呢,他还没见着爸爸呢,他绝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
她火速拨打手机,向孪生哥哥寻求支援。
此前二十分钟贵和到达呼市白塔机场,路上他就得知最近的航班票已售空,错过这班飞机就得等到下午才有直飞班机,转机的话也至少有两三个小时的延迟。他想到一个办法,去办理登机的柜台堵这趟航班的旅客,花高价求他们退票,自己再买票。
求了好几个人,总算得到一对小夫妻的同情,他们愿意让出机票,但贵和得同时买两个人的票。
别说两个人,二十个也成,他正和对方办手续,千金的电话揪住他的心脏,他大声冲手机里喊:千金,爸现在怎么样了,我已经到机场了,再过六小时准能到!,以为先发制人就能把噩耗吓回去。
千金听到他的声音便失声痛哭:贵和,医生说爸爸得进重症监护室,可是大哥二哥他们准备放弃治疗,他们不想救爸爸了。
贵和大惊:为什么啊!
秀明夺过千金的手机,按下免体键,以便全体人都能听到三弟的话。
贵和,你在哪儿?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已经在机场了,正找人换票,只要飞机不晚点,三点之前准能赶到。大哥,你们为什么不给爸治病啊?
你别听千金胡说,爸现在内脏全部坏掉了,大脑也严重受损,医生说多半醒不过来,进了重症监护室是能多活十几天,可跟行尸走肉差不多,身体还会流血流脓,就这么活活烂死。爸昨晚清醒时交代过,真到了那一步不让抢救,我们也想让他走得安详点,所以正在投票表决。我和你大嫂还有小亮都同意放弃,胜利弃权了,现在就看你是什么意思,你如果想送爸转院,我们五兄妹票数就是二比二,我和小亮让着你和千金,马上送爸转院。如果你也赞成放弃,我们就不转。
贵和的坚强被一层层剥去,有如失去外壳的蛤蜊,半晌才挤出泡沫般微弱的声响。
爸真没救了?
秀明火冒三丈:有救我们能不救吗?你当我们都是畜生?连老金都说抢救已经没有意义了。
千金怕贵和退缩,凄惨哭喊:贵和,你可得想清楚啊,你要是支持大哥他们,等你回来我们就没有爸爸了。
贵和万箭穿心,腰腿像融化了,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下坠。
大哥,爸现在怎么样?是个什么情况?
他不太相信大哥的话,想根据父亲的状况自行判断有救无救。
秀明腔调沉痛:整个人都肿了,皮肤发青,脸是黑色的,一直昏迷,一点反应都没有。
当着全家人的面大哥不可能撒谎,千金也没反驳。
贵和见过垂死的病人,大概知道是什么惨状,父亲已经面目全非了,再拖几天会怎么样,他不敢想象。
听到压抑的哭泣声,秀明心口又多了个窟窿,他没那么高的情商把压力转化成爱心,所以窟窿里流出的是愤怒的岩浆。
你别哭啊,快做决定!
这一刻做决定就像上断头台,贵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由他定夺父亲的生死,他被困在这个瞬间里,时间仿佛无穷尽,回放着父子相处的过往,昨天在家门外分别的场面更是滚动循环了无数次,父亲温情脉脉地提灯送他远行,而今他却要剥夺父亲的生命。
是的,伴随着心灵的血肉横飞,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我、我
嘴唇无休止地颤抖着,那句话恰似一架遭遇强对流天气的飞机,几经颠簸才跌跌撞撞升上天空。
我同意放弃。
贵和说完就仓皇地挂线关机,再不敢关注后续,他已经蹲在地上,接着双手抱头低声哭泣,地面很快积起小水洼,是他积攒了许多年的眼泪。
小夫妻里的丈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姿态比扫雷员还小心。
哥们儿,你还换票吗?
换,换换换!
贵和连说了好几个换,一声比一声急促有力,回程的计划不能改变,尽力在父亲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赶回去。
他拖着行李箱走向安检口,汹涌的人潮向两边散去,这过程也像在慢慢撕裂一道伤口,一个小男孩在一旁哭泣,高喊着爸爸妈妈!,家长飞快现身,抱住孩子拍哄。
贵和的泪眼里流露出强烈的羡慕,父母是孩子的退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从此只能风雨兼程地不停前进,哪怕前路长夜漫漫,身后也不会再有为他护航的灯光了。
他俨然走失的孩子,无法忍住哭泣,扫描身份证时悲伤变形的脸使机器频频报错,安检人员只好提醒:先生,请您表情小点,不然跟网上的信息对不上。
他拼命控制面部肌肉,奋力与悲伤拔河,决定今生再也不来这座机场。
亲耳听到贵和说同意放弃,千金仍坚持反对已经生效的决议。秀明终不能忽视她的感受,极力劝说道:贵和都同意了,少数得服从多数!
