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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内婚外 正文 第三章 回归

所属书籍: 婚内婚外

    你无法入睡的

    是另一种力量

    如今被困在你身体的牢狱

    还记得自己

    曾经是自由的风——

    秦灿扫了一眼书店的橱窗。每天从地库上来,他会坐专门的扶梯到一层公司的专用入口,在那里打卡上班。从地库到一层之间会经过一个超市,超市旁边有个西西弗书店。红色拱形橱窗里高低错落着摊开许多书,其中有一本写着这样一行字。

    一如既往,秦灿在这本书面前停下了脚步。隔着橱窗,再次想要不要进去买下,然后又一如既往地离开。他很想知道这样的文字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这样的文字是用来描述什么样的人?但是他每次都拒绝自己探索的冲动,也许他怕看到,那个背后的人跟自己很像吧?

    每天他都会在一层买一杯咖啡再上楼,自从部门来了一个行政之后,这件事就交给了她。秦灿刷卡,皱着眉头想:已经半年多了,没想到那个行政居然就这么过了实习期,他连找理由辞掉的机会都没有。

    秦灿承认,这个行政助理,只要不请假,工作完成得还是不错的,至少他挑不出太大的毛病。可是,想起这个行政的上班状态,他心里就烦得像吞了一把狗毛。

    比别人早下班不说,毕竟来得比别人早,可是到点就走,没见她加过一次班!每个月都要请假,说是孩子生病了!节假日团队建设,一次都不参加,说家里有事走不开!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是罗雅婷塞进来的!按照他的意思,根本不需要一个什么破助理占名额!他需要人手,干活的人手,不是伺候人的人手!

    一定是罗雅婷那个老女人见不得他干得好,才故意塞了个没用的给他!

    电梯门开了,秦灿带着一肚子气走进办公室。抄起桌子上晾得正好的咖啡,灌了一大口,恶狠狠地想:“罗雅婷,你想逼我走,做梦!我这里不是你说让谁来谁就能来的。”

    打开笔记本电脑,习惯性地一伸手,草稿本和三根标记笔都已经放在了手边,除了咖啡,白水也温在了保温杯。秦灿毫无察觉,立刻埋头苦干起来!

    可是,就在这时,他发现本该打开的电脑还黑着!

    它居然一直黑着!

    宁悦如愿以偿地进入一家大公司,享受着正式员工的五险一金和各种福利。工资并不高,时间是按照胡子渊上下学时间安排的,不需要加班,也不会有人要求她加班。可以说,这份工作完全符合宁悦的要求,让她挑不出一点毛病!

    偶尔宁悦也会猜测一下田秋子现在的心情。帮助情人的老婆找工作,是一种高高在上很爽的感觉,还是被利用很气愤呢?宁悦曾经听人说过,情人的心态和领了结婚证的老婆是不一样的。领证以后,对所得一切都觉得是“应该”,而情人则会有一种“额外收入”的惊喜。那么,在付出上,是不是情人也觉得没吃什么亏呢?宁悦没做过情人,无从揣度。只是从田秋子发来的短信上感觉到对方大概还是很爽的。还有什么在向情人卖好的同时证明情敌的无能,更让人心旷神怡呢?但是,作为比较了解胡成的人,宁悦隐隐感到,田秋子这么做并不一定能让胡成“念好”。

    走进这座大楼,她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年轻时,她凭着自己的努力,无数次在这样的大门里进进出出。如今年仅四十,却要胁迫自己的老公,借着他情人的力量,走后门进来。女性的工作价值,贬值得真快啊!

    每天要走进一所让许多人羡慕的大楼,然后在门口拿出自己的工作卡,轻轻一刷,滴的一声,带着一种优雅与高傲,挤进窄窄的通道。

    然后就像突然卸掉面具一般,骤然加速,冲进或者挤进装满沙丁鱼的电梯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数字变到自己的楼层,面无表情地推开一堆深蓝深灰布料包裹的躯体,走进以玻璃和灰色装饰的办公区。那种感觉就好像突然从一堆铺天盖地的布料堆里刚爬出来,又掉进一个巨大的玻璃表演缸里。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下意识地舔下嘴唇,伸手捋下头发,保证自己在经过不长但是布满聚光灯的工作区时不会因为有些凌乱的外表,而被指责不专业。

    尽管已经工作了快一年,宁悦还是有种莫名的紧张。胡子渊马上要上小学了,不那么黏她,但那双小眼睛也更加敏锐了。

    胡成自那以后对她更加冷淡,除了定期发到手机里的信用卡定期还款短信,他们之间几乎毫无交流。这样的生活还能维持多久?她还能瞒孩子多久?她的希望在哪里?

    她所在的部门并不是集团总部的法务部,而是下面一个分公司的法务负责部门。部门里总共有三个人,加上她和大老板,也就五个人。但是却不和分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在一个楼层。钟律师说:“从位置安排就可以知道,我们法务其实就是个盖戳的。”

    但是显然老板不这样想。

    宁悦的上司秦灿是一位33岁的男性律政精英,勃勃野心从不遮掩,业务能力更是拔尖。不久前他揪住竞争对手广告词中的不妥之处,直接起诉,判令对手修改广告词。虽然没给自家挣多少钱,但对手这样一来在广告上面的投入和效果就大受影响。而且,因为这件事,变相提升了公司的影响度。

    奇怪的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不去律所寻找更广泛的发展空间,反而愿意窝在公司里,让许多人猜测不休。

    有这样的老板,部门工作的氛围可想而知。宁悦初来乍到,立刻就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有时候,她也在猜想,是不是旁人瞧着秦灿不顺眼,故意把自己这个“有背景”的人塞进来,恶心他?

    可自己这背景——不提也罢!

