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建筑三所在前次歌舞剧院项目上摆了乌龙,筑美董事会责令各建筑所在设计过程中必须与结构所保持密切沟通,以免再出现劳而无功的窘况。
邱逸做事严谨,丽景名苑的甲方刚点头,他立刻把设计案递到负责衔接的结构三所。
沈怡拖到下午才过目,不到十分钟派人送还,声称无法实现该方案的结构设计。
这在邱逸看来才是真正的打击。日本建筑学教育体系完备,相比国内,日本大学的建筑系毕业生都能掌握比较扎实的结构力学知识。他在做设计时已尽量考虑结构步骤的操作,理论上每个细节都过关,没理由通不过。
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求知欲加剧焦急,他匆忙来到沈怡办公室求证。
“你这个设计用钢量太大了,建造成本下不来,最后还是会被甲方枪毙。”
沈怡动笔在图纸上随手勾了几处所谓的“超限”设计,邱逸原本抱着虚心受教的心聆听,仔细分析她的“建议”,发现全是扯淡。
照她的指示修改是能大幅降低用钢量,但建筑落成后将出现电梯间过窄、暖通设备无法安装、水电管道打架等弊端,直接影响房屋使用性。
他逐条指正,深恐用词不当,委婉解释:“沈姐,建筑师不止负责建筑外观和功能设计,最重要的是项目的统筹规划。必须全方位考虑各种因素,像业主需求、商业需求、暖通、水电还有各种规范一样都不能少。目前这样是不太方便结构师们计算,可综合来看已经是最佳选择了。”
做建筑最忌各自为政,不换位思考只着眼本专业,技术运用得再娴熟也是个不入流的设计师。
这点道理沈怡比他清楚,早就修炼到既能在办公室里谈艺术,也能到工地上玩泥巴的境界。此刻鸡蛋里挑骨头只因她投靠了魏景浩,“食君之禄”就得“忠君之事”,否则如何端稳这碗饭?既然魏景浩已有心除掉邱逸,她务必与之保持步调。
“别的都随你,但这几根空心柱必须用圆柱。”
她理由充分,横截面为圆形的空心柱抗压能力比横截面为正方形的强20%。
可邱逸设计的出发点也很正当,横截面为圆形的空心柱不易与梁衔接,所以国内大部分商住楼都使用方柱。她作为老资格结构师,提这种要求不可思议。
“沈姐,用圆柱甲方通不过啊。”
“你这个梁都加到700了,用方柱扛不住。”
“可是……”
“以我的观点看只能这么办,你要是接受不了可以去问问别的结构所,他们能做就转给他们,我没意见。”
沈怡冷得像刚从冻库里出来的雪人,邱逸被这些全新数据冲击,错愕在脸上周而复始。想不通这位不久前还温婉可人的嫂子怎会幡然变脸。
看他灰溜溜离去,仿佛遭受校园暴力的无辜孩子,沈怡也被良知鞭挞了好一阵,以为这男人脸嫩怕羞,未来几天都会躲着她,不料下班前他便带着改好的方案回来了。
“沈姐,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这里用方柱是不太合适,改成T形柱会比较好,已经跟甲方沟通过,他们同意了。”
他在极短时间内提出可行的修改建议,并事先与甲方做了协商,任何一个靠谱的结构师都会对此竖大拇指,沈怡再行刁难等于抹黑自己,只得适可而止。
尴尬的接触还没完,没几天邱逸又递来凯悦广场的方案。沈怡对丽景名苑设计案吹毛求疵,拿到这个方案却是真心不待见。
广场主体建筑是极不规整的曲面玻璃体结构,状如一条在浪花里自在摇摆的海藻,折射出色泽斑斓的光照。
虽说甲方已抱着走马观花的心态对待项目,但这标新立异的设计太能触发严结构师的怒火,特别是在明知会做无用功的前提下。
西班牙著名建筑大师高迪说:“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
这句明言被广大建筑师顶礼膜拜,前赴后继奔跑在追求曲面设计的道路上。随着生产力的巨大进步和科学技术高度发展,制造曲线建筑的成本难度不断降低,追求逼格的建筑师们再也不愿理会传统的直线,设计图一个比一个狂野。
其中最声名赫赫的当属美国女建筑师扎哈.哈迪德,她设计的作品无一例外拥有流动的线条和随性的造型,“流露出贴近自然的浪漫品味”,缔造了诸如“广州小蛮腰”、“大兴国际机场”等旷世地标,和令若干结构师、建设者们痛不欲生的噩梦。
如今扎哈女士已驾鹤西去,广大后辈建筑师仍迷信她的“自然理念”,认为曲线代表“轻盈”、“灵动”、“优雅”、“高效”。
沈怡以结构师的眼光品评:每个过度追求曲线的建筑师都是心灵扭曲的作精!只有两个分类:得道飞升的大师、乳臭未干的菜鸟。
邱逸显然是后者。
抛开当前的对立立场,她也觉得有必要对他实施警告,免得他今后走邪道。
“邱工,甲方把以前的方案全推翻了吗?怎么里里外外都变样了?这么搞可就难办了。”
再受否决,邱逸不意外了,做方案时他就准备好迎接结构师批判,先歉意赔笑:“沈姐,甲方说这次想要一个现代感强的造型,还给了我很多参考图片,我按照他们的要求设计,中途做了很多沟通,说服他们修改了一些不现实的地方。”
沈怡打断:“你以为现在这样就现实了?我告诉你,且不说我们做结构的了,就入口这块玻璃幕墙造价起码上千万,具体施工难度有多大还是未知数。这个项目拖到现在就因为甲方没有落地费,明明囊中羞涩还敢让设计方搞新花样,这不是耍着人玩吗?这事你们宋所长知道吗?”
