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千本今天放工晚,临走又被上头派下一堆任务,等他匆匆赶到机场,离航班落地还剩十分钟。抻着脖子等到人群变成零星,他也没见到人。想了想,他走到一边,靠墙摸出支烟抽了起来。
半支烟后,又担心对方找不到他,正要走回显眼处,他听见高跟鞋快节奏的哒哒声,擡起头,两只行李箱朝他滑来,他一手一脚抵住,看向来人,“终于到了!”
“嗯。”
郭千本问:“累不累?”
摇头。
郭千本又问:“那饿不饿?”
“嗯。”
郭千本说:“车上有吃的,走吧。”
郭千本一手一只箱子,边走边解释:“啊……我这是第一次来机场接人,停车地方没找好,车停得有点远。”
“嗯。”
“我开的公司的商务车,老总上个月刚给钱买的,前两个月这边的培训班开张,他一直呆在这,上个礼拜才回京。”
“嗯。”
见她皱了下鼻子,郭千本顺手把烟掐在路过的垃圾桶盖上,头一低一擡的功夫,对方已经离他一截。
四月气温尴尬,白天黑夜界限分明,一半追逐夏天,一半还在留恋冬季。她穿着长及小腿根的黑色风衣,手插口袋,步伐利落。
黑发已经过肩,尾稍微卷,一场病后她瘦了不少,肉到现在还没养回,像张纸片,苍白又易碎。
“顾襄——”郭千本叫住她。
顾襄回头,“嗯?”
气色倒是不错,眸黑唇红。郭千本手指一边:“走错了,往那儿。”
顾襄顿了下,转弯往前,继续昂首阔步,“装雕塑吗?带路。”
齿也依旧白。郭千本舒口气,笑意轻松:“别走那么快,你的鞋跟有六厘米吧?什么时候学穿的高跟鞋,小心长不高。”
“骨龄生长跟高跟鞋有什么因果关系。”
“崴到脚会伤骨头。”
“……太蠢。”顾襄又闭上嘴。
白色商务车七座,孤零零停在无人角落,这里连灯光都比别处暗,风从一道狭口涌进来,顾襄张口就是一嘴灰:“我坐后面。”
郭千本先替她开门,再把行李搬上车,等他坐上驾驶位,顾襄刚理好头发,恢复面无表情,视线直视前方。郭千本把边上的便利店塑料袋递过去,“三明治和牛奶,你先填填肚子,今天有点晚了,改天再替你接风。”
“嗯。”
打开导航,车子开出去,很快就上了机场高速,郭千本看向车内后视镜,见她三明治只吃了一半,问:“不是饿了吗,吃这么点就够了?”
“不好吃。”顾襄说。
“那我等下带你去吃饭?”
“你说改天。”
“我是怕你今天会累。”
“我不是跟你摇过头了?”
“……我的错。”郭千本摸了下鼻子,“那你想想要吃什么,我带你去。”
“改天吧。”顾襄打开牛奶喝。
郭千本:“……”
“啊……对了,”郭千本问她,“你要在青东呆多久?”
顾襄说:“不确定。”
“那你如果有时间,听说这边有个公园樱花开得很美,我带你去看?”
“没兴趣。”牛奶喝完了,顾襄问他,“你做了两个月的开荒牛,怎么样?”
郭千本笑得有点傻,“还好,新环境旧气象,跟以前没有多大差别,就是公司甲醛味道浓了点。”他见后视镜里顾襄拧了下眉,想了想,拎起t恤衣领闻了下。
“啊……说起来,今天公司倒是特别忙,我白天跑了四个地方,出了一身臭汗——”他呵呵笑,“本来想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结果忙起来又忘了。”
顾襄把牛奶盒收好,调整舒服,闭上眼说:“我睡一会儿。”
“哦,睡吧,到了我叫你。”
郭千本把导航声音调轻,等红灯的时候,又把副驾上的外套穿上,拎起闻了下,没什么味道。顾襄要去的小区在市中心,他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但当年为了做高考移民,他初二就转学去了外地,只在逢年过节才跟姐姐回青东市,因此他对路况并不熟悉,错过一个路口,多开了十几分钟才到达目的地。
顾襄坐车就犯困,一觉醒来,睁眼就是陌生的小区建筑。地段寸土寸金,小区却有点老了。
门岗不让进,郭千本把车停路边,拿下两只大行李箱,说:“我刚问了,二幢就是这栋,边套靠马路,你看这时间街上还这么多车,肯定很吵。”
“没事,不会长住。”顾襄仰头看。
郭千本看了下时间,“快十二点了,你奶奶应该睡了吧?”