    宁悦私下里也打听过,自己和这位大老板还真有点渊源。当年同学聚会,有个年轻有为的同学升任合伙人,带来一个叫秦灿的小助理帮着拎包,说是一会儿还要出差。

    当时谁也没在意,该吃吃该喝喝。小助理刚毕业,有点尴尬地坐在角落。宁悦招呼他过来一起,小助理红着脸连连摆手,最后干脆跑到外面的大厅坐着等候。正是晚餐的时候,小伙子肯定没吃饭,一会儿又要去机场,感同身受的宁悦悄悄拿钱,为小助理单独叫了一份晚餐。聚会散后,同学携着助理直奔机场,再往后,就没了音讯。

    兜兜转转,当年角落里的小助理站在了聚光灯下,而自己……

    宁悦不想埋怨什么。自己的路自己走出来的,后悔是最无用的东西。你强,我为你鼓掌。你弱,我不欺负你。我的路,我自己走,不和任何人比较。

    宁悦迅速找到自己的办公桌,开机,洒扫。不仅是自己的,还有老板秦灿的。虽然保洁阿姨会把卫生弄好,但她依然需要把今天可能用到的工作提示用标签贴好,摆在办公桌上。保证秦灿想用笔的时候,正好在手边,电脑没电的时候,离他最近的那个插座没有被占用,口渴的时候……宁悦看了一眼表,九点四十五,楼下的咖啡厅对外营业时间是十点,但为了照顾这栋楼里的内部员工,实际开门时间提前十五分钟。宁悦再次冲进电梯,这回逆人流而动,电梯里几乎没人,她眼皮都没抬,正正地站着,双手交叠在身前,对着电梯镜面一般的门把表情调整到最温柔的状态。她知道,自己的斜上方和斜后方各有一个摄像头。虽然几乎没人看监控记录,但每份记录都会保留七个工作日。作为法务部的一员,她天生对监控这种东西存在莫名的抵触和警觉。

    九点五十六分,端着老板加了糖、牛奶和巧克力已经闻不到咖啡味儿的咖啡,宁悦转过身,看到了何宽。

    半年了,几乎每个工作日的九点五十六分左右都能见到他。

    一米七八的个子,肩背略微有些佝偻,但腰身依然挺拔。干干净净的面颊,一双格外灵活的眼睛和永远微微上翘的嘴唇散发着隐隐的野心。这样的眼神很吸引宁悦——像极了年轻时的胡成。看到宁悦,何宽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点了点头。宁悦顿了顿,终于笑着回应地点了下头。然后擦肩而过。

    何宽目送宁悦离开,笑着摇了摇头:今天应该买彩票,冰山女终于点头了呢!不过,这样一来,似乎也没什么趣味了。

    何宽点好自己的东西,端着向电梯走去。他的部门在这座楼的十四层,看楼层就知道是最没意思的部门,主要负责全公司的信息网络。这种部门有各种花哨的名称,比如明明是信息管理部,但是他们都通俗地叫“网管”。

    何宽刚喝完他的咖啡,脑子里还想着经常偶遇的“女子”是哪个部门的助理时,宁悦所在的办公区里,响起了秦灿的怒吼:“宁悦,你给我过来!”

    何宽当然听不到怒吼,但是他听得到铃声——电话铃。

    放在门口的报修电话,正拼命尖叫着。何宽看看左右,自己的同事倒是都在,但是个个都在忙。何宽习以为常,打开抽屉,拿出耳机,戴在了头上。

    电话铃一直响到断气,都没人动一下。那是报修专用电话,懂事的都有关系好的网管小灵通,只有新人才想着去查内部通讯录,找什么电脑报修电话。

    网管虽然官不大,但是关系维护不好了,用的时候怎么也能恶心你一下。别看楼层不好,该摆的谱一点不少。

    微信屏里闪过一行字,是何宽的同事麻豆发过来的:“头儿呢?”

    经理不在,平时这种电话都是他接。何宽回了个摊手的表情,一点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十分钟以后,开完早会的经理没精打采地进来,一头扎进位于办公室一角绿植掩映的工位里,带上了耳机。

    何宽、麻豆和梁龙已经等在线上,他们今天约好,等经理一上线就去打鬼蜮禁地,昨天打了一个通宵才通了三次关,经理说今天一定要把通关时间提到半小时以内,否则拿不到饲养汗血宝马的申请权。

    何宽早过了迷这东西的时候,也没参加昨晚的组队。但他操作好,经理凌晨给他发短信,让他今天务必过来组队。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宽也只能把自己的事放一放,披挂上阵。

    至于那个报修电话,跟汗血宝马比起来算老几啊!

    宁悦放下电话,为难地看了看周围的同事。大家都各忙各的没有谁的眼神是往她这个方向转的。

    自打秦灿发飙之后,同事们就当她死了。今天一早,不知怎么回事,秦灿的电脑死活打不开了!秦灿连电话都省了,直接从办公室里把宁悦吼进去。

    宁悦多少听过一些秦灿的“黑”历史。电脑是他的软肋之一。

    当年,秦灿第一次硬盘坏的时候,他抱着电脑直接闯进人事部,把负责配备电脑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行政经理从头到尾骂了一上午。根据当时现场的人描述,整个谩骂的过程不带一个脏字,引经据典,横贯中西,骂得对方一点插嘴的机会都没有!最后骂够了,人走了,被骂的人说:“我的天,跟上课似的!”

    那次以后,秦灿的电脑是按照公司高管的级别配置的,不对,整个法务部的电脑配置都提高了两级。因为那个经理被骂了以后就相信,如果因为配备了不合适的电脑给律师们,自己就可能犯罪。什么罪名他不懂,但他都快退休的人了,犯不着冒这个险。所以,宁悦二话不说,收起秦灿的电脑就冲出来,查到信息管理部的电话就打了过去!秦灿的吼声也跟在后面,从办公室里传出来:“下午一点前给我修好,不然你就别在这个部门混饭了!”

    电话第三次传来盲音,宁悦站起身,抱着秦灿的电脑冲进了电梯。摁下十四层的时候,她已经做好打算,如果真的大家很忙,没人有时间修,就算哭也要哭得他们来先干这活!今天婆婆出去爬山,儿子幼儿园大班四点半放学,她可不想让胡子渊等到太阳落山!

    实在不行就把这破电脑砸了,老娘不干了!推开信息部的门时,宁悦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门里面静悄悄的。

    白科带着耳机,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宁悦扫了一眼屏幕,想了想,走到白科身后,掏出手机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然后摘下白科的耳机,对一脸愤怒的他说:“白经理,这台电脑坏了,麻烦您修一下。”

    “没空!”白科厌恶地推开她,重新要戴耳机,被宁悦拦住。

    宁悦挂上笑容,凑到白科面前,尽量柔和地说:“白经理,这是法务部秦灿秦主任的电脑,好像是硬盘坏了,但也不确定。里面有很多重要文件,秦主任着急。”

    “他急,我还急呢!”白科看都不看宁悦,直勾勾地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光影和小人。宁悦看到一片刀光闪过,却没打到什么东西,四面八方已经围上来一群好像怪物的东西。

    “血槽快空了。”

    宁悦偶尔也玩这东西,不太精通,但能看懂。

    “废话!”白科顾不得耳机,直接操起鼠标战斗。一拽,鼠标脱落了,“你干吗!”