她的严厉像飞刀,在邱逸胸口穿出几个窟窿,懵然点头:“知道,我做方案前向他汇报了,他也跟甲方沟通过,让我照他们的意思做。”
宋长平的用意就是整人,自然不管他什么死法。
沈怡可算知道邱逸此前一个多月高强度加班都在干嘛了,暗骂这伙人阴损歹毒,可自己又采取双标,拒不配合他的工作,装出语重心长的态度教育:
“邱工,就算甲方要求,你自己也该把握好度。前卫不等于品味,像这种异形建筑太夸张了就是哗众取宠。高层建筑用曲面体是因为风荷载,20米以下的建筑大量使用曲面只说明甲方是土豪。可那甲方有没有钱你心里应该有数,怎么还配合他们乱来呢?”
她变本加厉提高语言杀伤力,邱逸柔和的面部线条已负担不起慌窘,欲待辩解又找不到切入口,呆看她脆辣的声音江河般涛涛涌来。
“我建议你以后没事多去工地走走,看看现在的施工技术是不是能允许建筑师任意创作。一个看似简单的曲屋面,经常能让施工队干上大半年,建成以后功能性也不见得比常规结构的建筑优越,无非是炫耀技术展示财力,再算上浪费的资源、消耗时间,根本得不偿失嘛。”
邱逸知道国内建筑师和结构师的宿敌关系,理解结构师对复杂异形设计的抵触心理,可听完这通说辞,觉得她不该简单粗暴否决自己的设计理念,硬是撑着小舢板强渡激流。
“沈姐,曲面体的造价和施工难度是很大,可也有独特的价值啊。直线对人的引导性强,会对人流形成强烈的驱动感,所以一般车站通道都使用直线设计。曲线就不同了,人对曲线的感知比较柔和,不会产生那么强的驱动性。商业建筑一方面需要留住人们购物消费,又希望人流能够保持流动,让商业活动均匀分布,这些需求是直线体满足不了的,并不是你理解的那样,纯粹为了炫技。”
这个话题是建筑业内的死结,每每提起都会陷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怪圈。沈怡的初衷是设卡,嗤笑着摆摆手:“算了,我们的专业不同,看法本身有分歧。但作为工作伙伴也请你考虑一下下游部门的难处,这个方案我们真做不了。”
“那你提修改意见,我看能不能和甲方协商。”
“意见太多了,照我看得大改,目前这个完全不行。”
邱逸再老好,听到这一武断说辞也能明了她的态度,一句话:不想干。
他终于发觉异常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一直相信朋友间应当互助互惠,对好友总是有求必应。闫嘉盛是友人里等级最高的,多年来肝胆相照,情同手足。他不敢相信好兄弟的太太会在正事上刁难他,好像小时候假惺惺和他要好,却在放学时拔掉他自行车气门芯的坏同学。
人非圣贤,他寒心时也会生气,智商也足够提供反驳依据。
“沈姐,我看过你曾经参与的项目,通州现代集团办公楼、深圳福田自然博物馆都和这个方案造型类似,甚至比这个更复杂。那些方案你都能很好的完成,这个怎么会做不了呢?”
他居然事先摸她的底,心机够深啊。
沈怡自觉看走了眼,立马厌恶起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一张脸硬成板砖。
“你既然这么说,那咱们干脆把话摊开。你说的那些项目甲方都资本雄厚,设计费给得高,结构师当然任劳任怨。计算机算不了,手算也能把图纸画出来。这年头大家工作都为吃饭,总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你非要我们做,那好,先去跟甲方商量涨设计费,只要他们出得起价,想怎么玩都行。”
邱逸慌忙叫了声“沈姐”,却像刮去一阵北风,让她的脸千里冰封。
“在公司还是严肃点吧,以后叫我沈工或者沈所长,咱们只谈工作少讲交情,好吗?”
承受力因人而异,沈怡觉得她只是在划清界线,不知道这些绝情得过分的话已像毒药严重腐蚀了对方柔软的心。
邱逸好似无意中走入一个幽暗山洞,一擡脚便跌进不见底的深渊,恍惚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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