不!我不!我不!
千金,我们不能只顾自己,得为爸着想啊,你忍心让爸受那种折磨吗?
你大嫂说得没错,拖下去对爸没有半点好处,只会折磨他。
老婆,你站在爸的角度想想,别固执了。
千金挣脱丈夫的臂弯,蹲下身,捂住耳朵嚎哭:我知道,你们说的我全知道,可那是我爸爸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残酷的事情?为什么心愿会和结果水火不容?为什么父女的离别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呈现?
长在温室的她经不起这样的晴天霹雳,比挖心掏髓更痛苦。
悲伤浸透了所有人,秀明正进退两难,珍珠惊慌失措地跑来。
爸爸不好了!爷爷的心跳停止了!
那边医生已展开急救,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医生正骑在多喜身上,双手用力按压他的胸口,施行人工心肺复苏术。这种急救措施每次按压深度都必须在五厘米左右才能发挥作用,随着医生不间断的动作,多喜胸口发出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响,赛家人心惊肉跳,想要阻止又开不了口。
这是在救命啊。
多喜躲过了阎罗第一次召唤,心跳和呼吸都恢复了。
珍珠脸比石灰还白,颤声问那年轻医生:爷爷的肋骨折断了?
医生歉意道:老年人骨质疏松,实施胸外心脏按压本来就需要足够的力度,难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主治医生查看后向家属发出最后通牒:这次虽然抢救过来了,但过不了多久还会出现险情,你们商量好了吗?要转院就得抓紧时间。
秀明看看千金,她正站在床边凝视父亲裸露的胸口,那里严重浮肿的皮肉在大力按压下形成深坑,迅速泛起青紫色。
他指着那深坑问她:你看,你还想让爸再遭罪吗?
千金胸口也被活活掏出个洞,嚎啕大哭地扑跪在主治医生跟前。
大夫,求您救救我爸爸吧,他要什么器官我都可以捐给他,求您救救他吧。
这是所有医生都不愿面对的情景,深深的无力感剧烈消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意志,护士也跟着赛家人掉泪了。
主治医生避开千金抓扯,指着景怡说:你丈夫也是医生,你问问他可行吗?
景怡勉力抱起妻子,恨自己没有神的力量,不能帮她抢回父亲的生命。
千金,你冷静点,医生已经尽力了。
秀明帮助医生摆脱妹妹纠缠,以冷静的态度对他说:医生,我们不转院了,待会儿再出事,你们也不用过来了。
医生愣了愣,缓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这是同病相怜者的安慰,此刻他们不是医生和病人家属,是被病魔夺去至亲的难友。
那你们得签个放弃抢救的协议。
行,您拿来吧,我签字。
笔尖落下,字迹轻如鸿毛地漂浮在纸页上,而秀明心里的泰山轰然倒塌了。
全家人都不说话了,人人僵直地围坐在病床边,眼珠一转就会被其他人惨痛的视线擦伤。
多喜在氧气罩维持下吊着一口气,像线绳,越吊越细,越吊越细,边上人屏住气息等那线尾,几乎被勾出魂儿来,每次以为到了终点,那细线又颤巍巍接上,继续揉搓人们的心肝。
这种等待多么绝望啊,如同在冰天雪地里守着一堆渐渐熄灭的篝火。
美帆受不了了,悄悄将赛亮拉走,几分钟后赛亮默默回来,她又进门把佳音叫出去。
对不起啊,佳音,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了,就这样亲眼看着爸死太折磨人了,我想去对面的咖啡店坐坐,有事你打电话叫我行吗?我都跟赛亮说了,他也叫我去别处待着。
佳音理解她的感受,她同样每分每秒如坐针毡,死亡之路想必荆棘丛生,她不能不为公公送行啊。
熬到中午十二点,英勇怯怯地对母亲说他肚子疼。佳音扶他去厕所,催他快一点,可怜的孩子经不起母亲催促,还没拉完就提起裤子,一泡稀屎咕咕落在裤、裆里。佳音只好留在厕所替儿子收拾,将脏裤子放在洗拖把的水池里略略冲洗,脱下她的针织套头衫,倒过来让英勇将小腿塞两只袖管里,再用她绑头发的细丝带扎住腰,勉强当开裆裤对付。
忽然,灿灿连滚带爬跑来,大声嚷:大舅妈!外公不行了!