    宁悦说话的时候把鼠标线拔了。

    “修电脑!”宁悦也不客气,直接把电脑放在白科桌上。

    “没空!”

    屏幕上打出了金光闪闪的“失败”两字,白科涨红了脸端起茶杯往外走。宁悦一挺胸堵住工位不足一米宽的出口。

    “你以为我不敢撞你!”

    “你敢碰我一根毫毛,我告你性骚扰!退后!”

    白科嘴唇哆嗦了一下,这才看了看宁悦的工牌:“法务部”这三个字倒是清楚。

    白科气哼哼地坐下,瞥了一眼秦灿的电脑,说道:“这是老电脑,该淘汰了。我们不修!”

    “要淘汰为什么不提前通知?”

    “这我哪儿知道,不是你们这些行政秘书的事儿?”白科得意扬扬地斜了一眼宁悦。

    宁悦笑了,柔和了口气道:“不说那些没用的。我呢,今天必须让你修,而且,下午一点前必须修好。”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点半了,“刚才你打游戏,我正好拍下来了。听说集团那边这几天正在处理几个裁退员工的劳动仲裁,动静挺大,又拉横幅又静坐的,连董事长都惊动了。如果像您这种上班打游戏的人都能留下来做经理,传出去,那些被裁退的员工可能会比较有说法。万一上边问起来,这种不利证据处理起来比较棘手啊!”

    “你敢传出去,你也吃不了兜着走!”白科脸涨得通红。

    宁悦立刻严肃地说,“对啊!我是法务部的,应该维护公司的利益。那个劳动仲裁,秦主任也参与处理,怎么会外传这种东西!你有证据说我传出去吗?你呢,应该也不会外传。但是我能有的东西,保不齐人家会从别处得到。就算是个风声,也不好。我也得提醒秦主任注意一下,免得仲裁庭上被人将军,您说对不对?”

    看白科脸红脖子粗,宁悦继续笑眯眯地说:“游戏做得再好,也没有现实残忍。哥们儿,先干完活,挣了钱也好买装备。”仿佛嫌不够似的,她又加了一句:“我看刚才你死的时候,好像被爆了装备?”

    白科几乎要揍眼前这张脸了。

    两人剑拔弩张对峙时,突然旁边插进一个人:“白经理,我刚从大客户部回来,他们的电脑修好了。”

    白科一看是何宽,一边擦手一本正经的汇报工作。白科愣了,他不是和自己一起组队打地狱禁地吗?

    “你们也被爆了?”白科真是执迷不悟了。

    何宽难得尴尬了一下,又一本正经地说:“啊,也不算爆吧。就是他们线路老化,然后烧了电源了。”

    白科恍然大悟,立刻连声说“好”。对宁悦说:“何宽是专门负责硬件维护的,你去找他吧。”

    宁悦狐疑地看了一眼何宽,又看了一眼一副网瘾中年大叔模样的白科,终于点了点头:“那就谢谢了。”

    离开的时候,白科甚至都没有要回那些照片。宁悦怀疑自己的策略是否真的会像自己想的那样奏效?

    这个问题,在何宽陪她去领配件的路上揭晓了:“没用的。他老婆的三姨是陈总的表姐。别的部门也投诉过,都没用。”

    看着何宽修电脑,宁悦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自己还是太大意了,如果没有何宽解围,接下来硬碰硬恐怕出丑的要是自己了。

    好久没上班,做事都欠稳当了。

    打开电脑,厚厚的尘土让何宽惊呼这是带到沙漠了吗?宁悦恍然大悟,前几天听人聊天,说秦灿上个月度假是去沙漠徒步了!

    这家伙,居然带着电脑去徒步!

    “太疯狂了!”何宽羡慕地说,“难怪大家都说秦律师留在公司屈才了!”

    宁悦笑了笑没接话。律师说白了就是白领里的蓝领,脑力劳动者中扛大包的。当初为了参与一个信用证的案子,她一手呕吐袋一手电脑,愣是在货轮上陪着一个主要证人漂了七天,靠岸的时候把大律师要求的文件和资料全部码齐,顺便把出海时宁死不作证的证人请上了证人席。

    躺着挣钱这种事,多大的律师都做不到。

    聊聊说说,很快把电脑清理干净。交工的时候,两人顺便交换了电话号码和微信。

    “下次直接打我的电话,公司的报修电话都不管用。”何宽憨憨地说。

    宁悦点头,低头看看手机里的电话号码,头一次对这里有了认同的感觉。

    送何宽进电梯,何宽突然说:“以后我可以帮你排队,早点买到咖啡,不用跑了。”宁悦愣了愣,电梯门已经关上。

    电脑在一点整交给秦灿,秦灿检查了一遍,没好气地说:“我让你一点交,你就一点交吗!”他想说下次我就让你十二点半交,忽然想起电脑崩溃实在让人抓狂,不能再有下次,秦灿打住了话头,脸上的神情还是有些恨恨的。

    宁悦想起电脑内部的那层灰土,看着眼前的秦灿好像看到当初的自己,所以对这句挑衅的话并不介意,反而带着几分哄孩子的笑意说:“按照上次崩溃的先例,你给我的deadline应该是下班前。一点钟已经提前了。”

    秦灿语塞,转过身看着电脑里的东西,硬邦邦地说:“去帮我领个硬盘来!移动的!”

    宁悦点头离开。移动硬盘显然是备份用的,交给秦灿的时候,顺便把他下午喝的咖啡也放在桌子上了。

    “谢谢!”