顾襄说:“我上飞机前跟她通过电话,她说会等我。”她数了数,十一楼某间亮着灯,“走吧。”
郭千本替她把行李拖进电梯,有些不放心,让她随时电话,顾襄点着头,按住电梯关门键。郭千本正要走,突然看见电梯门又打开了。
“对了,今晚谢谢。”
郭千本笑道:“跟我客气干……”话没讲完,电梯门又合上了。
他无奈地抓了下头,“……什么。”
顾襄盯着楼层按钮片刻,才摁下“11”。
一梯两户,电梯对面是楼梯间。顾襄敲响左边的门,深夜,再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她没听见脚步声,门却在她落叩两下时就打开了。
“你好,我是顾襄。”她站得很直,眼帘低垂地看向比她矮半头的老年女性。
“你好,”文凤仪有两秒停顿,然后才温和地笑道,“我是你的奶奶。”
***
醒来的时候,顾襄很陌生,很不习惯。
这座城市的早高峰从七点开始,她昨晚其实没怎么睡,时差没调整,她感觉才阖眼一瓶牛奶的时间,马路上就已经响起了各种大车小车救护车的声音。下地走到窗户边,底下果然像在开车展。
她守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起床,厨房里有小动静。
文凤仪系着围裙,半白半黑的短发烫着小卷,穿一身有些厚的冬季老太太装,听见开门声,走到厨房门口,微笑着说:“时间刚刚好,我煮了粥,蒸了包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会跟我说说,我好去买菜。”
“我不挑食。”只是不吃难吃的东西,顾襄心里念了一句,“我先去洗漱了。”
她走向卫生间,看到房子大门开着,一扇纱门代替在那儿,有些奇怪这样老式的东西出现在这里。
昨晚没时间打量,洗漱完出来,她才注意到客厅北面有一排书架,书架前摆着一张案桌,笔墨俱全,没有纸。小两室的房子,两个卧室朝南,装修古朴,书卷味浓厚。
顾襄走到书架前,看上面立着的书籍,轻轻一扫,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医学类。
“这是你爷爷生前看书写字的地方,你小时候最喜欢趴在那儿画画。这房子是我们后来新搬的,你没来过,不过案桌和书架都是老房子里的东西。”文凤仪端出早餐,摆好后走到她边上,“呶,这本三国演义小人书,封面就是你撕坏的,你还在里面用水彩笔画画。”
顾襄拿出这本口袋书,随意翻了几页。
文凤仪试探着问:“有印象吗?”
顾襄说:“我饿了,先吃饭吧。”
“好的,好的。”文凤仪点着头。
舀着粥,文凤仪问:“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
文凤仪愣了下。
顾襄犹豫了两秒,解释:“我需要倒时差。”
“嗯嗯。”文凤仪笑着颔首,笑容与之前几次都不太同,更加慈爱,“是我忘记了。那你之后的行程有没有什么安排?如果不急,今天再休息一天。”
“我就是这样打算的。”
用过早餐,顾襄并没有回卧室,她又走到书架前,见文奶奶在厨房准备午饭,她拿出那本三国演义,低头翻了起来。
翻了会儿,皱起眉头。
文凤仪备菜间隙出来看见,并不打扰她,顾襄看了三个多小时的书,又坐回饭桌上。
午餐很简单,青椒炒牛肉,丸子杂蔬汤,香椿炒鸡蛋。顾襄一下子就饿了。
文凤仪偶尔问她一句,她回答了,两人话都不多。
外面电梯“叮——”一声,顾襄吃着最后一点饭,听见说话声。
“那你等会儿,把饭菜拿上去。”一个中年女人说。
“不用,我换件衣服就走。”声音低沉浑厚,是个年轻男人。
“不行,别让我生气,你给我等着。”嘀嘀咕咕,伴随着开门声,“一顿饭能花多少时间,你又不是灿灿,减什么肥。”
“……好好好。”
顾襄吃完就回了卧室。外面电梯又上去。
刚才的中年女人拿完饭,也不急着回屋,脸快贴上纱门了,眼珠在文家室内打转。
“文阿姨,你身体好了?之前不是还住院吗?”
“没事了,换季的小毛病而已,谢谢关心。”
“那你自己还是要注意身体。”中年女人又问,“文阿姨,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家有客人啊?”
文凤仪收拾着碗筷,笑着说:“不是客人,是我小孙女。”
“小孙女?”女人诧异,“你儿子结过婚的啊?”
文凤仪抿着微笑点头,“诶,结过。”
“哎呦,不好意思,”女人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语气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介意。那以前怎么没见你小孙女来过?”
“她跟她妈妈一直住在北京,她去年才大学毕业,她妈妈是作家。””这么厉害?她妈妈叫什么呀?那你家小孙女比我家灿灿小一岁咯。”
“差不多吧,我孙女读书早,她很聪明的。”
顾襄隐约能听见客厅的对话,对话详情不清楚。
她要倒时差,也不睡觉,收拾了会儿行李,把护肤品化妆品都在书桌上垒放整齐,挂起几件常穿的衣服,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到椅子上写了会儿东西。然后又找出纸笔,写下行程表。
青东瑞华医院,文晖小学,地铁一号线,锦阳公园,青东大学,公交站……
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天已经黑了。
她打开房间灯,又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望向窗外,她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建筑顶端隐约发着红光。
不是小区,不是酒店,正对她的地方像是建筑群后门,大铁闸只开着小小一扇,容人通过。
她打开导航搜索。
真巧,第一站青东瑞华医院,就在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