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襄在底楼布告栏里已经看到十九楼的病区名,她并不知道“安宁疗护中心”是做什么的,也不好奇,但此刻走在粉蓝主色调的过道上,她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
每隔两道门就是一棵落地盆栽,湖蓝色的主墙上挂着各式壁画,照片墙是病区的活动照。视线穿过敞开的病房门,顾襄看见了病房里的鲜花绿植,天蓝色的窗帘,大面积的落地玻璃,还有坐在阳台藤椅上,晒着太阳,吃着护士喂来的食物的老人。
不远处有间休息室,一面墙用了白色文化砖,顶上吊墨绿色分子灯,桌椅是白色的,沙发是暖黄色的,浓浓的北欧风格。
另一间挂着“关怀室”门牌的房间,大门紧闭着,顾襄看不见里面的布局。
她边走边拿出手机,输入“安宁疗护中心”,拇指滑动,一行一行看下来,还没看完,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顾襄?”
顾襄擡头,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
顾襄开口:“于医生?”
“是我。”于主任走近她,“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今天没什么事,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奶奶家就住对面,很近。”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
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明天约定的时间见。”
“不急。”于主任叫住她,“你现在要回去吗?”
顾襄说:“不,我想再走一走。”
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约你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的比我们早,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了,我这人啊,就这毛病,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
他小小的幽默了一下,等着顾襄笑,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
“哎呀,这叫声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转移话题也快,他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行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
朱柏东是城中富豪,已年近八十。他发家晚,二十多年前才走上致富路,发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资建医院、造小学,人生几番起伏,始终不忘家乡,他的经历可谓传奇。
顾襄的母亲,褚琴女士,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顾襄是以她的名义来做前期的资料搜集。
顾襄说:“听闻朱先生为人十分低调,他并不想大肆张扬,这本传记是他的儿女极力主张要写。我妈不想写得太功利,希望不是从纸上看,而是能从接触过他的人口中听,听一句两句也没问题。”
于主任很感慨:“你妈妈十年如一日,写作不忘初心,我还以为她这个出版社老总现在应该满身铜臭味,没想到她会亲自操刀,还做得这么认真。”
顾襄不是很给母亲面子,“嗯,她也是看在钱的份上。”
于主任:“……”
顾襄没理会对方的反应,她停下脚步,“这是我爷爷生前的办公室吗?”
于主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不是,你爷爷办公室在那边,现在有三个年轻医生在用,我等会儿带你去看看。说起来,我还记得你是在你爷爷办公室学会的走路,那个时候你才一岁半,整层楼的人都跑来围观,你倒一点儿也不害怕,兜着尿布站那儿笑着不停拍手,自己夸自己厉害。”
他又把话题讲偏了,顾襄却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可惜远处的人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干什么呢?”于主任冲着护士站喊了声。
护士站围着五个人,一个护士远远地回应:“欧阳阿姨想玩数独,她不会呢。”
“哦,”于主任指着一名男医生说,“动脑子的东西找他啊。”
护士笑嘻嘻地:“我们也说呢,让高医生指导一下,高医生平时最喜欢这些数独啊迷宫什么的。”
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腿上放着报纸,笑呵呵地说:“别打扰高医生吃饭,让高医生吃完再教。”
护士长没参与她们的话题,她正低头写着节目表。
顾襄望过去。护士台上摆着三只保温饭盒的小碗,一名医生正站那里,捧着饭在吃。
他比于主任高半头,侧脸轮廓秀气,医生袍的口袋上插着一副眼镜。听见于主任说话,他转过头来。
年纪不大,浓眉单眼皮,他嘴里塞着菜,正脸比侧脸刚毅几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
于主任同顾襄介绍:“那是我们护士长,护士小马、晓静……吃饭那个是高劲,高医生。”
“顾襄……”
顾襄听见那位名叫高劲的医生从嘴里念出她的名字,她诧异地看着他。
“《故乡》?谁的歌?”护士长举着节目表问。
高劲扭回头,看向护士长说:“许巍的《故乡》。”
护士长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回居然这么好说话。说好了啊,明天你就唱《故乡》,可不许反悔。”
于主任正好走到他们边上,伸长脖子看桌上的节目表,笑呵呵说:“那明天可有好戏看了。”
护士长道:“主任你明天再忙也多留十分钟,至少得等高医生唱完这歌!”
“那是那是。”于主任又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顾襄,老顾医生的孙女。”
护士长是医院的老人,自然认识老顾医生,她打量着顾襄,难掩惊讶:“呀,居然长这么大了?”