    秦灿还是一副被人欠了一个亿的表情。但说出来的话已经不再伤人。宁悦松了口气。

    走出门来,同事钟天明从工位上探出头,以眼神示意秦灿办公室里的情况,宁悦笑着比了个“OK”的手势。钟天明一跃而起,伸了一个懒腰,喊道:“我去!”然后抱起一本文件夹,向宁悦点点头,敲响了秦灿办公室的门。

    宁悦知道,那是下属一个子公司的破产申请,因为涉及当地政府的债务问题,有点棘手。她习惯地想着如果是自己,该如何处理?直到下班,她才恍然惊醒,那早就不是该自己关心的内容了。可是低头看看,笔记本上已经被自己画了一幅满满的思维导图。电脑桌面上,已经布满检索出来的文件,还有自己无意识打开但依旧熟悉的法律检索网站,一闪一闪……

    她不由得呆住了。

    “做得不错!”

    宁悦吓了一跳。钟天明趴在工位的围挡上,点着头说,“我正需要这几个文件。”他伸手点了点,“还有高法好像前年出台过一个解释,但我找不着了。你能帮忙找出来一起发给我吗?”

    宁悦深吸一口气,麻利儿地把文档归类收入文件夹,发送给钟天明。同时笑着说:“这几个先给你,最高法那个我不能帮你找了。”

    “为什么?”钟天明一脸蒙。

    宁悦一指桌上的表,“我下班了。而且,这也不是我的工作范围。”

    她收拾好东西,匆匆走出办公室。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小小的人儿正等着她,与这个小人儿团聚远比找到什么最高法的解释重要!

    所有的浓情蜜意,拨开一层层的装饰和想象之后,留下的也不过是茶米油盐的酸甜苦辣。与胡成的婚姻早就教会了宁悦现实,但是面对小孩子,在一天的分离后,乍然见到之前仍不免有些激动。可在短暂的亲密之后,胡子渊接下来如台风刮过的行为,还有时灵时不灵的耳朵,让宁悦不得不的思考:我怎么就会为这么个熊孩子付出那么多呢?

    好不容易抓住在幼儿园里疯跑的胡子渊,千哄万劝穿好了衣服,走出大门。婆婆不在,家里也没人做饭。考虑到孩子睡觉时间早,吃饭太晚容易积食,便带着胡子渊在外面选个饭馆吃。胡子渊坚持要吃麦当劳。最后两人商量了半天,以subway作为妥协的选择。

    选的那家subway离幼儿园很近,临街有个玻璃窗。快到万圣节了,南瓜和鬼怪脸装饰在窗户边缘。母子俩靠着窗户,慢慢吃着。

    胡子渊突然说:“妞妞要走了。”

    宁悦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

    胡子渊说:“她爸爸妈妈要离婚,不让她上幼儿园了。妈妈,什么是离婚?”

    宁悦看着胡子渊淡淡地说:“离婚啊,就是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因为不相爱了。”

    胡子渊脸色不太好,小脸皱着。宁悦说:“离婚是爸爸妈妈的事,不管分开不分开,爸爸妈妈都会爱宝宝的。”

    胡子渊点点头,脸色也变好了。小朋友是一张白纸,对大人的话从来都深信不疑。

    宁悦刚刚松了口气,就见胡子渊突然兴奋地站起来挥着手对着玻璃窗外大喊:“妞妞!这里,吃饭啦!”

    宁悦扭头去看,果然是妞妞和她妈妈。宁悦也伸出手示意她们过来一起吃。妞妞妈犹豫了一下,又抓起妞妞的手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妞妞的身体在傍晚的暮色里扭动着,但那微小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一个大人的决心。

    宁悦觉得有点过分,找出妞妞妈的电话正要拨过去,却看到妞妞妈突然举起手狠命打在了妞妞的后背上。这个巴掌落得突然,连位置都选得肆意。妞妞仰头大哭,胡子渊也突然愣住不再招手,宁悦慢慢收起电话,看着那对母女隐没在人群里。

    那个方向,是公共汽车站。妞妞妈以前是开着一辆白色雷克萨斯接孩子的。

    回到家,趁着胡子渊跟爷爷玩的功夫,宁悦翻看妈妈群,才发现大家正讨论妞妞家的事。

    妞妞父亲出轨,妞妞妈愤而离婚。妞妞爸不同意,各种拖延,妞妞妈快刀斩乱麻,除了孩子,啥都没要就回了娘家。

    妞妞的父亲在外企做技术,是个中层,一家人的收入加起来,供养妞妞一个小女孩,可以选择相对好一点的学校和提供比较宽裕的生活。现在离婚了,仅凭妞妞妈一个人的收入,显然不足以维持妞妞现有的学习和生活水平。

    妞妞姥姥也是中学教师,姥爷是退休公务员,家里只有妞妞妈一个女儿,三个人的收入加起来供养妞妞,倒也不难。可老人毕竟年纪大了,万一生病需要用钱,就不是一个小数。妞妞妈怎么好意思用老人养老的钱呢?

    宁悦觉得手脚发凉。不是为了相似的事情,而是因为后面的议论,竟都是夸赞妞妞妈够爽利、有志气、活得潇洒之类。看着满屏骄傲的女性解放和自尊的话,宁悦想起妞妞妈那一巴掌,想起妞妞已经退学的事实,竟是满心悲凉,打不出一个迎合的字儿来!

    回到家,带着胡子渊边玩边学完成了幼儿园留下的作业。老师让胡子渊带回一个大夹子,里面是他两周内在幼儿园完成的写写画画。胡子渊抱着夹子,去找爷爷炫耀。爷爷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就拖着胡子渊一起去追他正在看的一个综艺节目。宁悦很想拦下来,但是疲惫的身体祈求她停一停。

    “就让他看一会儿吧,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宁悦如是对自己说,身体已经呈大字形躺倒在床上。嘴巴兀自开合着,大大的吼声响彻全屋:“胡子渊,十分钟,只有十分钟啊!”

    胡子渊略带稚嫩的声音回过来,只有一个简短的“哦”字。宁悦忧心忡忡地想:“现在他就这样不听话了,等到了青春期,自己可怎么和他说话!”一时头痛欲裂。

    “还不如死了,何必这样煎熬!曾经爱的,背叛了你。现在爱的,将来也会离开你!何必这样,既然不能撒手,不如一了百了!”

    “妈妈!十分钟到了!”

    胡子渊呼啸着冲进来,像个小炮弹一般重重地砸到宁悦身上。

    一声惊呼,伴着小儿满不在乎的欢笑,宁悦眼前的黑白世界也被砸成了五颜六色!

    “慢点!差点被你砸死!”宁悦嗔怪着,手里却揽住儿子,揉着他的脑袋说,“妈妈死了你就高兴了?”