佳音眼前一黑,赶忙深提一口气,拉着两个孩子赶回病房,还差几步之遥,只听门内传来绞心绞肺的痛哭声,她松开孩子们的手,木腾腾踱进病房,目之所及首先是是摘除氧气罩的公公浮肿的脸,然后是爬上床边嘶声哭喊的千金和女儿,在她们身后抹泪流涕的胜利以及搂住他肩膀安慰的景怡,接着是木然呆立的丈夫和生命监测仪上那条浅绿色的流畅直线。
值班医生正抬手看表,清晰简洁地让护士记录死亡时间。
这个时间坐标一刀斩断阴阳,从此公公只能出现在众人的回忆中了。
眼泪成了横行天下的殖民者,唯一没受侵略的是赛亮,他按慧欣留下的号码联系了殡葬公司,配合医生办理后续手续,秀明由他去操持,守在床前陪伴父亲,不浪费所剩无几的相聚。
医护人员前脚出门,慧欣在淑贞搀扶下匆匆进来,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也肿了一圈。
老赛已经走了吗?
两个老太太又惊又悲,欲问详情,秀明先向慧欣询问她的伤情。
原来她昨晚回家取多喜过身的衣物,从凳子上摔下来晕死过去,额角也磕破了,幸好伤口自行止血。她昏迷一整夜,上午才醒过来,挣扎爬出门去,被路过的淑贞撞见,连忙叫人送她去镇医院。她惦记多喜,简单包扎后也不肯做细致检查,带着衣物慌忙赶来,仍然错过了最后的送别。
淑贞刚知道多喜患癌症的事就直接目睹他的死状,走到遗体旁伤心哭喊:老赛啊,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好歹再跟我们这些老邻居见个面啊。
慧欣强忍悲痛上前劝阻:你别哭了,别吵着他。,又问佳音:你爸走的时候没受罪吧?
佳音不住擦泪:一直没醒,就这么睡过去了。
慧欣用手掌抹去泪痕,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啊,待会儿殡葬公司的人来了,就给他把衣服换上吧,你们别动手,要是亲人的眼泪沾到他身上,他在下面会不安生的。
她拿出多喜的衣物,一整套很齐全,内衣裤、衬衣、长裤、袜子、绑腿都是新的,质量也不错,外套最高级,是一件羊毛绒的格子夹克。
千金看了爆发出新一轮痛不欲生的哭声。
这外套是我给爸爸买的啊,以前爸爸从不肯穿三百块以上的衣服,我买给他的衣服他都拿去送人了,上个月逛街看到这件夹克,我让他试了试,然后说买给他,他竟然答应了。我还以为他终于舍得对自己好了,真没想到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寿衣。
殡仪馆今天很忙,快四点了才派车来,一具窄窄的不锈钢棺材收走了多喜,员工们轻捷矫健地完成搬运,挥挥手向家属们道别,像一伙轻松的搬家工人。这场面对他们司空见惯,但秀明等人却很难咽下新鲜的悲恸,车上装着他们尸骨未寒的至亲,怎忍心离去。
车刚开走,贵和拖着行李箱飞奔而来,满身大汗,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行李箱的滑轮已跑飞一个,箱子底端倾斜,一角悬空,好似一个断腿的溜冰运动员。
大哥!大嫂!爸呢!
看到全家人站在医院大门口,他已经明白大致情形了,家人们不约而同指着殡仪车开走的方向叫嚷:爸刚走!在那辆车上!
贵和扔下行李箱和外套全力冲刺,跑得比田径选手还快,奈何殡仪车依然渐行渐远。
惶恐仿佛匕首顶住他的后背,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上街,他淘气耍性子,父亲恼怒地扔下他转身就走,他也像现在这样惊恐地追在后头,高声哭喊着:爸爸,我错了。,可是不管哭得多惨,父亲都不会回头。
父亲应该也记得那些事吧,前天上飞机前他发短信来说以前的事是他不对,大概就包括这个,如果时间能倒流,他一定会回头给哭泣的儿子一个温暖的拥抱。
可惜人只能活在当下,如今父亲不可能回头了,他只能拼命追赶,后悔那天为什么不回父亲短信,他们都曾伤害过对方,父亲已经向他道歉了,他还没向父亲道歉。
爸,我错了!
他在奔跑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喊声惊动所有行人,却跨不过生死边界。父亲不久就消失在车水马龙里,他的双腿也逐渐上了铅,终于跪倒在熙攘的十字路口,喉咙被风磨得沙哑,仍在重复哭喊着。
爸,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的重头戏是父亲离世后几个子女一起合住一年中的经历,多喜虽然去世了,但他对赛家人的影响将贯穿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