顾襄免不了听了他们几句忆当年,她听得很认真。
中间隔着一个于主任,高劲捧着饭碗,往后挪一步,刚好看见女孩儿侧脸。对方格外敏感,马上朝这边偏头。
高劲早一步转回来,继续吃饭。
“咦,小孙女?”
话题被打断,护士长说:“什么小孙女?”她招着手,“对了,趁你在,赶紧说下你明天的表演节目,高医生的已经定下了。”
佟灿灿刚从洗手间回来,她甩着手上的水,昏昏沉沉地说:“文奶奶的小孙女。”
于主任恍然大悟:“哦对,看我这记性,灿灿你家就住在文阿姨隔壁!”他侧头向顾襄介绍,“这是佟灿灿,住你奶奶对门,她是我们中心的护士,也是高医生的表妹。”
他顺手拍了一下高劲肩膀,“高医生就住你们楼上,这还真是巧。”
顾襄的视线顺着对方的手过去,只看见手底下的肩膀,她眼皮也懒得撩,就收了回来。
佟灿灿这时才反应过来护士长的后一句话,“什么?表演节目?!”
护士长:“……”
护士长耐着性子:“高医生唱许巍的《故乡》,你的节目呢?”
“错了。”高劲擦了下嘴,动手收拾饭盒,“我没说我唱。”
“嗯?”护士长不乐意了。
高劲下巴点了下佟灿灿,“她唱。”
“我不!”佟灿灿反应极快地拒绝。
“我弹。”高劲手举在头边,拨了几下指头,然后把保温饭盒推过去,“你现在回去恶补还来得及。”
周围护士听见高医生要伴奏,期待地哄闹了几声,连于主任也凑起热闹。
他正笑着要跟顾襄说话,手机响了,接起听完,他对顾襄说:“我这出发时间提前了,这就要走,要不咱们明天继续?”
“好。”顾襄说。
“那我先走了,你可以再转转。”
“一起吧。”顾襄跟上他。
人走了,小护士们继续聊天。
佟灿灿慢吞吞地拎起饭盒,凶着眼,恶狠狠地盯着高劲,喉咙压出丧尸一般的吼声。
高劲扔掉纸巾,戴上眼镜,经过她身边,低头说:“你快成熊猫代言人了,快回去睡一觉。过马路小心,别打瞌睡。”
佟灿灿泄了气:“哦,拜拜。”
***
天黑的时候,顾襄才在电脑上打出半页内容,她想再多敲几个字,却无从下手。
褚琴女士的越洋电话刚好打来,顾襄接起。
“在做什么?”褚琴问。
“跟你打电话。”
褚琴:“……”
褚琴:“跟你奶奶相处的怎么样?”
顾襄:“她人不错。”
褚琴:“嗯,她人不坏,但你还是要注意跟她保持距离,免得她什么时候阴了你,你还在帮她数钱。我当年就是太单纯,才被她骗。”
老生常谈,顾襄并不打断。等母亲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口:“爸爸欠了高利贷,已经失踪一年半了,这事你知道吗?”
褚琴:“你叫他爸爸?!”
顾襄:“不叫爸爸叫什么,叫‘你的前夫’?”
褚琴:“……”
褚琴:“他的事情我不清楚,你奶奶并没有跟我说过。是赌博欠的吧?这么多年死性不改,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你不用管。”
顾襄:“嗯。”
褚琴:“我跟于医生约在明天下午一点,你不要忘了过去。”
顾襄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今天已经去过了。”
褚琴:“去过了?那有没有想起什么?”
顾襄看着电脑屏幕上少得可怜的几行字,回答:“没有,那里一年前重新装修过,很陌生。”
褚琴叹气:“我也想到了,医院已经建了二十多年,不可能一直保持不变。不过没有医院,还有学校、公园这些,总会留下一些老物件,帮助你恢复记忆。”
顾襄:“是吗。”
褚琴听出她的语气,鼓励道:“你不要气馁,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小小的磨砺反而能帮助你进步。再说,一段记忆也可有可无,失忆这半年你过得也很好,比赛照样可以参加,你是最顶尖的,我始终不认为这段记忆能帮助你恢复……”
“我累了。”顾襄打断她,“我想睡了。”
“……好,那你好好休息。”
挂断电话,顾襄走去窗边。
青东市的夜空也没有星星,傍晚下过一场两分钟的雨,马路半干,救护车呼啸而过,没溅起一点水花。
她只坐过一回救护车,在去年的十月,据说她摔在了礁石上,昏迷不醒,这个意外太愚蠢。
等她醒来,她不记得事前,也忘了童年。
记忆可有可无……
顾襄拉上窗帘,走回去,阖起笔记电脑。房间陷入黑暗。
没有指引,黑暗中只能乱撞。
她总要找到最初的那点光。