    胡子渊稚气地说:“当然啦!那样就没人管我啦!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你得给我点自由嘛!”

    宁悦愣住,看着儿子面团团的小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朋友其实很敏锐,不过是个停顿,胡子渊主动揽住宁悦的脖子,脑袋埋进她的胸前,蹭着说:“妈妈,你不会死的对吗?你是长命百岁的!”

    宁悦的眼眶突然酸了,强压着哽咽重复道:“是,妈妈会长命百岁的!只要多运动,就会长长久久地活着!”

    说完拉起孩子的小手,走到小客厅,拿出跳绳练习起来。

    泪水已经吞进肚子里,眼眶重新变得干涩。能有人帮着带当然好,但一分付出一分收获,为了将来能有资格继续带着孩子前行,直到他能够策马扬鞭离开再也追不上,现在就不能放弃,更不能偷懒!

    晚上,胡成回来了。胡子渊很高兴见到久违的父亲,大声问着他这次出差给自己带回什么好东西?胡成狐疑地看了一眼宁悦,宁悦说你不是去杭州出差了吗?胡成连连点头,顺手从包里拿出一个公司的小礼物让胡子渊玩儿。

    等孩子睡了,胡成问宁悦:“听说你今天在公司很出风头?”

    宁悦讶异反问:“什么风头?”

    胡成打量着宁悦:“你威胁人家陈总的亲戚?”

    宁悦皱眉:“什么陈总的亲戚,谁啊?”

    她心里却想起何宽的话。本能地,她不想把自己在公司结识的同事告诉胡成。同时,也对胡成能从别的渠道知道她在公司做了什么,产生反感和警觉。胡成没说话,只仔细地扫量着她,似乎在评估什么。然后开始劝宁悦离职。看样子,他还不知道田秋子已经向宁悦交底儿的事儿。

    宁悦也不说破,笑道:“不行啊,房子都抵押了,我这里虽然不多,好歹是条生路。等你把房子的抵押解除了,我再考虑回来的事儿!”

    胡成脸一沉:“你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工作?我妈年纪那么大,帮你照顾孩子累成那样,你做这个可有可无的事儿干什么!”

    宁悦这才明白,原来是婆婆不想让自己工作了。以前不上班的时候,婆婆基本都是在家帮忙做饭收拾,照看小孩。自从宁悦上班之后,不是出门旅游,就是老同学聚会,一到放学时间就没了人影。还以为她老人家是看开了,终于不再粘着孩子,现在才知道,不过是换个花样表达对宁悦上班的不满!

    宁悦哭笑不得。自己不上班,她对孩子讲妈妈就是个吃白饭的,自己上班,她又不乐意,真不知道该如何让他们满意!

    想了想,宁悦认真地说:“找个阿姨吧。妈只要监督一下就行。”

    家里已有保洁工,换成全天保姆并不难。胡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要你这个妈干什么!”然后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卫生间。

    他们夫妻分房而睡已经很久,以至于胡成甩上自己的房间门时,宁悦丝毫感觉都没有。唯一担心的是把胡子渊吵醒,好在小孩子睡得沉。偌大的声音,他只是翻了个身,嘟哝着又睡着了。宁悦为孩子掖好被角,躺在床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家里终究没雇全天保姆。婆婆心疼儿子挣钱不易,宁悦又把房子被抵押的事情说出去,一时间公婆二人都如临大敌,连着几天的饭菜里都不见了肉,更别提加钱雇保姆的事儿。连带着,对宁悦出去挣钱这件事也没什么反对意见。婆婆也不再出门,该干什么干什么,家里一下子消停下来。

    宁悦不是反对雇保姆,只是讨厌婆婆每次在背后说自己的小话。

    胡成的小生意不知道怎么样。他不说,宁悦也不问,家里人也不当面讨论。过春节的时候,胡成说陪客户考察,过年就没在家里。宁悦见怪不怪,带着胡子渊陪着爷爷奶奶在家“欢度春节”。

    每天老两口除了和胡子渊玩,就是感慨胡成大过节的一个人在外面漂,实在辛苦。这时候,宁悦就得忍住把手机递给他们的冲动。

    也不知道田秋子是真的爱惨了胡成,还是喜欢刺激宁悦,每天像写日记一样把两人的亲密照发到宁悦手机上。宁悦心里膈应,却不能屏蔽。她还多了一层心思,田秋子既然能帮自己找到工作,想来也能影响自己这份工作的去留,在自己弄清楚她到底有多大影响力之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所以,除了小心存档,防止外人看到,宁悦表面上什么反应也没有。有时候,宁悦也会觉得凄凉,自己苦心维持的婚姻到底已经走到怎样糟糕的境地,居然还不如一份工作的去留更能引起自己的关注!

    爱情没了,婚姻还在,那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比的就是不动声色。

    节后上班,孩子的幼儿园还没开。这次奶奶倒是主动,什么都没说就接了下来。宁悦诧异,但也没问。对婆婆,她的原则是:只要结果,不问过程,问多了都是气。

    时光匆匆,转眼已是草长莺飞的时候。

    站在医院的停车场,拉开车门的一刹那。宁悦停下手,微微左右找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阳光温柔地落在脸上,居然暖暖的。宁悦闭上眼,嘴角微微翘起。

    这次医生说她真的不用吃药了。激素水平已经完全正常,剩下的就是尽量乐观起来。薛医生听说她工作了,就叮嘱她不要太过劳累。累的时候要保持警惕,不要被情绪左右。

    医生还说了一些注意事项,不过比起这些事,还有一件事吸走了宁悦的注意力。薛大夫说年前的时候,胡成来找她,要宁悦的病历。

    宁悦心里咯噔一下,一股烦躁涌上来,原本理顺收起来的狗毛被狂风吹散,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心口——那么胡成知道自己之前一直在说谎了?

    他们夫妻越来越像演戏,彼此努力装成恩爱家庭,背地里却各有打算。

    她知道自己的盘算,那胡成呢?难道他也在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还真是夫妻,同步的惊人!

    “就算有胡子渊又怎样?我也可以生!到时候,看胡成是要你,还是要我!”田秋子的话回荡在耳边,如幽灵一般缠绕不散!

    宁悦把车停在写字楼的地库里,闭上眼在心里从一数到一百,睁开眼拨通了卓浩的电话。

    公司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午饭时间,即使疯狂如秦灿,也无法要求他的员工在这个时间工作。

    写字楼的负一层新开了一条美食街,拐角偏僻的地方是一家日料店。也许是价格有点高的原因,中午人最多的时候,他家也不过堪堪满员。

    卓浩依约而来,还熟门熟路地为宁悦点好了她爱吃的咖喱鸡排饭。这是小时候宁悦的最爱,看到宁悦惊喜的眼神,卓浩想:她是不会变的!他有点不耐烦:“这样的婚姻,你查这个有意义吗?你现在就是为了孩子不离,可是那报纸不都说了,该离不离才是对孩子最大的伤害!”

    宁悦愣在那里,是啊,就算物质上满足了,可是孩子的情感需求呢?想起胡子渊那总是带着几分猜度的小表情,宁悦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个很重要的地方没想明白!

    扒拉着饭,宁悦组织了很久措辞,才发现自己居然无法解释。可能就像卓浩说的,自己只是胆怯。害怕离婚带来的变化,没有勇气面对困难——也许还有一点点嫌贫爱富,宁可躲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车后面笑。

    最后,她颓废地苦笑着,摇摇头放弃了。

    “算了,又不是我离婚,瞎担心!”卓浩一叹,“等我消息!”临走,卓浩突然说,“你也关心关心你自己,瞧你脸白得跟个鬼似的!”

    宁悦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前两天照的证件照,居然非常认同!现在她一跑就喘,都快追不上胡子渊了。

    卓浩折回来,拿出一张卡放在宁悦面前:“这个健身房就在三楼,你从侧面那个大门上,很近。没事儿去练练,我跟我哥们儿说了,就带你练格斗。万一打架,也能自己招呼两下。”

    宁悦哭笑不得,但还是接过来那张卡:“我就算离婚,也不用打架啊!”

    “哼!谁知道呢!”卓浩冷哼,“就算不打架,至少你想打他们的时候,也能出得了拳!”

    宁悦一下子笑了,眼角眉梢明媚,“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卓浩被突如其来的笑意吸引,愣了一下,听到这话,摇头苦笑。“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而是十四岁的你告诉我的。”

    “咱不招人打架,但是想打架的时候,出拳就能干趴下他们!”

    那个明媚飞扬的少女,就这样冲破层层尘埃,在卓浩记忆里飘过。

    自从拒绝钟天明之后,大家似乎都明白了什么,基本没人再找宁悦做超出一个行政职责范围的事。但是看宁悦的眼神,都有些古古怪怪,颇有些绕着走的味道。好在只要不开除,宁悦没啥好在乎的,依旧准时上下班,尽量自己接送孩子。

    但是,春节回来,每天买咖啡的时候就看不到何宽的身影了。宁悦从他的朋友圈里知道,他已经转到了销售部。

    有那种眼神的人,是不可能安分地去修电脑的。即使在那样一个懒散的部门,每天都能保持干净利落的着装,绝对是满怀希望不肯放弃的人。在无知的自己和他的上司冲突的时候,能恰到好处地站出来,不露声色地替双方解围,绝对情商智商都在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辈子窝在白科的手里呢?

    宁悦苦笑:多眼熟啊,一如当年的胡成!

    那时,为了更多更好的资源,自己跳槽到了帝都,每周回家一次。房子已经换成大的,但是母亲卧病在床,父亲身体也弱,宁悦又找了保姆照顾他们,在北京还要租房生活,每月开销并不少。因此,宁悦不敢懈怠,大活小活都接。Billboard记得满满当当,从早上四点半起床,到半夜十二点半睡觉,一秒钟都不敢浪费。甚至在她的私人记录里,有专门的一栏,记录的全是不计入收费的时间。每天都要总结一下,如何才能减少类似的“浪费”!

    胡成所在的公司是大企业,不是宁悦这种单打独斗的律师能承担的。但是因为她的专业精神以及相对较低的成本,还有“为了钱一切好说话”的明确原则,所里的大合伙人在选择合作律师时点中了她。

    就这样,成就了与胡成今生的缘分。

    她是见钱眼开的小律师,他是野心勃勃的大客户经理。她的任务是为刚出了腐败丑闻的大客户部确定一个可执行的合规方案,他的想法是借此机会铲除异己,爬上大客户部总监的位置。

    现任大客户部的经理并不喜欢宁悦,因为集团说了,在新方案实施之前必须对大客户的职员进行内查摸底。宁悦发出去的调查问卷,全数收回来时,都是空白。

    宁悦被逼得准备走人,胡成找到她,让她与自己合作,保证完成任务。当时胡成说了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宁悦想了一下午,回了胡成几个字:“我只要书面保证。”

    两人成交。

    后来,宁悦完成了任务:时任大客户经理被查出有问题,悄悄调离。

    胡成践履新职,拿出一份特殊的书面保证:结婚证。

    坐在自己的工位里,宁悦有点走神,当年的自己大概和胡成一样卑鄙。

    如果不是生孩子回归家庭,也不会有机会反思当年的自己。如果不是胡成的背叛,自己也不会感到卑鄙原来是如此令人恶心的品格!

    栏板被人敲响。宁悦抬头一看,竟然是秦灿大驾光临!

    秦灿大声说:“干什么呢?打你电话半天都没人接!赶紧的,这三个月集团内查,咱们部门的午餐统一由你去订。大家吃什么提前一小时在宁悦这里登记。对了,我这里有一张外卖名单,基本的菜系都包括,大家就从这里面选。嘴馋的晚上下班以后自己解决。宁悦,你订餐直接打电话或者加他们老板微信,不用走那些app,这样快点。午饭都在茶水间吃,吃快点多休息会儿!”

    说完秦灿甩手走人了。办公区原本一马平川的工位上空,就像破土而出的小鼹鼠一般,三三两两地冒出人头。

    大家左看右看,终于确定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而且秦灿已经不在办公区了,议论的嗡嗡声才轰然响起。

    钟天明动作最利索,冲到宁悦桌前拿起饭店名单一看:“啊?才五家!”数了数,“基本就是楼下美食街那几家吗?”

    宁悦搓搓耳朵。昨天钟天明他们吃午饭回来已经一点半了,秦灿当时脸就变黑了。虽然没说什么,但宁悦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事实证明,秦灿这个吸血鬼,绝对是实力派。口才什么的,都不过是小露身手,狠的都是这种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

    潘洁很重视减肥和养生,捋了一遍名单,看她经常去的那家轻卡食堂榜上有名就松了口气,“反正我就吃这一家,随便吧!不过呢,最近还真是有点忙,忍忍算了。”说完拍拍钟天明的肩膀,笑嘻嘻地回到自己位子上,拿起电话去查询工商了。

    其他人陆续过来检查,多数不讲究的都能满足,也就各回各的工位忙去,唯独好吃的钟天明在旁边一直站着。到最后,只有宁悦一个人好奇地看着他:“有事?”

    “你不觉得这很残忍吗?”

    “然后呢?”

    “你不想抗议一下吗?”

    “跟谁?”宁悦迟疑着指了一下秦灿办公室的方向,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你吃什么?”钟天明问宁悦,“总不能你也觉得这个没问题吧?”他愤怒地抖了抖那张纸。

    宁悦说:“这里没有一家我能吃的。”

    “真的!”钟天明两眼放光。

    宁悦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我都是带饭。”

    啊?钟天明想了想,很兴奋地说:“老板说只能从这里点餐,没说可以带饭!”

    宁悦拿走那张纸:“老板只是看你昨天中午吃饭多吃了半个小时心里不爽!我建议你赶紧想想中午吃什么,看到没,纸上写得很清楚,十一点半之后不接受订餐,也不许外出就餐。”

    突然从潘洁的工位里抛出一串清脆的女声:“好啊钟天明,感情是你害了大家!罚你请客,补偿我们!”

    一时间附和声四起,钟天明弹压不及,整个人趴在宁悦的工位围栏上连连哀号。

    宁悦悄悄说:“不是有个出差的活儿?”

    “对啊!我可以出差啊!”钟天明猛地来了精神,“可是去的那个地方是新疆啊!不过,可以吃点水果。还有馕……”嘀嘀咕咕,钟天明算计着走回自己的工位,默默接受了现实。

    宁悦笑笑,习惯性地翻出自己的行事历,把这个新任务填了进去。设置好提醒时间,她看着将近半满的内容有些发呆。

    从此以后,半生的时间,都要做这种事吗?

    她握住鼠标,在一条条比家事还要烦琐的事项上滑过,终于落在了那些折叠起来的已经打开的页面上。那是工作闲暇的时候,无意中点开的页面。她只是想看看,这些页面还在不在。就像外出多年的游子回到故乡,轻敲门扇,问一声有人吗?

    轻点,一个个页面打开。输入熟悉的用户名和密码,登录页面徐徐展开,浏览着那些陌生的内容,视野慢慢模糊了。

    秦灿坐在办公室里,指间的笔飞快地旋转着。以前在律所的时候被大律师说幼稚。今时不同往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算转断了看外面谁敢吭声!

    除了总部那个心地狭窄的老娘们儿!

    秦灿口中的“老娘们儿”是集团法务总经理罗雅婷。统管整个集团的事情,即使拿出去放在城中法律圈里,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可惜,秦灿从来不觉得她有多厉害!

    大概是自己最近风头太盛,秦灿总觉得罗雅婷故意整他。把整个集团的内查内容审核落在他们一个分公司的部门头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么!集团成立三十年,如此大规模的内查只有三次,每次都是总部的部门担纲,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分公司的小部门来做。尽管这个分公司跟总部在一个大楼里!

    但是,婆娘的借口也堂皇:集团上市部分面对美国证券监管部门的调查,可能面临巨额罚款,此时此刻分不出人来做这些文档性的工作。为了公平起见,别的分公司法务部门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分派,但是大家都长眼,谁最吃力不讨好一目了然。

    秦灿是个不服输的人,明知被人整,也不愿意低头,笑嘻嘻地接下了任务。即使私下里也从不抱怨。只有他们部门的人才知道,秦灿嘴里“老娘们”这个词出现的频率一下子提高了一百倍!

    因为这个工作,除了本身吃力不讨好之外,还把秦灿部门里原来几个有影响的案子挤走了。老阿姨不愧是人老成精,累死秦灿的同时,还亲切地夺走他身上的金银珠宝。

    秦灿越想越心烦,手指一抖,笔落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外面霎时安静下来。

    秦灿站起来,在没有窗户的屋子里走了一圈,绕到磨砂玻璃墙前,隔着中间的透明缝正好看到宁悦工位的入口。

    宁悦正专心地看着屏幕,手里握着笔,在笔记本上写什么。

    其实,如果她能加入进来,倒是个生力军。

    秦灿一想起宁悦的来历就满心不爽。从宁悦入职第一天起,他就认出来,这个老女人就是自己第一个师父的同学!当时他就想,如果宁悦敢提这事儿,哪怕是一个字儿,他就算再得罪人,也得把她开走!可是,宁悦只字未提。不仅如此,言行举止,对他也尊重有加,保持着一个下属应有的得体。他每天都在刁难她,她几乎是一丝不苟地去完成,明里暗里都没有听到她的抱怨。

    秦灿虽然有心开除宁悦,奈何狗咬刺猬——无处下嘴。

    如此将近一年下来,宁悦的低调专注让他想起自己师父曾经的评价:“宁悦啊,可惜了,不然是个好律师。”

    她的专业素养、职业态度和处世为人都是自己赞赏的,虽然离开法律圈那么多年,也许再捡起来并不难?更何况,这一次主要是一些文件审查工作。没有太多的技巧,只需要认真和耐心,这样算起来,太适合宁悦这样的人了。

    秦灿兴奋起来,他一点没想到宁悦会拒绝。在他看来,这种事只能证明你得到了重用,有机会去做更重要的工作,从繁杂的行政工作里解脱出来,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钟天明在宁悦那里碰钉子的事儿,秦灿是知道的。不过,这件事只在秦灿的脑海里闪了一下,没引起重视。在秦灿看来,这世上哪有不肯工作的人呢?即使有,也不应该出现在他面前。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宁悦看了一下表。四点二十八分。

    正常的下班时间是五点,她的offer里是四点半,因为她比别人早半个小时上班。下班时间正好卡着胡子渊的放学时间,宁悦的心里是非常乐意的。

    电话持续不断响着,宁悦皱了皱眉。她再次看表,真希望时针立刻跳到6的位置。可是,提前一分钟,没下班就是没下班。

    宁悦叹了口气,接起了电话。

    “宁悦,今后除了你的本职工作,最近三个月你先跟着钟天明他们那组一起做内调。等这个项目完成,我会计算进你的绩效。如果你同意,职位调整一下也可以。”秦灿自信满满地吩咐工作。

    宁悦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指针落到6的头上:“秦主任,我下班了。”

    啊?秦灿愣住了,竟然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宁悦好心的重复一遍:“我四点半下班。不好意思,我还得接孩子。”

    于是,宁悦挂了电话,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她走的时候,秦灿甚至还拿着话筒没有反应。耳边是电话挂断的忙音,眼前已经闪过宁悦淡黄色的影子,风一般地消失在办公室外面。

    钟天明和潘洁的屏幕一阵翻滚,接着微信小群里大家纷纷发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非常肯定就在刚刚,那个臭屁到无人敢惹的老板,被宁悦无情拒绝了!

    钟天明悄悄探头,然后迅速缩回来,在群里留下一行字:“老板连电话都没挂!”

    潘洁回复:“他傻了!”

    钱律师:“从此以后,秦头的嘴里得多个老女人吧?”

    后面排着队的坏笑表情。

    宁悦当然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后果,可是今天她一万个不能等,必须去接孩子。原因则跟早餐时家里的一场暗战有关。

    最近乍暖还寒,老人孩子都容易感冒。婆婆和公公相继中招,每日纸巾不离手。公公很自觉,发现流鼻涕之后,就不再和胡子渊玩。连着两天,眼看着已是明显重感冒的迹象,不知道是普通感冒还是流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婆婆的感冒是从公公那里“继承”来的。宁悦很担心他们再把胡子渊传染了,可又不好明说,只能自己尽量带孩子远离他们。

    所以,宁悦以婆婆照顾公公辛苦为借口,把接送孩子的事情揽过来。即使前天下午例会,也没拦住宁悦偷偷离开接孩子的脚步。那次是潘洁帮忙,糊弄过去,想来还欠了一份人情。

    宁悦带孩子回家后,也是集中在书房玩耍学习。大概婆婆看出些苗头,于是今天早上发难了。

    胡成不知为什么,昨晚居然在家睡了一夜,早上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早饭。婆婆拖着浓浓的鼻腔,对宁悦说:“看我们这病,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传染给你们。”

    宁悦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么说明显就是不想走!又怕万一真传染了孩子被儿子埋怨,想逼人给个留下的理由。将来万一孩子因此病了,她也好说本来想走的,是你不让我走啊!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宁悦甚至脑子里直接就反映出她甩锅给别人时的样子!

    放在平时,宁悦一定装聋作哑当没听见,偏今天不行。

    胡成在呢。大孝子胡成在呢!

    胡成什么都没说,但是喝粥的动作已经慢了下来,宽阔的肩膀明显的僵硬起来,慢慢啜着。

    宁悦此刻还不想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个家目前还要维持下去,她的决心还需要更稳固的经济基础和更强大的心理建设才能完成。既然如此,要扮演一个完美的媳妇。

    宁悦笑着说:“妈,您说什么呢!这时候让您走,我和胡成成什么了!就算是您真的传染给胡子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别乱想了,好好休息吧。”

    婆婆的脸色变了又变。胡成说:“就是!妈,您好好休息。这几天让宁悦请假带孩子出去旅旅游。”

    宁悦看了看胡成,尽量低声说:“最近忙,怕是请不来假。”

    “就你那破工作,钱没挣多少,时间都搭进去了。还不如回家带孩子,折腾什么!”胡成嫌弃地说,然后也不管宁悦涨红的脸,兀自说道,“你和孩子有吃有喝,我亏了你们什么?你何必一定要上班!几万块钱的幼儿园,咱不也是说上就上,你带孩子去国外玩,我给你们母子买的头等舱。就你那俩钱,够干什么的?你好好在家带孩子,让爸妈也轻松轻松,多好!”

    宁悦看了一眼胡成,说:“你的工作那么辛苦,我怎么敢让自己坦然地当米虫!”最后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胡成听宁悦话风不对,狐疑地看了过来,却对上一双毫不掩饰愤怒甚至憎恨的眼睛,那锐利的眼神,几乎让他无法直视。

    胡成爸皱起眉头,胡成妈在两夫妻间来回看着。他们小两口说话像打哑谜,自己想劝都不知道该怎么插嘴!难道是因为自己?婆婆赶紧说:“没事没事,我还能干!孩子我来带,你们都去忙你们的!我干什么都行,累不死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就如同一勺热油泼到了胡成的理智上,轰的一声,大火燃起,理智被烧了个精光。

    “辞职吧!”胡成宛如下最后通牒。

    宁悦站起身,在大家的瞩目下,拿着一个信封从书房里出来,“啪”的一声扔到胡成的面前。

    胡成迟疑了一下,没立即打开。胡成妈抓过来,看到是拆开的,打开一看是张照片。刚扫了一眼,立刻“妈呀”一声扔到了一边。胡成爸往这边看过来,胡成妈赶紧盖住,怒视着老头。胡成爸看了个大概,老脸也刷地红了。

    胡成眯起眼睛:“你跟踪我?”

    “看清楚,是谁寄来的!”宁悦压着火,慢慢坐下。这封信不过是胡成的一个过去式。

    胡成略为有些尴尬,道:“因为这,你就想上班?”他向前靠近宁悦,压低声音问,“你想干什么?离婚?”

    宁悦身子后仰,摇了摇头:“我只是想找个事情做,不用天天惦记你那点破事儿!”

    胡成嘴角抽搐。胡成妈忽然说:“宁悦,这个,男人难免犯点错。唉,这个女的是有些过分,我都说她了。胡成也早就和她分手了!”

    宁悦一脸不可置信:“妈,她也来找您了?您早就知道这事儿?”

    胡成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再言语。

    宁悦慢慢地看着眼前这一家子,原本的怒火慢慢熄灭,最后,她问胡成:“我在这个家里,算什么?”

    “孩子妈,当然是孩子妈了!”胡成妈似乎要弥补什么,却无意说出一句大实话。

    宁悦盯着胡成,冷笑了一声。扭身牵起胡子渊的手,柔声道:“该上学了,妈妈送你上学去。”

    胡子渊眼睛里透着疑问和害怕,看了看妈妈身后的其他人,乖乖随着宁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